和自己的沉默鬥爭
本期信箱,我們請來《少女哪吒》的導演李霄峰迴復。
1
正午:
你好。
此刻我正一個人坐在蘇州老城的一家小餐館裡,點了一碗赤豆圓子和芥菜餛飩,餐館老闆員工忙著里外吆喝,背對著門口,能聽到巷子里電動車駛過的聲音。外面下著大雨,突然想給你們寫信。
想起前兩天和朋友聊天,他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你覺得一個人,知道得多和知道得少,哪個會比較幸福?
當時我沒有猶豫,回答了他,少吧。後來轉過頭想,對於你一直想知道卻不知道的事情,了解真相後,不必猜來猜去,儘管結果是壞的,但解脫了倒也是幸福。
比如說,剛分手一個月的前任與我的好友在旅途中產生了感情,開始了一段新戀情,發現這件事的我,真正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終於可以放開手,去追尋新生活。對於我來說,這就是「知道得多」的幸福。
上菜了,我吃飯了。
感謝閱讀。
D小姐
NOON回復:
D小姐:
您好。
您在接近結尾的地方透露了真正想釋放的情緒,不知你是否真的「鬆了一口氣」。我在行文斷句里讀到了矜持帶來的阻隔,以至於這封信即便在匿名的前提下也還是謹慎的。
我理解。
然而世界上關於情感的任何一種理論都是站不住腳的,比如「知道得多還是少的幸福」,並不存在一種幸福是知道得多還是知道得少。您完全可以扔掉它們去感受歡樂和痛苦,至於那是不是幸福,在我來看一點兒也不重要。
李霄峰
2
正午君好
看到《去南方》裡面十八歲父親去世的故事,我也想寫一寫我剛去世的父親。我今年十七歲,父親多年來一直高血壓,因為我哥腎衰竭需要照顧,他中風前大概一年時間一直和與我異母的哥居住在家鄉,直到今年三月他一個人在租的小屋裡中風,第二天才被我哥發現。
知道父親中風,我和母親就立即去看他。他一直處於昏迷狀態,帶了許多醫生去看他,都說沒有希望了。三個月以來母親一直守在醫院,直到最後一個醫生,他說他一定可以醒過來,就在母親正安排著父親醒來後的事,父親就已經匆匆離去。
從來沒想過父親會突然離開,他也答應我放假我們一起去玩,現在回看起來,彷彿一切都在立flag。不得不承認生命太脆弱,我們太軟弱。從小父親總是在外做生意,但總是失敗,於是母親為他借了不少的錢,母親也常在我面前說父親的短處,漸漸我也開始瞧不起父親。而且年少,把愛與熱情總是放在那些無關緊要的人身上,而折磨父親,想起來總是覺得無比愧疚。如果有機會再重來,可是沒有機會了。
母親總把父親離世歸咎在哥哥身上,身邊的人一直都勸父親去看病,她認為是哥哥花光父親的錢,所以父親沒錢去看病,因為好面子,父親也沒找她拿。而哥哥說,其實父親出事,因為父親這一兩年來已經沒有了自信心,從不罵人的父親開始對我母親以及外婆大呼小叫,他覺得他欠下的債全要母親償還,且又開始在酒樓天天醉酒。
我不想追究是誰的錯,我只覺得愧疚,愧疚沒對父親好點,可是一點也沒辦法改變。而且現在寄宿的我沒辦法陪在母親身邊,害怕母親孤獨。未來也不知該如何,因為以前想著如果未來出櫃,疼愛我的父親一定不會怨恨我,並幫忙說服母親,可現在,我是否該一輩子守住這個秘密。
寫很長,希望得到你的回復,感恩!
NOON回復:
您好:
很抱歉這一期是我,一個「正午」團隊的編外人員來回復你的信,希望這沒有給你帶來不快。
相濡以沫的家庭是了不起的,或許他們要以個性的損失來成就一個整體,或許要以貧窮作為代價來換取相守至死的道德,我欽羨這樣的家庭。
你講述了自己對父親的愧疚,我看到了善良。
然而你的生命首先是你自己的。你跟女人在一起還是跟男人在一起,跟父母沒關係。
在你的信里,我看到母親把父親的去世歸咎於哥哥,兒子把自己的境遇寄希望於父親。
在這不理解、相互抱怨、在微茫中頓生湮滅的願望里,我看到了很深的感情。
但是你如果要做一個光明正大的同性戀,而不是扮作一個異性戀混跡人間,要在陽光下跟同性牽手接吻逛街,而不是偷偷摸摸壓抑本性。那麼你並不是任何人或集體的附屬品,你的血天然地流在你的身上,誠然那裡面還流著所謂的血緣,但是那又怎麼樣?你需要讓這些來決定你愛誰還是不愛誰?
不要感到恥辱,哥們。
不要怕傷害誰,如果他們中間有人感到受了傷害,那是他們自己的事。
除非你願意犧牲你的感受去滿足他們的感情,我也表示理解,生活中我們總是在這麼做。但是你並非在犧牲自己的生命成全他人的生存,而是在活著的人中間不願遮掩你的個性,那麼你必須意識到自己活著的尊嚴而不是相反。
我並不擅長處理親情,自己不擅長,也就提不出任何關於這方面的建議。但是希望你好,好並沒有絕對的標準,希望你能迎來暢快與明亮。
李霄峰
3
正午好:
從方所回來,雨不期而至。起初不大,無傘的行人也不著急。簽售會上,葉三老師提到一個很有趣的問題:現在選擇是越來越多還是相反。
前幾天看查建英《八十年代訪談錄》,從八十年代走過來的人,對當下是不同劑量的悲觀:當下的人像是高速度的離心人,有點古人說的「逐物不返」。
很多人說現在選擇多了,但我隱隱覺得那些選擇不指向根本,最根本的東西在互相勸服甚至壓迫中趨同。
不知道大家有沒有一種they are watching you的焦慮,時刻追求著問題的最優解和時間流里的最高效。規劃,籌謀,幾乎沒辦法想像另一種生活。拿來主義淋漓盡致,對著一個人說話,你清楚地意識到,和你對話的並不是一個個體,他背後有一個群體!這樣的人像是超級推銷員,甚至是傳銷,相信了某種主義,便拉別人也來相信,比如庸俗,比如某種生活方式。
《流浪北京》里記錄了五個京漂,租房蹭飯,醉心藝術夢,這種生活方式如今被稱為:盲流。我也想不清楚是怎樣的力量,讓生活方式這樣一種冷暖自知的東西有了群體認同的評價標準。是什麼在讓我們失去個體性,讓我們患得患失,再也不敢在自己的人生里開疆闢土。邊緣的會更邊緣,從此再無邊緣,消滅邊緣也就消滅了多樣性。薩特說,個人是歷史的人質。歐陽江河說,人應該具有同時代性,萬古之外的崇高需要藉助當下存活。泥沙俱下啊泥沙俱下,大概還是人的問題,可這問題的指向是哪裡呢?
雨大了起來,雨中漫步的人自覺尷尬,在暴雨中跑了起來,帶了一把傘,內心難免慶幸,不為可以擋雨,為的是可以讓打量的目光無從指摘。瞧我,搖擺不定,沉渣泛起。
祝君好~
來自Vyvyan
NOON回復:
Vyvyan:
您好。
我覺得,在沒有任何選擇的時候人做出的選擇才足夠貼近他自己。
比如餓了就要吃飯,下雨了要躲到屋裡。但是如果餓了不吃飯堅持餓著直到餓死,下雨了不躲到屋裡而是衝出去晾衣服,那是精神生活的另一面。
我更相信本能。
謝謝。
李霄峰
4
正午君,你好。
此刻正午的陽光最混蛋,不露臉,卻讓人在空調房裡都覺到一股悶騷的熱。
連吃了幾天的咖喱牛腩,這對一個剛瘦身成功的人來說是最大的放縱了。不甚完美的三文魚和手撕雞也曾一度這樣在我的餐桌上連續出現過,只因那種油膩肥美,讓我有過一瞬間身如暴君的歡愉。可偏偏此刻想念的,是佐著汁的灌湯包和一個姑娘,她以前告訴我,如果嘗那麼一口湯包,就一定會落淚。(三爺說灌湯包和小籠包是婊,是,那是我第一次發覺自己婊的如此純粹。我一直以為自己是三杯兩碗烈酒的搖滾糙漢。)
很多年前,我還以為那句「如果你認識以前的我,就會原諒現在的我」是她自己的話,為此還嘆過相見恨晚。
不過也是後來才體會到,如果嘗過當初那一口湯包,就會原諒眼前滿桌的山珍海味,原諒大閘蟹與麻辣小龍蝦。
我的導師問過我,誰會看一眼早餐就變得那般深情。
他的確不知道,有人曾經會,我也不知道,這麼多年了,她現在還會嗎。
和她好久不再寫信,不再安靜地聊聊。她要去全球專業排名第一的學府了,而我著急留在這潮濕的城市苟且。 七年的光陰,我們倒不至於被時光摧殘得怎樣,卻無疑,都變得過於「堅強」。
不期待回到過去。我一度以為那段時光是世上絕無僅有的兩個靈魂的互相陪伴,以至於她說那也許是愛情的時候我突然覺得一切都垮塌了。
我總覺得也許我會愛上無數個曼妙的女子或者少年,獨獨她,我不會愛,不願愛。她哪裡知道,我覺得愛情多無趣,愛 不配她。
牛腩要吃光了,米飯還剩了幾口。回頭看看寫的話,滿紙荒唐言。我也不是很知道,想說什麼。
你吃過了午餐嗎,如何。
來自一個吃過午飯迷迷糊糊想睡場午覺的姑娘
NOON回復:
一個吃過午飯迷迷糊糊想睡場午覺的姑娘:
您好。
你大概是思念一種感受,一種純粹的、沒有阻礙的、心和心之間的交流。
很多人有過這樣的時刻,但他們往往遺忘了這些,把自己變成符合規範的人。這規範不止於行為舉止,而是靈魂和心靈也變成了那樣,失去感受的能力,變成觀念的奴隸,變成籠中鳥,而歌頌自由的卻總是他們。
活著的人表達活著的感受,這是寶貴的能力。
謝謝你。
李霄峰
5
正午你好!
其實我很猶豫要不要寫這封信,因為感覺我的事和其他人的事比起來顯得太奇怪了。
我沒有遇到戀愛問題,也沒有遇到家庭學習就業等問題,可以說活得規規矩矩,有些煩惱但是基本上過兩天就可以解決,實在解決不了也不會死掉。加上還是學生,所以根本沒有生活的壓力,可能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才會有很多困惑。
網路暴力這個詞現在蠻常見的,但是今晚上一個喜歡的作者遇見了,心裡很不高興就決定寫信了,我倒不是對罵人這件事本身不能接受,在生活中,我們也經常會背地裡去罵人,說誰誰誰不好。可是我們很少去當面罵一個人,可是為什麼在網路上就行了呢?更何況還罵的那麼難聽。
不論是在網上還是在現實中,不論是當面還是背後,被罵的那一方都一定會難過,那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去罵人大多數人心裡會好過一點?而且就算跟罵人者沒有任何關係的陌生人,說出來的髒話都讓人覺得是不是有什麼深仇大恨。在沒有網路的時代可能普通人沒有辦法這麼近距離的接觸那些出色的人,可現在好像網路給了我們一種離他們很近的幻覺,當我看到一個人不由分說去罵一個很有才華很讓人喜歡的人,並且毫無任何理由攻擊那個人付出了很多的職業,質疑他的專業,我就特別生氣,憑什麼?
後來我覺得我很多的憤怒都來自於網路,每個人都竭盡全力的去嘲諷別人,好像站在鄙視鏈的頂端就永遠可以在社交網路里立於不敗之地一樣。寫到這裡我突然想,他們是不是其實和我一樣總是生氣,也總是憤怒(對自己或者別的什麼),只不過他們選擇去找一個人發泄出來,我選擇給正午寫信呢?
我不知道,我去翻了很多罵非常難聽的話的人的微博,在他們自己的主頁,他們是學生,是工作人,是男朋友,或者是個喜歡拍花花草草的人,沒有什麼特別的。像我們這樣的,五六十年後差不多又可以長一茬出來,沒有什麼特別的,三代以後也應該沒人再記住我們的名字。我不信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那麼多人,最後留下的只有那些最特別的人。
雖然我也會想這些人裡面有我就好了。我還是很困惑,還是那件事,一個好的作品,十年前有人在看,現在也有人在看,十年後(或者更遠的時候)也有人在看,可罵人的那麼多人,在三十年里一無所成,難道不覺得生活很可悲嗎?或許我不應該這樣想。可是所有人都瞧不起所有人,那最後不是沒有人可以獲得尊重嗎?
解決辦法難道真的只有少上網嗎……
一個總是很困惑的人
NOON回復:
一個總是很困惑的人:
您好。
你所說到的問題,我跟你一樣困惑。
你也許跟我一樣打算去理解這些人,但發現找不到地方下手。
你們是兩種人,但是保不準某個時刻某個地點,我們也會變成這樣的人,那一刻我們也認為自己是對的,站到某個並不存在的制高點上指手畫腳而不自知。
人最終是平等的,沒有人可以審判另一個人。
所以,你所能做的或許是當你發現有人在審判另一個人,或者在攻擊你喜歡的作品時,站出來聲明自己的看法,反擊。
這是唯一正面的方法。
我從小到大遇到過無數的側目和敵視,在二十餘年的周旋中學會了如何避開這些。
恰恰是這些躲避湮滅了我心裡的光,直到有一天我發現自己既無法釋放善意也無法展開攻擊,成了企圖從沉默中獲得身心自在的人,直到今天我也在和自己的沉默鬥爭,沒有答案,尋找答案的過程才是我們的生命。
李霄峰
李霄峰,電影工作者,主要作品有短文集《失敗者之歌》,電影《少女哪吒》。
題圖:朱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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