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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藝人 正午

在大多數民間藝術都已經沒落的今天,很難想像二人轉依然生龍活虎。人們都說是趙本山挽救了這門藝術。也有人說,是二人轉的葷段子起了作用。不黃不愛看。但更多人說,真正原汁原味的二人轉早已在舞台上消失,如今我們在劇場看到的,都是像晚會一樣的綜藝節目。

四平藝人 正午


四平藝人


文謝丁


攝影蘇里


冬天是結婚的季節。在外打工的年輕人回了家,地里也沒了農活,炕頭正熱,適合辦喜事。屯子里有人辦喜事,自然就得搭個大棚。棚外是茫茫白雪,棚內得有熱鬧可瞧,有人說,有人唱。每年的這個時候,胡耀純就成了紅人。他擅長搞笑,還能唱幾段小帽,會幾手絕活。除了新娘子,他可能是婚禮上最受歡迎的人。


胡耀純以此為生。在吉林四平的農村裡,像他這樣的二人轉演員已不多。來回就那麼幾個。其他演員都在城裡的劇場,很少有人願意在大冷天跑到鄉下去。但「純哥」——朋友們都這麼叫他,隔三岔五就往農村跑。跑一次大約五百元,如果路遠,還能再加點油錢。


像大多數二人轉演員一樣,胡耀純的搭檔是他老婆王麗華。他扮丑,負責搞笑和絕活。老婆扮俊,會彈琴,也唱點流行歌。夫妻倆在2011年開始唱二人轉。那年他虛歲35,認為自己必須轉行,多賺點錢養家糊口。此前多年,兩口子一直是二人轉劇場的樂隊伴奏。「拿到手的錢,只有演員的一半。」他後來說,「而且,樂隊的地位也不高。」


決定轉行之後,胡耀純給自己設計了一個新髮型,中分。左邊是短髮,右邊留長耷拉下來,看起來像不平衡的郭富城。他長得頗有喜感,個子小,眼睛也小。丑角的扮相有講究,得讓人看了想笑。半年後他又換了個髮型,把中間一溜剃光,兩邊頭髮留長。他說,這頭型得隨時變,否則觀眾沒新鮮感。平常日子裡,他就老戴個棒球帽。但出去逛街,仍有人能認出他,大老遠就喊:「唱二人轉那小子來了!」


在四平,愛看二人轉的觀眾都認識胡耀純。以前干樂隊時,大家叫他「弦哥」——他是拉二胡的。他人緣好,為人仗義。錢賺得不多,但請客喝酒不含糊。無論哪裡來的朋友,到了四平他都接待得好好的,臨走送到火車站。因此,當人們聽說「弦哥」要改行唱二人轉了,一個傳一個,都想方設法替他介紹演出機會。其他演員收五百元一場,他收三百。

胡耀純的第一場演出,是2011年「五·一」勞動節。夏天是轉行的好季節,無論商店開業,還是打折促銷,都要在街頭搭個舞台,求個熱鬧。起初,胡耀純說得少唱得多。但城裡的觀眾就喜歡搞笑的「說口」,他那時怯場,不敢說太多,就多整點絕活。他會變點小魔術,手絹底下藏朵花。拿酒瓶子砸腦袋——這可需要點技巧。或者,老婆手握電鑽,鑽他肚皮。如今他的肚子上還有一塊疤。「演員光靠說唱是不行的。」他說,「有時候需要搞氣氛,必須得整點刺激的,底下才會鼓掌。」


慢慢有了經驗,胡耀純也學會了多說話少幹活,只要把台下逗笑就行。但到了冬天,在農村參加婚席的人,不吃這一套。他們認為你光說話就是凈扯淡。胡耀純又學會了察言觀色。如果底下年輕人多,就說笑話,老年人多,就再整點樂器,唱幾段小帽。他嗓子不是特別好,但樂感不錯,雖不能像小瀋陽那樣唱得賊高,但二人轉的韻味十足。


一年多過去。胡耀純不記得下了多少次鄉,參加了多少次婚禮。到後來,他有了自己的規矩。不接白事(喪禮),只接沾喜氣的演出。他也不想找個固定的劇場靠著,覺得目前這樣更自由。朋友們經常給他電話,引薦他去某個城市某個場子演幾個月,他以家有老小為由,推辭不去。最遠的一次,他也只是開車去了鞍鋼,那次他一共拿到一千元。


2012年下半年,胡耀純終於積攢到一筆錢,開始琢磨著買房。他嫌新開的樓盤質量不好,格局也差,最後在四平鐵東區買了一套二手房。三十萬一次付清,房子85平米,三室一廳。他給父母留了一間屋。2013年1月,他決定找個大卡車回一趟老家,把父母從鄉下接進城,順便帶回鄉下那台舊冰箱、舊洗衣機,還有一套舊沙發。


臨回家的前一天,胡耀純一夜沒睡好。他說自己做了個夢。夢見地上到處是金子,他整夜都忙活著撿金子了。


在胡耀純的老家,四平市梨樹縣東河鎮,有點天賦的人都去唱二人轉了。梨樹是東北的「二人轉之鄉」,人們愛看,也愛演。多年來,在梨樹唱戲的傳統就是到處遊走,誰家出錢就給誰演。一路走下來,老藝人就能收一路徒弟。小孩最經不住唱戲的誘惑。


胡耀純13歲那年開始學拉二胡。他天生條件不好,唱不了戲。那時趙本山還未把二人轉帶向全民狂歡,真正在農村唱戲的,還是得有一把好嗓子。他父親也是拉二胡的,常向他念叨「文革」時,種地種累了,宣傳隊喇叭一響,大夥就開唱。胡耀純1979年出生,沒趕上「文革」,但趕上了改革開放後二人轉的好時光。


起初,胡耀純跟著父親學二胡。他本來學習成績也不錯,但自從學了二胡,就像著了魔。一年後,父親專門給他找了個師傅,二胡拉得極好。上初一時,家裡一商量,決定讓他退學,以後就走這條路了。他有個大他七歲的姐姐,那時已結婚。家裡這點二人轉傳統就到了他身上。父親把他送到梨樹縣文工團,沒多久,他開始跟著文工團下鄉演出。那年他16歲。

1994年,梨樹縣各個鄉鎮的二人轉演出,還保留了老傳統。演員以「唱」為主,唱的都是《西廂》、《水漫藍橋》等老戲。有時,縣裡為了宣傳新思想新文化,也會讓文工團下鄉去表演一些新戲。但老百姓還是喜歡聽老段子。文工團一下鄉,就是四、五十人,分成好幾隊人馬。到了村裡,沒地方住,胡耀純就跟著其他人一起住學校。他們就睡在課桌上,沒枕頭,也沒被子。一個夏天他們能跑七、八十場。


對胡耀純來說,那是寶貴的一年實戰經驗。樂隊那時還沒有電子琴和板胡,只有揚琴、嗩吶和二胡。但樂理一通百通,他很快就學會了其他樂器。看人家唱得那麼好,他知道自己這輩子是只能呆樂隊了,掙得雖然比演員少,但也能掙錢。很快,他的名聲就傳出去了。


一年後,梨樹縣的陳樹新給他打電話,希望他去她的團里幫忙。陳樹新在吉林頗有名氣,是前輩級的二人轉演員。她聽說胡耀純會識譜,那年頭樂隊里這樣的人並不多。她開出的條件是不交錢,也不掙錢,包吃包住,偶爾下鄉演出時還有補助費五塊錢。胡耀純認為那是個不錯的機會。如果能把樂隊這門手藝學精,也許以後可以進入某個體制內歌舞團,吃吃國餉。他在那裡待了三年。但到最後,他也沒看見吃國餉的希望。他甚至認為二人轉也沒有未來。那時他20歲,親戚介紹了一個姑娘,他們很快就訂婚了。然後他離開梨樹縣縣城,回到東河鎮老家,準備做點其他營生。


那姑娘是個民辦老師,不喜歡看二人轉,家裡和這一點關係也沒有。她也嫌胡耀純個子太矮,性格太悶。兩個人都不愛說話。談戀愛時,走路各走一邊。但實話說,胡耀純家裡條件還不錯。他家在東河鎮上有個門臉,賣棺材和花圈。他父親也是個陰陽先生。因這層關係,當胡耀純回家後,他開始跟著父親接一些「白活」——替喪事吹嗩吶。一場五十塊錢,比在縣城裡給二人轉伴奏強多了。沒多久,他們在老家結了婚。


農村天天死人,接不完的白活。胡耀純又是個多面手,什麼樂器都能擺弄。當電子琴開始流行後,他乾脆讓老婆辭去了學校的工作,現學電子琴。那時候老師這職業看起來根本沒有前途,一個月才一百多塊錢,相當於他接三個白活。在錢面前,老婆沒有理由不學,儘管她並不喜歡。她那時剛懷上孩子,有時半夜一點還要起床練琴,白天仍得跟胡耀純下鄉。一年後,他們有了兒子。錢也掙得不少了。胡耀純開始琢磨:「成天在家這麼整,跟死人打交道,真是沒什麼發展。」


2002年左右,陳樹新再次給他打電話。她在梨樹縣創辦了一所二人轉學校,請他過去當老師,教樂器。那聽起來是個正當靠譜的職業。胡耀純把孩子留在家裡,帶著老婆一起去了「樹新戲曲學校」。他教二胡,老婆教電子琴,月薪六百元。


但他這次終於選對了時機。2003年,趙本山提出了「綠色二人轉」概念,在瀋陽創建了「劉老根大舞台」。好像忽然來了一陣風,二人轉就火了。農村的孩子如果成績不好,都跑到二人轉學校。每個人都夢想著有一天能上大舞台,能拍電視劇,能掙大錢。「樹新戲曲學校」那時是一棟五層大樓,所有教學、吃住都在樓里進行,最紅火時,學校有一百多個學生。


胡耀純的薪水漲到了九百元,但他知道這並不高。那些從大城市回來的朋友告訴他,城裡的劇場才是賺錢最多的。在四平,一家名叫鐵路俱樂部的劇場是當地最火的,人們根本買不到票,連走道都站滿了人。劇場正在尋找一個會識譜的樂隊伴奏。


胡耀純找到陳樹新,提出漲工資。但那時梨樹縣又多了幾家學校,競爭太激烈,陳樹新沒辦法滿足他的要求。


「我結完婚了,得養家糊口。」他不好意思地說,「我要往外走了。」


2005年夏天,胡耀純獨自離開梨樹,去了四平鐵路俱樂部。到那裡沒多久,他就發現二人轉早已變了模樣,就連像他這麼內向的人站在舞台上,不用唱,觀眾也是掌聲一片。他應該感到有點不對勁,不過他那時只想著,掙錢的機會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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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耀存和他的愛人兼搭檔。



多年來,和很多人一樣,我對二人轉的認識只停留在趙本山身上。2006年春晚,小品《說事兒》結尾處,有一段精彩的手絹舞。他和崔永元、宋丹丹三個人在舞台上表演了一場傳統二人轉。那是一次漂亮的宣傳——在中國這麼多地方戲曲里,二人轉似乎是「俗」得最好的一個。


在大多數民間藝術都已經沒落的今天,很難想像二人轉依然生龍活虎。人們都說是趙本山挽救了這門藝術。也有人說,是二人轉的葷段子起了作用。不黃不愛看。但更多人說,真正原汁原味的二人轉早已在舞台上消失,如今我們在劇場看到的,都是像晚會一樣的綜藝節目。東北人稱之為「多樣性二人轉」。但無論如何,他們喜歡這個,至於「原汁原味」——那是老一代藝人的表演,在城市裡根本沒人愛看,看了打瞌睡。


老藝人正在死去。還活著的,都成了寶貝。在四平,最有名的老藝人叫董孝方。在文藝理論家眼裡,73歲的他也只是個老藝人向新藝人過渡的人,俗稱「新老藝人」。他嗓子天生好,唱功堪稱一派。最出名的劇目是《大觀燈》。他一上台,動作緩慢,用盲人棍探探路,側耳細聽,以耳代目,向上翻白眼,似乎什麼都能看到。等開口一唱,極為傳神。1987年,趙本山也演了一出《大觀燈》,轟動瀋陽一炮而紅。據說趙本山曾講,「想當年,我也是騎著自行車追著看董孝方的《大觀燈》。」


董孝方12歲那年拜師學藝,跟了戲班子里一個叫李財的人。那是1952年,師傅頭天就傳了他六齣戲,第一出就是《解放台灣》,是當時的新戲,老調配新詞。師傅嘴裡含著煙袋嘴子,一句一調的教。他記憶力好,隨時還帶一小本,記下了師傅教他的幾十台老戲。1961年秋天,師傅死在了梨樹。董孝方那時正在瀋陽演出,沒趕上告別。那些年,他跟著縣裡的劇團四處巡演,號稱「輕騎兵」。在農村,他們去工地給同志們鼓勁,打竹板,唱幾段快板。但他卻很少參加農村的紅白喜事,因為那得經過縣文化局批准。


「文革」開始後,梨樹縣分成了兩派:延安戰鬥隊和魯迅戰鬥隊。董孝方不知道如何站隊,後來終於傾向了延安,因為他們一有演出就找他。沒想到最後魯迅佔了上風,開始批鬥董孝方。恰好那時他從延安隊帶回家一張木刻紙,刻的是毛主席像。老婆沒注意,把它貼在牆上,載了顆釘子,用來掛廚房的菜勺。紅衛兵一抄家,發現那顆釘子剛好卡在毛主席的喉嚨上。1969年,董孝方戴了高帽,是反革命分子。他被趕到農村,種了三年地。


董孝方不會幹農活,但其他人都願意幫他,只等著早點幹完聽他唱戲。他不敢唱傳統戲,只唱《雷鋒》,偶爾也來一段《紅燈記》。1971年,他終於從農村回到梨樹縣劇團,唱的第一齣戲是《雄鷹展翅》,說的是一個知識青年下鄉的故事。那是他專門去學的新戲。五年後,「四人幫」倒台,董孝方才又唱上了老戲。


董孝方的老戲出了名的妙。二人轉「說唱扮舞絕」,他樣樣都出彩。他認為上場就應該先「說」——和觀眾建立感情。他俏皮幽默,卻不帶臟口。師傅李財就拒絕說臟口。他琢磨出的一招手絹功夫更是一絕,唱到高潮處,他的手絹可以隨著唱腔拋到觀眾頭上十幾米以外的地方,旋轉一圈,再穩穩飛回董孝方的手裡。


「後來,專家給這招取了個名字,叫『鳳還巢』。」他說,「現在的小孩誰還會這個?」


那是春節前的一天下午,我們正坐在他辦公室。說完這話,他立即從沙發上站起來,伸大皮包里掏出一塊艷麗的八角手絹。「喏,就是這樣。」手一揚,手絹飛起來,頂到了辦公室的天花板。他嘆口氣說,「這裡不夠高。」


這間屋子在「董孝方二人轉學府」的二樓。2004年,緊隨著「樹新戲曲學校」,董孝方也創辦了這所二人轉學校。它是棟三層高的樓房,和陳樹新那裡一樣,所有教學、吃住都在樓里進行。最紅火時,這裡的學生是梨樹縣最多的,但如今只剩下30多個小孩。


學生們大都是初中沒畢業就到了這裡。但董孝方說,這些孩子比那幫高中生懂得還多。他們的知識都從戲文里來。每天早上,董孝方要給學生上一堂唱腔課。他已73歲,但唱出來仍是字正腔圓,力道十足。也許是為了堅守二人轉的傳統,他拒絕在課堂上教一些搞笑的「說口」。他也固執地相信,如今仍是會唱老戲的演員才吃香。


那天下午,教室課桌上擺的是《羅成算卦》。第一句是「大唐老祖坐金鑾,保駕全憑文武百官。」一個學生用鋼筆工整地把這段唱詞,抄在作業本上。他羞怯地看了我一眼,笑著把本子背過去。我不知道他是否留意到,他寫錯了那個「鑾」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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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孝方。



2005年冬天,胡耀純仍奔波在四平和梨樹之間。他嫌四平的房子貴,兩口子就仍住在梨樹縣城。為了節約路費,他買了一輛小摩托,來回大約40公里,只需五塊油錢。他之前在老家接「白活」時,曾花一萬塊買過一輛幸福125摩托,但那車牌不能在四平駕駛,只好轉手給了老丈人。不過,這樣也好,老婆待在梨樹,還能接一些演出伴奏的活。


「那時候也挺遭罪的。」他回憶說。每天晚上,鐵路俱樂部十點半下戲,他要騎摩托趕回梨樹,只能睡幾個小時,凌晨就得起床,和老婆一起去鄉下伴奏。中午回到家,趕緊再睡一會兒。他每個月在劇場拿一千兩百元,白天接活一場五十元。傍晚的時候,在六點到七點之間,他會抽空去一趟四平市中心的廣場,給那些扭秧歌的人伴個奏,賺得五塊錢——剛好買一包煙。


「有一次剛好趕上暴雨。我沒帶頭盔。回到家已經十二點,滿臉都糊著泥,漏兩眼睛。我洗了個澡,然後倒床上眯了一個半小時,又要起床下鄉。」他嘆了一聲,「那寒風走的。」


但無論如何,胡耀純的錢包慢慢鼓了起來,雖然兩口子根本沒時間花錢。一年後,鐵路俱樂部走了個琴手,他老婆終於也到了四平。他們住在劇場替員工租的屋子,一個房間四對夫妻,上下高低床。每張床都圍著一層布簾。「那時候,無論冬夏,我們都穿著睡衣睡覺。」他說,「但是,屋裡也熱鬧,也不覺得有什麼。」


對胡耀純來說,這些生活上的艱苦都是可以克服的。最讓他受不了的,是劇場的二人轉不是他所熟悉的調子了。演員不再以「唱」為主,20分鐘的表演,說口可能就要佔去15分鐘。那些笑話也是他不能接受的。「那就是扯犢子,埋汰人」。他甚至有過放棄的念頭,因為演員現在居然會拿他開起玩笑來,而他之前一直認為自己就是個坐旁邊搞樂器的。


時間一久,演員們也琢磨出道理來。只要胡耀純一從樂隊里走上台,觀眾就樂,好像笑的就是他那份拘謹和忸怩。慢慢地,他也會配戲了,偶爾說幾句話。有時演員提前告訴他五句,他至少也能記兩句。到最後,他覺得這一切都已不是問題。他膽子也大了,可以主動說幾句逗樂的話。兩年後,他已成為樂隊里不可或缺的人物。月薪漲到了兩千七百元。


錢掙得不少,但胡耀純還想掙得更多。他打算買一輛車,方便下鄉演出時帶上道具,還能在天寒地凍時躲車裡暖和暖和。他告訴兒子自己要提車去。兒子很高興。等他把車開回家,兒子瞅了一眼,對著車皮踢一腳,說,「哎喲,啥破車!」


那是一款灰白色的羚羊車。在四平鐵路俱樂部,胡耀純可能是最早買車的幾個人之一。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像其他東北人,他這款車不是用來充面子的。他在這方面的穩重和現實,朋友們也都知道。「但每次發工資,演員們拿厚厚一疊。」他說,「而我們只有這麼薄一層。」他比划了一下,搖搖頭。到了2008年,無論是別人還是他自己,都意識到兩口子也許該轉行了。


「誰知道二人轉現在變成這樣子呢?」他說,「也許是趙本山幫了忙?」多年前,他認為自己根本不是唱二人轉的料。但現在,他覺得那些都不是問題。



不去東北,你可能永遠不知道劇場里在發生什麼。「你想看什麼?綜藝的?我們有。嘉賓反串的?我們也有。傳統的二人轉?我們還有。」李曉勇說,「搞笑的?當然有。沒有搞笑,東北二人轉就不會這麼火了。」


2013年1月的一個下午,我們正坐在長春關東劇院的樓下喝茶。李曉勇和馮盼盼看起來和二人轉毫無關係。他22歲,穿一件黃色羽絨服,稚氣的臉龐還留有青春期的痕迹,但說話卻挺老氣。她24歲,黑色羽絨服,化著淡妝,是個時髦漂亮的女孩。她負責泡茶,他在一旁玩笑式地吆喝。誰能想到這對年輕人已說了五年的二人轉。


他們倆在長春的和平大戲院認識,同是青年團的學員。馮盼盼是家裡唯一唱二人轉的。李曉勇的父母卻都是演員,年輕時就在四平到處演出。他的大姐在駱駝嶺水庫出生,二姐在秀水出生,他出生在桑樹台,還有個小弟,又出生在另外一個地方。13歲那年,父親開始教他吹嗩吶,花八百元買了一台電子琴,原打算讓他進樂隊,但眼看著樂隊沒有演員掙錢,他們把他送到了長春。


2007年夏天,李曉勇和馮盼盼在朝陽鎮開始了第一場演出。他以「絕活」見長,變點小魔術,玩一些別人不會的樂器。和胡耀純一樣,也是他扮丑,盼盼扮俊。十天後,他們倆掙了三千塊錢。盼盼買了件衣服犒勞自己。曉勇則是拿去吃。有次他們去鄉下參加一個朋友的婚禮,李曉勇臨時表演了個絕活。他拿出一個牛犄角,對著嘴就吹出了調。所有人都感到新奇。胡耀純那天也在場,他後來對我說:「曉勇不愧是大城市來的,什麼都走在前面。」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就成了朋友。


馮盼盼常說,二人轉這一行,無論走到哪裡,幾句話就交上了朋友。演員們碰到一起,首先就問「哥你好,新來的哈?」或者是「老弟你從哪來的呀?跟哪學的?」沒多久,他們就可以打電話互相邀請對方來演出了:「我們這兒還缺一副架,要不你們過來玩幾個月?」


那年秋天,李曉勇和馮盼盼被邀請去了上海,聽說那裡的錢特別好掙。那是他們倆第一次出遠門,買了兩張卧鋪票,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火車。他們在下午三點抵達上海,吃了晚飯,就被拉上了車去趕場。第一場是個小迪吧,主持人一報二人轉,台下就爆炸了。「嗷嗷喊。」曉勇說,「沒想到二人轉在上海也那麼受歡迎。」


他們一共七副架,十四個人,住在一套租來的兩居室。每天晚上,老闆派車過來接,然後就是一個場子一個場子的趕。到了聖誕節,完全忙不過來。「上場先說點搞笑的,我倆再吹個薩克斯或者演段小品,二十分鐘就結束。」曉勇說。有時他們一天要趕五個場。三個月後,曉勇突然意識到,這麼做下去,對他們並沒什麼好處。如果一直待在上海,他們可能根本不會有什麼進步。那時,就像所有二人轉搭檔一樣,他們倆已經談上戀愛。2008年春節前夕,他們決定回到東北。


在吉林,李曉勇之前交上的朋友們已散布在各個地方劇場。那是二人轉在東北最火的時候,四處缺人,許多劇場一票難求。在老家過完年,他和馮盼盼一起去了四平鐵路俱樂部,和胡耀純住在了同一間屋。那是他們友誼的真正開始。「純哥那兩口子人太好了。」盼盼說,「對朋友是真熱情,真實誠。」他們在那裡唱了幾個月,臨走前,建議胡耀純別搞樂隊了,當演員吧。


在二人轉這圈裡,劇場和劇場之間是通氣的,演員也如此。一對演員在某個劇場唱久了,觀眾沒新鮮感,就得換一批人。離開四平後,李曉勇去了遼陽。他們自己可能也沒料到,隨後四年都將在各個城市漂來漂去。「哪都走。」他說,「哪裡有劇場,我們就去哪兒。」往往是電話一來,第二天就拎起兩個行李箱上了火車。


2009年,李曉勇用賺來的錢買了一輛大眾速騰車。他們可以帶更多東西上路。自己喜歡的被子,床單,更多道具和衣服。有時候,他們已不記得到底去過哪些城市。也許是海拉爾,因為那裡冷得夠嗆,也許是天津、威海、秦皇島。「哦,佳木斯——我們剛從那裡過來。」


在長春,關東劇院並非一個完全市場化的劇場,它打出的旗號是二人轉傳承基地。就像李曉勇所說,無論你想看什麼,這裡都有。對於劇場老闆來說,李曉勇和馮盼盼是年輕一代二人轉演員中比較特殊的一對。他們倆的定位是「時尚」和「感人」——老闆說,你將會看到一場《泰坦尼克號》式的表演。


一個周五的傍晚,舞檯布置得如夢如幻,但劇院的觀眾卻不多,甚至稍顯冷落。首先上場的,是春晚式的歌舞集錦。然後來了一對中年演員,表演了一段扇子舞,唱了一段小帽,算是照顧到老觀眾。接著是個轟隆隆的「搖滾」青年,轟了幾首流行歌后,李曉勇上場了。


他穿一條小丑半截褲,系著紅圍巾,上場先說了五分鐘笑話,提到了江南style(沒人反應)、釣魚島和日本人(台下掌聲一片)。當觀眾似乎感到有點厭倦時,他來了個流行歌曲模仿大聯唱。時間已過去二十分鐘。馮盼盼終於上場。


「在台上,她是我搭檔,在台下,她是我女朋友。」曉勇說。


突然,燈光暗下來,音樂變得舒緩。他開始講述他們倆的愛情,一個受到女方家庭反對最後卻掙破重重阻力在一起的故事。他拿出一頂雨傘,傘尖綁了一瓶礦泉水,彷彿浪漫的雨絲流向舞台。


劇院老闆說得沒錯,這是一場令人意外的二人轉。我朝觀眾席望去,沒什麼反應。也許他們也不知道,在此刻是鼓掌比較好,還是安靜更好。而我之前從未聽他們倆談起過這個故事。它是真實的。但那天晚上,它讓我有種錯覺。我彷彿從未見過舞台上那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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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曉勇和馮盼盼。



「站在舞台上,我沒有華麗的語言,不該保你們發財呀掙錢呀,沒有用。今天我站在這舞台上,給我鼓掌的好哥們、好姐們,兄弟就一句話,在這個舞台上我將日夜地祈禱、祈禱您家中的老人、孩子永遠健康,長壽平安。平安呢!」


這段毫無幽默感的話,仍然被胡耀純記在了他的本子上。2009年的某一天,他和老婆開始有意識地記錄這些「說口」。現在的二人轉有個好處,唱得少,意味著伴奏也少。他們倆大多時候都閑坐在舞台側面。尤其是他老婆,畢竟做過老師,寫字很快,還會幾句英文。演員在那邊說,她則低頭在本子上寫。有時只是一句話:


「玩意不大把人迷,誰要是嘗到滋味誰就舍不地。」


有時候,是一些重要的轉場段落:


「剛才下去的,是什麼玩意兒啊,是人是妖啊,做變性手術了,下邊一刀割扔了,你敗家玩意兒,你給我呀,你要不給我,你給xx呢,xx就愛吃那筋頭巴腦,朋友們,我這輩子,新車也開過,二手車也開過,就他這改裝車,我還真沒開過。那他爹媽從小屎一把,尿一把,花20多萬培養這麼大,望子成龍,望子成龍,我看要成鳳了。」


一旦起了改行的心思,胡耀純開始處處留意。老婆在劇場先胡亂記下,回到家,再工整地抄到另一個筆記本上。他隨身帶著,隨時背。胡耀純知道,要想成為一名演員,他最缺乏的是「說口」和「絕活」。至於唱腔,記下唱詞就好了——他曾在劇場完整地記錄了好幾個小帽,夠用就行。他說,這年頭,誰也不會聽像董孝方唱的那些成套老戲。


兩口子開始私下練習。搞笑的段子,他們可以各自背誦,等宿舍沒人時,再互相對一下。但唱腔實在不方便在房間練,會打擾其他人休息。有時候,胡耀純就帶著老婆,開車來到城外的樹林,插上MP3,伴奏從車裡的喇叭傳出來,兩人就在野地里開唱。


胡耀純知道這是偷學。但如今這二人轉,大城市的演員學劉老根大舞台,小城市學大城市,像他這種經常去鄉下的,什麼都可以學。而且鐵路俱樂部誰都知道他在學這些東西。最難學的,其實是絕活。那得親自去問演員。關係處得好了,人家自然告訴你。胡耀純的人際關係向來就是最好的。


鐵路俱樂部的演員換了一批又一批,胡耀純卻一直沒動。他的小本也越來越厚。2011年春夏之際,俱樂部停業裝修,終於逼著他邁出了演員的第一步。有一次,他老婆向我回憶起那段怯生生的日子,說,一開始上舞台,腦子裡的話全忘了,只能靠他的絕活撐下去。「但其實沒事兒,多說幾場,就習慣了。」胡耀純安慰她,「只要別害怕。敢耍。」


「你看不出我們以前都很內向吧?」她對我說,然後自己先笑了,「慢慢就放開了。」


今年春天,鐵路俱樂部即將裝修完畢,再次開業。老闆給胡耀純打電話,問他是否還想去。他說仍在考慮。我曾問他對未來有何打算,他支支吾吾,也沒想好。有次他說想開一個樂器培訓班。另有一次,說想開個婚慶公司。無論怎樣,他知道都和二人轉脫不了干係。


江湖上有句老話。對傳統藝人來說,第一我要活下去,第二我要活得更好。胡耀純似乎從沒有特別遠大的目標。如果非要往回看自己的二人轉之路,他笑著說,就好像這輩子都在收集資料。以前收集樂隊,後來收集演員。到最後,他自己終於成了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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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平藝人 正午




臘月初十,梨樹縣東河鄉勝利八隊的賀家有個兒子結婚。凌晨四點半,胡耀純就在樓下把車點燃。連日來的寒冷稍稍過去,那天氣溫只是零下二十度。他戴一頂厚棒球帽,明年又該換髮型了。汽車開出小區,先去了一家倉庫。他搬出四、五個大包,放進後備箱。這一次,新郎家自備音響,他不用帶。不過,他又是一夜未眠。


六點四十,他們到了一個村子。賀家人早已在門口的雪地里搭了個大棚,棚是透風的,但裡面有個火爐。兩口子把東西搬下車,挪進棚里。插上穩壓器、電源、功放、電腦,再接上音響,一首《老婆最大》就從棚里飄了出去。然後就是漫長的等待。他站在火爐邊,點燃了一支煙,說,今天來得太早了。


客人們陸續從附近趕來。屋裡炕上都坐了人,剩下的只好擠到大棚里。胡耀純和老婆走到前面,那塊小空地就是舞台。就像一百多年前的二人轉那樣,他當著所有觀眾的面開始扮相。他脫了外衣,套上一件花綢衣,一條大紅格子褲,取下帽子。與此同時,老婆拿著話筒開始說話。她背了幾段本子上的說口,不好笑,但卻是場面話。然後她說,給大家先唱幾首歌吧。


那是我第一次聽她唱歌。她看起來很輕鬆,不過又帶點天生的拘謹。胡耀純站在離她一米不到的地方,看著底下的觀眾,似乎很疲憊。不過,歌聲帶來了清新的感覺。她唱道:「愛上草原愛上你,愛上這晴朗的天氣。」


棚內開始熱烈地鼓掌,老人、小孩、抽著煙的大爺,目不轉睛。大棚外正炊煙滾滾。遠處是幾戶農家,幾垛玉米桿,還有看不到邊際的雪地。


此文寫於2013年,曾發表在《GQ》雜誌2013年3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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