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正隆:战争把人性凸显到极致
1989年,张正隆的长篇报告文学《雪白血红》作为「中国革命斗争报告文学丛书」之一由解放军文艺出版社出版,在军内外产生了强烈反响。这本来是部队分配给张老的任务,要求他实事求是地记录,还原历史本来面目。按照这个宗旨,《雪白血红》曾被评为最佳读物,但后来因为复杂的原因,这本书引起了不小的争议。上面布置的写作任务终止了,但「抗联」这一题材却让张老欲罢不能,用他的话说,就像「谈恋爱找到好媳妇」,绝不能放弃。他自己抓住一切机会采访老抗联战士、抗联问题专家、省市县党史办公室,仅在东北,就跑了四十多个县,断断续续用了十八九年的时间,写出了《雪白血红》的姊妹篇《雪冷血热》。有关抗联的档案资料当年大部分被敌伪烧毁,后来也极少有人关注,有的积了铜钱一样厚的灰尘,为了查证史实,张老去翻,翻一天出来「吐口痰都是黑的」。
张老说他在生活中是个低能的人,「除了写字什么都不会」。这位看起来特别文静甚至有些内向的老人,一说起战争马上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用他自己的话说是「讲疯了」。他说自己是情绪化的人,有的老人给他讲抗联战士那些艰苦的事,「他眼泪在眼圈里含着,我的眼泪就掉下来。」但他也有军人的血性,「不管什么时候鬼子再弄出‘九一八’来,我扛枪就去。一个民族得培养一种血性啊,军队就应该是虎狼之师。奥运会有金牌、银牌、铜牌,但战场只有一枚牌,一场决定性的战役,关系到国家民族的命运,绝不能输。」
「抗联是什么,中国怎么了」
许戈辉:您给我们详细地介绍一下,东北抗联到底是一支怎样的队伍,有多少人参加过抗联?
张正隆:在人类反法西斯战争舞台上,你找不到一支部队,像东北抗联那样面临那么强大的敌人,面临那样艰苦恶劣的环境,不光在中国找不到,黑眼睛、黑头发的找不到,那些蓝眼睛、黄头发的你也找不到。在二战的历史上找不到这么一支部队,没有政府支持,没有军事编制,没有后勤、病员补给,什么都没有,武器粮草都没有,就是自己在那儿折腾,在大山里打敌人。有关抗联人数,统计过各种各样的数字,因为不断牺牲,不断地打散部队,不断战死重新再组建队伍,数字比较准确的是1938年,抗联11个军最多的时候是三万人左右。抗联有很多人都是胡子,他们曾经打家劫舍祸害百姓,但是到了民族危亡的时候他们打日本,也是响当当的有血性的中国人,那些拿皇粮的、最应该与这片土地共存亡的人都跑了,比起那些人他们高尚得多、高贵得多。当年的日本鬼子最毒辣的一招不是武力,而是搞集团部落,把一个地区的人家全部圈到一个地方住,挖上壕沟,安上铁丝网,砌上墙,让老百姓和抗联彻底断绝联系。离开人民群众,抗联在山里没有吃住,独立无援,抗联有一句话:天是房子地是炕,野菜树皮是食粮,火是生命,森林是故乡。就在这样的条件下打仗。东北大小兴安岭、长白山那时候有很多野人,都是抗联的这些人哪,头发披散着,脸是铁锅色,衣服的袖口和裤腿刮得丝丝缕缕的,男人和女人的唯一区别是女人不长胡子。像杨靖宇牺牲的时候日本人把他的胃解剖,只有草根、树皮、棉絮,他是个军长,他这样身份的人都是这样,你想想兵会是什么样子?我给你举一个例子,我在大连采访过一个抗联四军的老兵,他讲抗战初期他当指导员的时候,因为没有武器,缴获一个三八大盖枪乐坏了,结果到后来战士伤亡越来越多,枪有的是,可没有人背,每个人基本都有一支三八大盖,一支匣子枪,装备、子弹都很齐全。但连队有两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活生生叫一只狼吃了,为什么?长枪、短枪都有,但是根本连扣动扳机的力气都没有了。下山打鬼子,饿得走不动就爬,晚上摸进屯子摸到鸡食羊食的槽子,抓一把吃得香啊,比山珍海味还香。仗打完缴获到东西了,连长指导员就得抢,不能让战士们一直吃,吃多了马上胃就坏了。再就是住,晚上怎么睡觉呢?围个火堆,大家脚冲着火躺一圈,有大衣裹紧了,有毯子裹紧了,把枪抱在怀里头。可天冷有的就被冻死了,有的睡着了被火风一吹烧死了。那个时候如果是零下30度左右,晚上睡觉你就能听见大山里嘎吧嘎吧地响,啥呢?树干冻裂了,第二天指头都能伸进去。如果是零下40度左右,手指头、脚趾头就冻掉了。我写了一个人,不打仗的时候没事了就拿个钳子,把冻掉的脚趾头露着的白花花的骨头一截一截剪掉。这些东西不为人知、可歌可泣、闻所未闻,找不到一支部队这么苦还在那儿打啊!
许戈辉:所以我心里有一个大大的问号,是什么样的信念支撑着他们在这种无法想象的艰苦、惨烈的环境中战斗,他们是为什么而战?
张正隆:很简单,就三个字,中国人。我是中国人,他是日本人,他到我的地方来,我就得打他,很简单。那时候抗联很多都是文盲,你让他讲其他的大道理也讲不出来。
许戈辉:我从您的书中了解到,抗联的成分特别复杂,农民、小商小贩、地主、胡子土匪,甚至是曾被胡子抢的地主,后来又跟胡子一起去抗日。他们去拼命就是这么简单的原因吗?
张正隆:非常简单,就是中国人。我不能受你日本的欺负,到我家来烧杀抢掠,这不允许,这不可以。打不过你我也和你打,能让你打死,不能让你吓死,就这么简单。
许戈辉:您说这本书就是想解决两个问题,十个字——抗联是什么、中国怎么了。抗联把「中国人」这三个字牢牢记在心间,以此为信念就可以去跟日本人去拼命,为什么抗联的精神没有在咱们的正规军中、没有在更大的范围内发扬?
张正隆:这其实是典型环境造就的一种精神,抗联是什么?就是一种精神。你说它歼灭了多少敌人,这不好说,但它就一直在那儿打,一直在歼灭鬼子,一直在牵制鬼子。抗联没有留下一支建制部队,但是它真的留下一种精神,宁死不屈、万难不屈。我觉得考察一个国家的综合国力,物质力量是非常重要的,但是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朝代,都绝不能忽视国民的精神力量,我们需要这样一种东西。「中国怎么了」是一个问号,我就觉得,东北只是中国的一个部分,它都比日本大,中国那么大,怎么就叫小日本给欺负成这样?从甲午战争以后就是这样,一直挨人打。
许戈辉:那时候说鸦片战争、甲午战争,我们是被西方的坚船利炮给攻破了,但后来我查阅一些史实,发现其实我们的硬件设备一点不差,那时候的中国到底是怎么了?
张正隆:当时从国内环境来讲,军阀混战,是那样的氛围。从东北具体来说,东满地区肃反、杀民生团,同时期我们党内肃反杀的革命党、共产党比日本人杀的都多,这是怎么回事?1932年国民党杀共产党人,杀所谓的匪区老百姓,那时候日本人在杀我们中国人,中国人也在杀中国人。我想那个时候如果其他的星球有智慧人类,如果他们热爱和平,他们会问,这地球人怎么成天的打?一看中国的地方,怎么中国人被日本人杀,还被自己人杀?这地球人疯了,中国人疯了。如果中国人不这么军阀混战,不这么杀来杀去,日本人会来侵略吗?会这个样子吗?从1840年鸦片战争以后,我们中国人就受洋人的欺负,稍微沾点洋字边都可以在中国咬一口下去,像葡萄牙那种小国家,到中国来也能把我们的澳门拿去,这是怎么回事?任何主题都不是作者强加于人的,我觉得东北抗联本身赋予了我的作品这样的主题,可以回答这样的问题。
许戈辉:其实「中国怎么了」不仅仅那个历史年代的问题,直到现在有很多有志之士也还在不断追问。现在有一些人,说我们看战争的书,应该做到的是记住历史,但是忘记仇恨。
张正隆:我觉得历史有的就是恩爱的历史,比如说我们和苏联有一段蜜月期,但像美国人对「911」,他能忘记吗?他就是仇恨啊!一衣带血的历史你能回避吗,能把血化成水吗?当年日本关东大地震我们北洋政府是第一个派去救援队的,过了几年之后不还是「九一八」事变了吗,那历史怎么说呢?日本这个民族彬彬有礼,但杀起中国人来绝不手软,那种人性、兽性在战争这种典型环境里极致化。
「我想写那种能留得下来的东西」
许戈辉:我了解到崔永元在参加《雪冷血热》首发仪式的时候,说他也特别喜欢您的书,他用了一个词叫「靠得住」。您做的是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就是抢救历史。因为历史的当事人越来越少,要么年事已高,要么就是已经离我们远去了。
张正隆:这本书里写的人,我记得现在只有一人了,还能在世的。她是黑龙江省政协的副主席,她当年参加六军的时候是12岁,我采访她不下十次。如果「九一八」就参加抗战,你想自然法则下还有多少人在了?前面说的连里两个兵被狼吃掉的辅导员,我采访他不下三十次。我觉得我不把那些东西记录下来,对不起这段历史,对不起后人,因为他们想知道、想记录的时候,鲜活的资料已经没有了。
许戈辉:您采访过的人大概有多少?
张正隆:有几百个,包括省市县各级的党史专家,抗联的人能有七八十个。有一个省政协副主席,我到他家去的时候他患了老年痴呆症,已经不行了。打仗的时候一颗子弹从他的腮帮打进去,牙也没有几颗了,本来正常说话都呼噜呼噜漏风,病了以后说话完全听不清。但他的夫人说小张你可以跟他谈谈,他什么都记不得了,有时候连我都记不得了,但是抗联他能记得点事情,我给你做翻译。就这样他就跟我谈了几次。有一次说起抗联的什么事,他笑了笑,那笑像孩子一样,灿烂、童真,那是他把一生中最美好的一段生命留在那段时空中去了,那是他为国家、为民族最辉煌的时候,抛头颅、洒热血,那种记忆凝和在他的血液中、骨髓里,他不会忘。看到这些人,我是真感动,我觉得我要把这段历史写下来,告诉后人我们的先人曾经是那个样子,当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这些农民、地主、商人、学生,他们发出最后的吼声。我们这个民族要感恩抗战这些老人,要记住这段历史。
许戈辉:我曾经采访过写朝鲜战争的军旅作家,他也说之所以写这场战争,是因为它离现在最近,他还能找到很多健在的当事人,否则的话只能从资料上知道,从图书馆到图书馆。
张正隆:对。但其实像这些资料,我也看了好多好多,光看资料就看了十个月,每天不低于15个小时。
许戈辉:看资料、写作本身都是特别辛苦的事,您有没有心力交瘁的时候?
张正隆:有时候写不出来了,哎呀那种痛苦,就使劲抽烟,一颗一颗,和烟对命。可写出来了,就觉得可幸福了,写好了那感觉美极了。
许戈辉:写完这本书您自己觉得有遗憾吗?
张正隆:其实什么东西都有遗憾,但是这个遗憾我觉得很少很少,因为这一次我下的心血最大。写《雪白血红》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准备,对战争历史题材也不了解,就是服从组织上的命令,一口气采访,一口气写完了,匆匆忙忙。这本写得比较从容一些,而且有那么多的积累。我觉得一个作家来到这个世界上,既然干了这个行当,就应该写能留得下来的东西。大浪淘沙,很多东西不管当时多么叫好,被历史这个筛子一筛就筛下去了,留存不下来,我想写那种能留得下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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