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狂徒,不魅權貴,一身傲骨,敢飛踹蔣介石,卻被一個和尚追打無處躲藏……
世上已無真狂徒
劉文典是典型的中國傳統的狷介狂生,恃才傲物,特別是對於那些高官顯貴,有著孟子所說的「見大人則藐之」的風範。這樣的人,民國之後,已經絕跡。
劉文典和傅斯年、陳寅恪是同一代人。他早年加入同盟會,還是個革命家。1907年留學日本早稻田大學,學習日、英、德語,海歸之後,一度擔任孫中山的秘書。
1917年受陳獨秀之聘出任北京大學文科教授,兼任《新青年》雜誌英文翻譯和編輯。他以巨著「淮南子鴻烈集」和「莊子補正」十卷問世,震動文壇,成了中國近代史上最傑出的文史家之一。
雲南大學任教期間的劉文典先生
遙想當年,西南聯大教授劉文典這樣講《紅樓夢》:
其時天已近晚,講台上燃起燭光。不久,劉文典身著長衫,緩步走上講台,坐定。一位女生站在桌邊用熱水瓶為他斟茶。先生從容飲盡一盞茶後,霍然站起,有板有眼地念出開場白:「寧——吃——仙——桃——一口,不——吃——爛——杏——滿筐!仙桃只要一口就行了啊......我講《紅樓夢》嘛,凡是別人說過,我都不講;凡是我講的,別人都沒有說過!今天給你們講四個字就夠了。」於是他拿起筆,轉身在旁邊架著的小黑板上寫下「蓼汀花漵」四個大字。
這次講座原定在一間小教室開講,後因聽者甚眾,改為大教室,還是容不下,只好改在聯大教室區的廣場上,學生席地而坐,洗耳恭聽劉教劉教授高論。
教室內,劉文典時有妙語。他教學生寫文章,僅授以「觀世音菩薩」五字。諸生不明所指,他解釋說:「觀」乃多多觀察生活,「世」乃需要明白世故人情,「音」乃講究音韻,「菩薩」,則是要有救苦救難、關愛眾生的菩薩心腸。諸生恍然大悟。
劉氏在西南聯大開《文選》課,不拘常規,常常乘興隨意,別開生面。上課前,先由校役提一壺茶,外帶一根兩尺來長的竹製旱煙袋,講到得意處,就一邊吸著旱煙,一邊解說文章精義,下課鈴響也不理會。有一次,他卻只上了半小時的課,就忽然宣布說,今天提前下課,改在下星期三晚飯後七時半繼續上課。原來,那天是陰曆五月十五,他要在月光下講《月賦》一篇。有學生追憶:屆時,在校園裡月光下擺下一圈座位,他老人家坐在中間,當著一輪皓月大講其《月賦》,「儼如《世說新語》中的魏晉人物。」
劉文典講課時,同樣是守舊派人物的吳宓也會前去聽講,而且總是坐在最後一排。劉教授閉目講課,每講到得意處,便抬頭張目向後排望,然後問道:「雨僧(吳宓的字)兄以為如何?」每當這時,吳教授照例起立,恭恭敬敬地一面點頭一面回答:「高見甚是。高見甚是。」兩位名教授一問一答之狀,惹得全場為之暗笑。
劉文典先生
不論是在抗戰前的北大和清華,還是在戰爭時期的西南聯大校園裡,劉文典都是最有學術威望、最受學生歡迎的教授之一。由於他性格耿率,形象生動,學生們易於和他接近,有時還敢跟他開點兒善意的玩笑,因而留下了許多逸聞或趣話。儘管學生們大多是道聽途說而無法舉出實證,但這些「段子」卻令人信服地廣泛流傳著。
一日,日機空襲,警報響起,聯大的教授和學生四下散開躲避。劉文典跑到中途,忽然想起他「十二萬分」佩服的陳寅恪身體羸弱且目力衰竭,於是便率幾個學生折回來攙扶著陳往城外跑去。他強撐著不讓學生扶他,大聲叫嚷著:「保存國粹要緊!保存國粹要緊!」讓學生們攙著陳先走。這時,只見他平素藐視的新文學作家沈從文也在人流中,便顧不得自己氣喘如牛,轉身呵斥道:「你跑什麼跑?我劉某人是在替莊子跑,我要死了,就沒人講《莊子》了!你替誰跑?」
劉文典學貫中西,思想學問博大精深,是當之無愧的學術大師。但恃才自傲,狷介無比。劉文典多年潛心研究莊子,出版了十卷本《莊子補正》,陳寅恪為之作序,推崇備至。曾有人向劉氏問起古今治莊子者的得失,他大發感慨,口出狂言道:「在中國真正懂得《莊子》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莊周,還有一個就是劉某人。」
他連搞新聞學的沈從文都看不起,評沈從文升教授時他就說:「在西南聯大陳寅恪才是真正的教授,他應該拿四百塊錢,我該拿四十塊錢,沈從文該拿四塊錢。」
劉文典並不是一概狂傲,對學問如淵似海的陳寅恪先生敬重有加,不敢有半點造次。他公開承認他的學問不及陳氏之萬一,多次對學生說,自己對陳氏的人格、學問不是十分敬佩,是十二萬分的敬佩。
《劉文典先生水墨像》
狂則狂矣,當下不少見,但其背後那股子傲骨嶙峋的氣度,卻是今人學不來的。
劉文典才高學廣,蔣介石抬舉他為國寶,可他不買賬。1928年,蔣介石掌握大權不久,想提高自己的聲望,曾多次表示要到劉文典主持校務的安徽大學去視察,但劉拒絕其到校「訓話」。後來,蔣雖如願以償。可是在他視察時,校園到處冷冷清清,並沒有領袖所希望的那種隆重而熱烈烈的歡迎場面。一切皆因為劉文典冷冷擲出的一句話:「大學不是衙門。」
劉文典先生手跡
劉氏曾有豪言:「我劉叔雅並非販夫走卒,即是高官也不應對我呼之而來,揮手而去。蔣介石一介武夫耳,其奈我何!」見面時,劉稱蔣為「先生」而不稱「主席」,蔣很是不滿。
後來安徽發生學潮,蔣介石召見劉文典。為學生運動的事,劉當面頂撞蔣介石,不稱「蔣主席」,當面叫他「新軍閥」。蔣介石在盛怒之下動了粗,當眾打了他兩個嘴巴。劉文典不甘示弱,也動粗還之,當眾飛起一腳踢在蔣介石的肚子上。蔣介石捂著肚子,疼得臉上直流汗。
敢於在言語上頂撞國家領袖,這已經是世所罕見,劉文典居然還敢對蔣介石進行直接的人身攻擊,這恐怕翻遍史書,也絕無僅有,其風骨可見一斑。
然而,這樣一件事情過後,蔣介石並沒有報復劉文典,給他判個重罪,最後只是作為以「治安條例」毆鬥處理的民事案,下令關押了劉文典七天了事。
後人贊曰:「好個劉文典,名士風流,還是狷介狂人?我不知道,我能知道的是,今天,這樣的知識分子已無處尋覓,所謂『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出獄後,根據蔣介石的命令:必須滾出安徽,劉文典不得不從安徽大學校長的任上去職。後來,清華大學校長羅家倫聘他出任國文系主任,國民政府教育部也沒有因他有踢蔣的歷史而不許任用。
就是這麼個誰都不放在眼裡的硬骨頭,卻也有服軟的時候,比較有名的有三次。
劉文典先生
香山寺挨打
一次是在北京西山的香山寺,當時正在清華大學任教的劉文典去香山寺查閱佛經。寺里管理經書的老和尚久聞劉文典的大名,就破例讓他一個人在藏經樓里查閱,但特意向他說明,翻閱經書必須正襟危坐,而且必須用本寺特製的篾子翻閱,不得有任何損壞經書的行為。劉文典自恃是個愛書如命的讀書人,想也沒想就一口答應了。
老和尚走後,劉文典開始查閱。可過了一會兒,劉文典就有點坐不住了,見旁邊有一張空床,就捧著經書躺在床上看。不料這一躺,竟然不知不覺睡著了,經書也隨之滑落在地上。
不知過了多久,劉文典突然被一陣叫罵聲吵醒了,剛睜開眼,就見老和尚拿著雞毛撣子兜頭打了下來。劉文典大怒,剛想還手,見自己剛才看的經書掉落在地上,頓時明白了是怎麼回事。自知理虧,劉文典只得抱住腦袋,一邊求饒,一邊東躲西藏。
老和尚打累了,這才住手,坐在那兒直喘氣。劉文典忙又過去賠禮道歉,保證以後再不犯了。老和尚這才消了氣。劉文典回去後,又好幾次帶了禮物來賠不是,終於重新贏得了老和尚的信任。從那以後,兩人成為莫逆之交。
劉文典後來回憶此事時,說:「我的腦袋雖然不太高貴,但也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打的,但這次挨打應該,君子不可失諾!」知錯就認罰,絕不胡攪蠻纏,劉文典該讓多少人無地自容!
向學生低頭
劉文典的另一次服軟是在西南聯大任教時,對象則是他的得意弟子陶光。
有一次,陶光因為忙別的事,沒能按時完成劉文典安排給他的任務,結果遭到了劉文典劈頭蓋臉一頓痛罵,什麼「懶惰」「沒出息」「把老師的話當耳旁風」一股腦兒地砸向陶光。
陶光也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心想,我是你的學生,可不是任你辱罵的奴隸,再說我沒完成任務是因為在忙別的事,你也用不著這麼罵我吧!越想越委屈,心裡的火慢慢就按捺不住了。
再說劉文典見他臉色越來越難看,像是隨時要爆發的樣子,便腦筋一轉,用力一拍桌子,更大聲地說:「我就靠你成名成家,作為吹牛的本錢!你不理解我的苦心,你忍心叫我絕望嗎?」
一聽這話,陶光的火一下子全滅了—原來老師對自己的期望這麼大啊!當即大受感動,上去扶老師坐下,又為老師倒了一杯茶,保證以後再也不偷懶了。初看這個故事,覺得劉文典似乎有點欺軟怕硬,學生一翻臉,就立馬用好話去安撫他,也太會見風使舵了吧!其實不然。劉文典學養深厚,對莊子的研究更是堪稱空前絕後,其著作《莊子補正》連「大師中的大師」陳寅恪都嘆為觀止,其本人更是豪言道:「世上懂莊子的人只有兩個半,一個是莊子本人,另一個就是我劉某人,剩下那半個,就讓全天下的人去爭好了。」因此,劉文典對自己的研究成果很看重,生怕死後無人能繼承自己的絕學。陶光是他千挑萬選選出來的得意弟子,自然不能被自己罵跑了,所以適當地服一下軟,更可見劉文典的誠摯之心。而且,寥寥幾句話,讓陶光深感老師對自己的厚望,自然會加倍努力。師者之心,莫過於此。
劉文典先生
支持蔣介石
劉文典的第三次服軟,大家可能會很詫異,因為他服軟的對象正是他曾飛踹過的蔣介石。這是怎麼回事呢?
自從劉文典飛踹蔣介石,他的大名馬上就傳遍了全國,廣東軍閥陳濟棠向來跟蔣介石不和,聞聽劉文典的「光榮事迹」,便專門派人重金聘請劉文典,邀請他來廣東共事,一起反蔣。劉文典卻一口回絕了,並鄭重聲明:「現在日寇侵華,國難深重,正是需要團結抗日的時候。蔣介石雖然不是個東西,但放眼全國,也只有他有這個能力來領導全國抗戰。劉某雖然跟他有過節,但在全民抗戰的時候,也甘願在他面前做一小卒。」據說,蔣介石聽說此事後,微微一笑,說了一句:「這個叔雅(劉文典字叔雅)……」
劉文典跟蔣介石有過節,世人皆知,如果他反蔣而另投他人,沒人會說什麼,但劉文典深知大勢,值此全民抗戰之時,絕不能因個人恩怨而導致軍閥混戰、生靈塗炭。為了全民抗戰,向蔣介石服一次軟,又有何妨?
劉文典的這三次服軟,沒有一次是因為自己的軟弱,而是知錯就改、深明大義,今日讀來,仍然讓人欽佩不已。
可是,這樣一位有風骨的文人,在反·右運動中,白天挨批·斗,晚上寫交代材料,在精神和身體的雙重摺磨之下,最終沒能撐下去,1958年7月便與世長辭了。(來源:精緻生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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