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邢岫煙——自是花中第一流

邢岫煙——自是花中第一流



古人對「美人」有百般稱謂,或如璧玉,或如蕙蘭,然終不離金玉花草之類。而在初次讀到張潮《幽夢影》對美人之解的時候,深以為然,以為找到了對「美人」最為公正的闡釋。

所謂美人者,以花為貌,以鳥為聲,以月為神,以柳為態,以玉為骨,以冰雪為膚,以秋水為姿,以詩詞為心,吾無間然矣。


如果以俗眼而觀之,世間女子能入張潮之眼者屈指可數。然細思之,張潮此言,終究難逃「以色相之」的束縛。


清代小說《紅樓夢》是一本美人如雲的書,美人之貌、之姿、之神真如一場場視覺盛宴。黛玉葬花、寶釵撲蝶、湘雲卧石、寶琴立雪、齡官畫薔、晴雯補裘……萬端姿態,女兒之美躍然於紙上。但是,《紅樓夢》諸女兒當中,最美者為誰,一時間似乎難以定奪。


《說文解字》對「美」字的解釋為:「美,甘也。從羊大。」羊者,為「六畜」中之「至膳」,大者,天地之本貌也,包容萬象,無所不有。既然從羊從大,「美」就可以被解釋為「天地之至善」,美人,也就是「天地間至善之人」。

這似乎顯得頗為牽強,然而,《論語》中卻道出了此中真理:「盡美矣,又盡善也。」孔子甚好韶樂,能聽之而三月不知肉味,無非是因為韶樂乃中和雅正之音。


韶樂在孔子心目中是盡善盡美的,而孔子所言之善,卻師從於老子。老子云:「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也就是說,無論是孔子,還是老子,都認為至美之物像水一樣,有不爭之德。


儒道二家,論美之言,終成一體。老莊哲學中之「至美」者,乃樸素如天地之人也,正如莊子在《知北游》中所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而其實,孔子給出了更確切的論點:「至美」者,繪事後素。


這裡,是孔子在評價《詩經》中的一位女性庄姜,她「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庄姜的美,與穿戴與首飾無任何關係,她如出水芙蓉般地站在我們面前,美得如物之初生,花之初放,這就是孔子對美的闡釋,一切美皆處於天然,無雕無飾,至善至美。


如果從中國傳統哲學的審美觀出發,在《紅樓夢》群芳之間擇一至美之人,似乎就不那麼難了。我以為,紅樓女子中至美之人,非邢岫煙莫屬。

岫煙之出身、容貌、穿著、才華、談吐……在眾人之中無一獨絕,那麼,在千紅齊放,萬艷並芳的大觀園裡,儼然無人為之側帽。但是,岫煙的美卻無一不符合中國傳統哲學對女子美的詮釋。


岫煙生有仙姿,然而從頭到腳無一件飾器,平日穿著也只是裙布釵荊。曹雪芹偏生對岫煙容貌身姿的刻畫著墨無己,在整本《紅樓夢》里,岫煙作為大觀園中眾女兒的陪襯,似乎可有可無。


這同時也是雪芹的高明之處。岫煙乃道家之美的典範,如一縷「出岫之青煙」。山間煙霧飄渺,隨風一吹,即散作無。從岫煙的初次露面,就可以窺見雪芹的匠心。


邢岫煙是榮國府大老爺賈赦的續弦邢夫人的侄女,因為她父母邢忠夫婦「偏是酒糟透了的」,加上家中生活不濟,來京中投奔邢夫人,而邢夫人本來是自身地位都難保的尷尬人,對於岫煙的到來,「不過是臉面之情,亦非真心疼愛」。


岫煙在榮國府的存在,也就如一縷青煙,可有可無了。身如浮萍的岫煙,並非難以覺察眾人的冷眼無視,她自知無根無系,棲身人世,不過走一場罷了。然而,無論旁人如何冷視,岫煙絕不自甘墮落。

容貌之美


岫煙容貌的提及只有短短几個字「倒像一根水蔥兒似的」,還是與寶釵之堂妹薛寶琴,李紈寡嬸子的兩個女兒妹妹李紋和李綺並稱為「一把子四根水蔥兒」的。就算是平時憐香惜玉的寶玉,也在言語間忽略了岫煙的存在,只將寶琴、李紋、李綺三人稱為難以言喻的「天生精華靈秀」之輩和「人上之人」,同樣是遠道投奔之人,岫煙之美,竟入不了寶玉之眼。


在賈府這樣的富貴之家,人人都「濃」,獨岫煙最「淡」。岫煙之淡,不同於寶釵之淡。(寶釵縱然有詩「淡極始知花更艷」,然其「就淡」,難遮其「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之「欲濃」之心)岫煙之「淡」,是無求無欲,就像她在詩中所言「濃淡由他冰雪中」。莊子云: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樸素是天地最大的美,岫煙的無為,造就了她的美。淡然無極,而眾美皆從之,故岫煙堪稱紅樓女兒中最美之人。

邢岫煙——自是花中第一流


穿著之美


老子云:「眾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台。我獨泊兮,其未兆。」在一堆脂粉香娃中,岫煙最為簡樸素凈。當別人都穿著「大紅猩猩氈和羽毛緞斗篷」在白雪紅梅的琉璃世界中暢談打趣、割腥啖膻、高吟闊賞之時,唯獨岫煙穿著半新不舊的衣裳。


岫煙立於眾艷之中,「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儽儽兮,若無所歸。」她並不在乎無一件像樣的避雪之衣,寧願在天寒地凍中「拱肩縮背」,也不願求人半分。賈府的公子小姐們或配金玉,或戴麒麟,岫煙無一身飾,唯探春憐其家貧而所贈之一「碧玉佩」而已。於她,衣服首飾只是身外之物,肉身只是一皮囊而已,而況他物?


才華之美


在蘆雪廣中,眾姐妹都爭聯即景詩,尤其是寶、黛、湘,恨不得用盡才華,力壓群芳。黛玉是大觀園中的第一位詩人,她的詩風流婉轉,匠心獨運。林黛玉作詩,處處欲爭強,出色,超群。而岫煙唯有一句「凍浦不聞潮,易掛疏枝柳。」寧願屈才,也不願搶風頭。就像老子所說:眾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她寧願在眾人中做一個愚人,昏昏默默。


從林詩的藝術造詣來看,無論是物境、情境還是意境,眾人都無以匹敵。但是,林黛玉的詩終究仍停留在「有我之境」,無法達到物我為一的「無我」之心境。


岫煙的詩雖少,只一首《詠紅梅花》,就使人遙望不可企及。


桃未芳菲杏未紅,沖寒先喜笑東風。


魂飛庾嶺春難辨,霞隔羅浮夢未通。


綠萼添妝融寶炬,縞仙扶醉跨殘虹。


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


且拋去雪芹之暗語,獨觀此詩之意境,就勝人幾籌。岫煙之情性,字句彰顯。尤其是末尾一句「看來豈是尋常色,濃淡由他冰雪中。」,似在詠梅,實則吐露己心。


品德之美


岫煙就像一個物品,被交與到鳳姐的手中。雖礙於邢夫人的面子,鳳姐不好立辭,索性將岫煙送到「二木頭」迎春的住處去,先與自己撇清干係。鳳姐起初對於岫煙的態度是「冷眼敁敠」,而有一次,鳳姐徹底扭轉了她對岫煙落魄形象的成見,對她刮目相看。


一日,岫煙丟了一件舊的小紅襖,一個老媽子大聲吵鬧欲撇清干係,而當鳳姐經過要攆她走時,岫煙卻以德報怨,為剛剛還讓她盡受委屈的老媽子求情,鳳姐從此對她青眼視之,而岫煙卻將鳳姐的禮物送給了平日里受鳳姐冷眼的下人。可見,岫煙心性,竟不像邢夫人那樣稟性愚犟,而是「溫厚可疼」之人。


老子云: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


岫煙無心,然其一言一語,一行一動,盡知聖人精神。以天下而渾其心,愛世間之萬物。這一秉性,與寶玉有所相似。然寶玉言語無常,行動變化,有失清靜。岫煙則不然,窮拙之中見璞真,處萬境而心不動,可見其品德就如上善之水,只利萬物而不爭自己。


心境之美


寶玉生日夜宴,大觀園群芳齊聚,夜醉不歸。次日清晨吃茶後,寶玉瞥見硯台地下一張粉箋,上書:檻外人妙玉恭肅遙叩芳辰。鑒於妙玉素日怪誕之心,無可回復,偶然在沁芳亭遇見邢岫煙,得知妙玉與岫煙交好,昔日同住蟠香寺,寫詩習字,竟有半師之緣。寶玉心下喜不自勝,笑道「怪道姐姐舉止言談,超然如閑雲野鶴。」


閑雲野鶴,這才道出了岫煙的根本。閑雲野鶴者,無拘無束,無羈無絆,悠然生活在萬般塵事之中,而心不為所動。雪芹在《紅樓夢》中只道出了一句「獨有妙玉如閑雲野鶴,無拘無束。」其實,與尚未了卻塵緣的妙玉相比,岫煙才是真正的閑雲野鶴。


岫煙的無為不爭,卻意外得到了一份雲淡風輕的愛情,這愛情,於岫煙也只是一場過眼煙雲。她懂得那些生在綾綺之中的簪金帶玉之人,只是紅塵中熙熙攘攘的過客,一時間皆化為糞土。她棲身於賈府,不狂不狷,也不濃不淡,像一縷似有似無的雲煙。


岫煙的每一次出場,都像是一場機辯。在眾姐妹面前,她處處為人留餘地,成人之美;在寶釵面前的寡言少語,讓她與這位自稱「藏愚守拙」的紅樓百花之冠的境界立見高下;在寶玉面前,她不語則罷,一語如醍醐灌頂,使這位稍微有些善知識的公子立地頓悟……


也許,正因為「積善之家,必有餘慶」,這位不為不爭的「虛陪」之人竟在「千紅一哭,萬艷同悲」的慘淡世界裡活出了自己的恬適,成為了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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