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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呂、嚴諸公對於陳寅恪史學之批評

錢、呂、嚴諸公對於陳寅恪史學之批評



來源:豆瓣

作者:白鷳


陳寅恪無疑是上世紀中國最偉大的史學家之一,但今天大多數人對他的了解,都是來自紀錄片、傳記以及其他二手資料。討論最多的,還是其奇聞軼事,以及那一方海寧王國維紀念碑。但同時代的很多學者對陳之史學,除了讚歎之外,其實也頗有些微詞。讀書之餘,隨手摘抄幾例,並稍加辨析之。


陳讀書之廣博,20世紀中國學人罕有能出其右者,如吳宓1920年正月四日的日記寫道:「陳(寅恪)君述男女色慾之事...陳君謂...凡情慾不得而用之於正,則異事遂生,如手淫、男色、對口,已及人與獸交,生人與死屍交等,統名曰:Perversion。又或欲深不遂,非以他術助之,不能盡意,如春藥,御女車,及炮烙女體,使負痛難忍,乃恣歡洽,等等,統名曰:Inversion。此二類皆人性之反常者也。南史、北史、元史等,中記此類事甚多。《金瓶梅》、《品花寶鑒》等,寫淫之書,以科學之學理按之皆合,並非妄談,特不如西儒搜考之詳盡耳。又日常諸多小事,初若偶然,而細稽之,則皆色慾之表現,而遵守科學上之定程者。如跳舞時之偎倚跳躍,接吻,握手,口上吃胭脂,小兒之揉乳,香水之施用,小兒以食指入口中等等,悉是也......」


(《吳宓日記(第二冊)》,三聯,1998,p.119-120)

此段重口味內容,卞僧慧《陳寅恪先生年譜長編》未收錄,也許是嫌其略有不雅而不取,為尊者諱歟?其實大可不必,單看這條史料,便知陳實無愧於雨僧「全中國最博學之人」之譽也。


但陳最大的問題,是作文不講取捨刪裁。做短文章時(如金明館叢稿初編、二編)還沒有這個問題,所以能將其博學優勢發揮得最淋漓盡致;但一寫長論文(如論再生緣、柳如是別傳),便開始拖泥帶水,功力深固深矣,考據精固精矣,但卻令人難以卒讀。


錢穆對這一點說得很直率:「又如陳寅恪,則文不如王(國維),冗沓而多枝節,每一篇若能刪去其十之三四,始為可頌。且多臨深為高,故作搖曳,此大非論學文字所宜。」


(致余英時書,見《素書樓余沈》,九州出版社,2011,p.358)


錢穆還曾回憶道:「昔在北平,吳其昌初造《金文歷朔疏證》,惟陳寅恪能見其敝,而陳君深藏,不肯輕道人短長,因此與董君同事如此之久,而終無一言相規,則安貴有賢師友矣!所謂老馬識途,貴在告人此路不通,則省卻許多閑氣力。」

(同上,p.279)


蓋錢穆之性格,為典型的多血質,所以喜歡直言不諱;而陳之性格,卻是典型的粘液質,其人內斂陰鷙,不善交際。按榮格(C.G.Jung)的心理學理論,所有人的性格都有兩面互補性(Every thing living striving for wholeness),所以在日常交際中不善表達的人,需要額外的補償性(compensatory)機能。這也能解釋為什麼陳寅恪作文時,一旦有機會,便忍不住要發泄個人之情感,尤其在晚年著作中,感時自傷的篇幅更多。這一點使他的著作枝蔓蕪雜,大失論文章法。


至於陳的性格對其一生學術成就的負面影響,嚴耕望言之更詳:「我想陳先生大志不遂,最基本的原因是身體健康太差,又是悲觀主義者,自不勝負荷其志願...另一方面仍不脫才子文士的風格,不是個科學工作者,所以雖有大志而似無具體計劃,也不會能耐煩的去做一個有組織的大工作。」


(見《治史三書》,世紀出版集團,2011,p.101-102)


歸田先生又曰,陳寅恪治史不會選題,更是一硬傷,比如晚年寫煌煌三大卷《柳如是別傳》,「既發憤著書,何不上師史公轉悲憤為力量,選取一個重大題目,一抒長才,既泄激憤之情,亦大有益於人群百世,而乃『著書唯剩頌紅妝』,自嘲『燃脂功狀可封侯』耶?真令人悲之惜之!...這種繁瑣的考證體裁,寫幾萬字篇幅的文論並不妨事,寫小的書頁還可用,像《別傳》那樣七十萬字以上專題研究的大書,我想絕不適宜。」

(同上,p.171-172)


在陳寅恪史學研究的三個階段中,成就最高的,還是中期的隋唐史研究,包括《隋唐制度淵源略論稿》、《唐代政治史述論稿》。雖然,亦有可商之處。呂思勉在《隋唐五代史》中就認為,陳寅恪認為中唐之後,河北地區已為異族所遷居,並舉韓愈、杜牧二人之文為證,但是:「韓公之文,乃諷董邵南使歸朝,非述時事。杜牧之雲,則謂盧生未嘗讀書而,非謂其地之人,舉無知周公、孔子者,生因是而無聞者也,豈可以辭害意?...陳氏之論,於是乎失之固矣。」


(《隋唐五代史》,上海古籍,2005,p.660-662)


所謂「失之固矣」,其根本原因乃「過求別解」,對一些歷史現象,硬要在表面的規律之外,更往裡深鑽一層。陳認為唐朝時,山東士族尚禮法、經學、門第,武則天代唐後為摧抑之,故意用科舉提拔文辭之士,遂開此後牛李朋黨之爭。呂思勉認為,此說之問題,在於過於強調武則天個人的作用:「治化之興替,各有其時;大勢所趨,偏端自難固執...故隋唐之世,文辭日盛,經學漸微,浮薄成風,禮法凋蔽,實為大勢至所趨。高宗、武后,亦受其驅使而不自知而。以為武后有意為之,以抑厭唐室之世族,又求之深而反失之矣。」

(同上,p.663)


要之,陳寅恪一生,讀書極多,抱負極大,於己之期冀極高,但又拘於時勢、健康和性格,著作較少。於是每欲於相對有限之著述中,發古人所未發,卓然高懸於眾儕之上。又生性悲觀,作文時不注意控制個人情緒,一發感慨便滔滔不可止。晦翁曰:「寧詳勿略,寧近勿遠,寧下勿高,寧拙勿巧」,實齋曰:「凡讀書作文,善取不如善棄」,此實為學者所應共鑒也。


編排:@邱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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