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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文/橘文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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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秦》文/橘文泠


她彷彿能夠看到那戰場,屍積成山,血流成河,而這一切,都是她費心謀劃的結果。


她罪孽深重。


刺秦


文/橘文泠

(一)


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夜的薊城月色甚美,可都城百姓忙碌一日之後多半早早睡下了,再無心欣賞這夜景。


一片黑暗中,只有太子姬丹的府上仍舊燈火通明,笙簫管弦之聲不絕於耳--相比往日的宴飲,今夜姬丹顯得異樣高興,他不斷向客席首位上的一名男子舉爵,而當他擱下酒爵,身邊的門客們又會依次上前,輪流向那人敬酒。


男子來者不拒,飲了很多酒,臉色卻不見變化,神情依舊從容內斂,舉止有禮得甚至有些拘謹。


大約是覺察到了貴客的疏離,姬丹沉思片刻,輕擊雙掌,有僕從搬上一張箏琴,一個綠衣女子自堂下走來,在琴後坐定,向姬丹微一頷首,左手按柱,右手撥弦,引宮按商,奏起曲來。

一時間席上的觥籌交錯盡數停了,堂上眾人都靜靜地聽著她指下流瀉而出的音樂,如此曲盡奇妙。


除了那位貴客,誰也沒有留意到那用白玉珠串成的簾後,一道少女的身影若隱若現。過了一會兒,或許她也被琴聲所吸引,伸手將帘子撩開了些許,目光恰與貴客對上,少女掩口輕笑,珠簾又落下了,那一瞬間她的手腕與珠子的玉色相映,一樣細膩白皙得如同凝脂一般。


恰在這時,姬丹問:「此女技藝,荊卿以為如何?」


他問的是彈箏女子的琴藝。


而貴客回答:「美哉,手也……」

可以看到在場的人神色都是一愣,堂上頓時鴉雀無聲,而那白玉珠簾之後,傳出一記輕輕的笑聲。


席到半途,姬丹因酒污了衣服,便離席進到內中。


他向跪坐在書案邊正穿著竹簡的少女招手示意:「韓華,過來替孤更衣。」


少女依言過來,一邊替他整理衣裳一邊笑問:「宴飲正樂,殿下怎麼拋下貴客離席呢?」

提到那位貴客,姬丹雙眉一揚:「別提那個荊軻了!席間我幾次提入秦之事,都被他顧左右而言其他地矇混了過去,什麼勇士!若不是田光舉薦他,孤才不屑與這等懦夫周旋!」


看他激動得連臉都漲紅了,韓華輕笑,湊近他耳邊說:「昔日豫讓願冒生死之險刺殺趙襄子為智伯復仇,無非是因為智伯曾以國士之禮相待。而今日殿下要人去做的,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事,又豈是說幾句好話,飲幾杯好酒就能成事的?」


姬丹默然:「那你說該如何?」


「殿下要讓他明白,只要他願意去刺殺秦王,殿下什麼都可以給他。」


這輕飄飄的一句話,她以漫不經心的口吻說出來,卻令姬丹的眉宇間蒙上了一層森然的決絕。


換過衣服後姬丹便匆匆離去了,過不多時,韓華似乎隱約聽到後院中有慘叫聲,但她只是拔下發間的銀簪挑亮燈花,隨後借著燈火,將棉線小心翼翼地穿過竹簡上的小孔。


次日起來,她在庭院中聽昨夜侍宴的侍女說--太子命人砍下了彈箏女子的雙手,盛在玉盤中親自敬奉到荊卿的面前。


只為他說的那句「美哉,手也」。


等那嘴碎的侍女走開,韓華獨自在庭中看著開始泛紅的楓葉出神。


荊卿,即荊軻,燕太子姬丹在國內尋找能夠刺殺秦王的勇士,他先找到了田光,田光說自己年老不能成事,遂舉薦了荊軻,於是姬丹便將荊軻迎入府中,呼為荊卿,視作上賓。


現在……姬丹以國士之禮待你,你又會怎樣回報他呢,荊軻?


她這樣想著,便笑了。


(二)


因為有彈箏女子的慘劇在前,太子府中的一干侍女都不願意去侍奉荊軻,唯恐他不經意間的一聲讚美,自己身上就要少了什麼。


只有韓華不怕,於是這日早上她端著漱具去到荊軻屋外,扣過門楣,荊軻拉開房門看到她時,十分明顯地愣了一下。


他看著她在屋內整理,默然許久,忽然說:「那天夜宴時我看見你在簾後……你撩著帘子的時候,你的……」


「噓--」她起身將食指點在唇上,「莫非荊卿想讓韓華成為第二個彈箏女嗎?」


他噤聲,隨後把話題岔到了別處:「你叫韓華?莫非是韓國的貴族?」


「韓國已被秦國所滅,世上哪裡還有韓國的貴族呢 ?」她低頭行過一禮,然後退出屋去。


幾日後的夜裡,姬丹靠著書案看韓華穿編竹簡的側影,猶豫躊躇了很久,最終還是說:「韓華,孤聽說……荊卿對你十分屬意。」


韓華如同受驚的鹿一般抬起頭來。


姬丹避開她的目光:「可記得那天晚上,那時孤還以為他喜歡的是綠綺的手……」綠綺就是那彈箏女的名字,姬丹一直十分鐘愛她的才藝,可為了取悅荊軻,那夜他竟不惜砍下她的手。


「殿下希望我做什麼呢?」其實話說到這個份兒上,姬丹的意思已經昭然若揭了。


「你放心,」他終於看向她了,「你是孤的恩人,孤不會強迫你做任何事。」


話雖如此說,可他目光灼灼,蘊含著不容違抗的決心。


恩人?韓華在心中輕笑--她當不起這樣的稱呼,自己只不過是在咸陽城外將逃亡的姬丹藏起來,又騙過了追捕而來的秦兵,最後與他互相扶持著逃到燕國。


她算不得他的恩人。


「可是……」姬丹改變了語氣,「你真的不想替韓侯復仇嗎?滅國之恨,怎能忘懷?」


韓華露出驚訝的表情來,姬丹顯得有些不安:「回到燕國的那天,那些替你沐浴的侍女告訴孤,你身上有秦國的烙記。」


秦滅韓之後將俘獲的韓國貴族貶為奴隸,為了防止他們逃跑,就在他們身上打下了烙記。


他在想辦法說服自己--韓華很清楚地意識到了這點,並明白了即便自己現在不能被說服,姬丹也會想盡辦法讓自己答應成為籠絡荊軻的棋子的。


就像她曾經對兄長說過的那樣,燕太子姬丹,魯莽多疑,不堪大用--


可他有一點是與她這樣的相似,就是有著近乎可笑的執著。


「殿下說得對,」她彷彿想到了滅國之恨,終於被打動了。放下竹簡,她慢慢地俯身叩拜,「韓華會說服荊卿前往秦國。」


次夜,她妝點整齊,身著姬丹所贈的青色絲衣出現在荊軻的屋外,他看到她時顯得十分吃驚,忙不迭地想要扶她起身,卻見她抬頭笑問道:「先生可願為我入秦刺殺秦王?」


這是個令人難以回答的問題,荊軻還在躊躇時她卻替他回答了:「為一女子而入秦,天下人必會嘲笑先生的不智。


「可是太子殿下待先生如上賓,予取予求,先生若不入秦,將來事情傳遍天下,所有人會為先生的怯懦和不義而感到不齒。」


荊軻的手,竟有些僵硬了。


這些自詡國士的人,最愛惜的就是自己的名聲,韓華看著神色尷尬的荊軻,不由得笑了:「韓華今夜來此,就是想對先生說這些,言盡於此,先生好自為知,韓華告退。」


說著,她維持著跪地的姿勢伏地一拜,然後起身拂袖而去。


長夜漫漫,月華如水,韓華經過長廊時寬大的裙裾拖在木質的地板上發出沙沙的響聲,在如此寂靜之夜聽來,更添一種冷清。


忽然,上方傳來輕細的笑聲:「姬丹以千金佳人為餌都未能做成的事,你想憑口舌之利成事嗎?」


她停下了腳步,看那少女自半空幻化出身形緩緩落在面前,烏髮如漆,紅衣勝火。


少女向她揚了揚嘴角,露出有些挑釁的笑容。


韓華忍不住要嘆息:「赭衣,你怎麼來了?」


「他不放心你,要我來襄助你一臂之力。」提起此事,名喚赭衣的少女似乎還有些不悅,隨後又用好奇的目光打量韓華,「你只動動嘴皮子,那荊軻能答應入秦嗎?」


再過片刻,就是府中侍衛巡視的時間--韓華上前拉起她沿著曲折的迴廊向內府走去,壓低的聲音在暗夜中響起:「他會去的……」


(三)


三天後,荊軻終於答應了姬丹的請求,願意入秦行刺。就在同一天,姬丹派遣下人四處打探哪裡能得到切金斷玉的利刃。


姬丹將這些都告訴了韓華,並親自向她拜謝說服荊軻一事,而她在聽了姬丹所求之後,說起昔年在韓宮內的經歷:「曾有一名趙國的劍師來求見韓侯,此人姓徐,名夫人,據說是大匠歐冶子的傳人,最善制匕首……只可惜韓侯以為匕首非劍者正道,對他所獻之物不屑一顧,他是趙人,在韓國受挫後必然回熟悉之地隱居,殿下何不派人去趙國打探他的下落?」


姬丹聽了,頻頻點頭,甚以為然。


她又問:「萬一尋徐夫人不果,殿下又當如何?」


姬丹默然。


「希望殿下能放我遠行一次,往鬼谷山中求見鬼谷子先生。」她才說出「鬼谷」二字,姬丹已換上一副驚訝的神情。


「找他何用?再說……你怎麼會認得他?」


「鬼谷先生乃天下奇人也,我幼年時曾與他見過一面,得過他的批言。」韓華似乎想到了什麼,微微皺眉,隨即舒展開來,「我去鬼谷拜訪,若能得見,一來求問名劍利器的下落;二來或可得知他對當今大爭之世的看法,對燕國或有助益。」


聽她侃侃而談,姬丹初時驚訝,復又歡喜,最後卻轉成了疑惑:「韓華……想姬丹何德何能,竟得你如此襄助。」


「非是襄助殿下。」韓華笑起來,眼底卻泛著寒光,「殿下怎麼忘了?殿下身負守護燕國的重任,韓華的身上,何嘗不是有著滅國的大仇?」


她的這番話,終於證實了他的猜測無誤--姬丹忽然覺得很高興,自己的善於觀察竟最終贏得了這樣一個有力的盟友。


於是他答應為她準備馬匹等必需品,然後心滿意足地離去了。


當他的影子在格門外再也看不見時,韓華便聽到身後赭衣不滿的聲音:「你瘋了?要姬丹向徐夫人求劍?」


她輕笑道:「為什麼不?徐夫人所鑄匕首天下第一,縱我不說,姬丹遲早也會得知。」


赭衣哼了一聲,而韓華並不在意她的情緒,只是問:「明日我便出發去鬼谷,你同我一起去嗎?」


「我不去!」不知為何赭衣反應激烈,猛搖著頭大叫。


韓華想了想,說:「也好,那你將東西交給我吧。」


聽她這樣說,赭衣頓時一臉的不樂意,囁嚅著似乎想要說什麼,卻終究一言未發,隨後她向前伸出雙手,掌心向上,不多時一個細長的青布包裹自虛空中出現,落到了她手中。


接住包裹的時候,只見她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向下一沉,可見入手之物十分沉重。


韓華起身,神色凝重地接過了,然後揭開用於包裹的青布--


修長的劍身,散發著森然的寒氣。


劍首琢玉為鹿盧,刻木仿山形,古樸雄渾,大氣天然。三尺有餘的劍鋒大大異於當世的任何一把青銅劍。


若是此時此地有成名的相劍師在場,見到此劍必然會大吃一驚--


這正是歷代秦王所佩之物,大劍鹿盧。


雖然畏懼,但是次日行到薊城郊外時,韓華還是看到赭衣帶著一臉不情願的表情靠在一棵樹下等她:「你一個人帶著鹿盧劍,我不放心。」


又或是怕她獨得功勞呢?韓華也無心理會了。


鬼谷位於周陽城外,清溪山在傍如屏,清溪發源於山中,泠泠作響,直入山谷。


經過十數日馬不停蹄的奔走,她們二人終於到了周陽地界,這日清晨翻過清溪山,順著蜿蜒的清溪向谷中深入,最後只見兩塊巨大的山石自岩壁上突出擋住了去路,只有溪水自石下縫隙間流過。


「怎麼辦?」赭衣皺眉,「進不去了。」


韓華四下環顧,確認想要入谷別無他路,正在思索入谷的辦法時,赭衣卻已不耐煩了:「不過是兩塊石頭,看我砸碎了它!」


韓華一驚,正要阻攔,卻聽上方響起一記清脆的聲音:「你敢!」


她與赭衣同時抬頭,只見一條山藤盪下,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自藤上躍下,點落在她們面前:「姑娘,家師有請。」他向著韓華說。


「原來是鬼谷先生的弟子,失敬。」韓華頷首為禮,少年回身打了個唿哨,只聽隆隆之聲,沙石俱下,那兩塊巨石各自縮入山壁半尺,空出間隙剛好容一人通過。


「姑娘請。」少年這樣說,韓華向內走去,赭衣本要跟上,卻被少年舉手攔下了,「家師說了,只請她進去。」


「憑什麼?」赭衣立時有些惱了。


少年冷冷地上下打量了她幾遍:「鬼谷之中,從不接待非人之物。」


赭衣頓時悚然,退了幾步,再不做聲,只是仍不怎麼甘心,恨恨地看著少年。


這就是韓華入谷前最後看到的情景。


(四)


她入谷時朝陽初升,出谷時夕陽西下,但其實這期間已經過去了三天。


出得谷來,韓華只見赭衣與少年臉上各有傷痕,四下里樹木花草也多有損毀--可見這三天來,這兩人在谷外相處得並不好。


見她出來,赭衣便趕過來,問道:「劍呢?」她看她背上的青布包裹不見了。


韓華笑了笑,拉起她向外走:「多謝你為我開路。」臨行,她還不忘向少年道謝。


兩人離開谷地原路返回,到了清溪山頂,赭衣終於忍不住又問:「我說,劍呢?」


走在前方的韓華停下腳步回頭看她,忽然解下腰帶:「在這裡。」


長逾三尺的鹿盧劍,此刻竟柔軟得能夠繞在她腰間。


韓華取下劍,鬆開一手,劍身立刻又恢復了筆直,她重以青布裹好交到赭衣手中:「帶著它回秦國,你我就在此地分手。」


「你不與我一同回去?」接過鹿盧劍,赭衣狐疑地看著她。


她搖了搖頭:「燕國之事未盡全功,怎能回去?」


這個解釋也算合理,赭衣遲疑片刻,最終還是說:「等事情辦完你早些回秦國吧,他很想念你。」她口氣中是難得的懇切,可韓華聽了卻皺起眉頭--


「吾兄乃是秦國的王上,來日還將是天下的共主,怎能這樣隨便稱呼?!」


赭衣一愣,嘲諷的笑容又回到臉上:「那是你眼中的兄長,在我眼裡,他不過是嬴政罷了。」


話音未落,她已一個旋身,化成一陣清風融入暮色之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留下韓華一人,苦笑著怔立山頭,看日薄西山,暗夜將臨。


當韓華回到燕國的時候,姬丹已自徐夫人那裡以百金求到了最好的匕首,劍身淬毒,見血封喉。因此,姬丹對於她的「無功而返」也就不那麼在意了,反而安慰她旅途辛勞,要她好生休養。


一個月後,眾人在易水旁為荊軻踐行。


他這一去,成功與否都不可能再活著回來,因此前去送別的人皆著素服,韓華也換了一身白衣,青帶束腰,躲在姬丹的侍女隊伍中。可饒是如此,荊軻還是看見了她,他叫人取過兩爵酒,要與她對飲算作辭別。


韓華並不推辭,仰頭飲過一爵。忽然,荊軻說:「我定能一舉成功,為你報滅國之仇。」


她一愣,只見他向自己笑了笑:「看你面有憂色,可是擔心我會失手?」


他竟然看出來了,她趕緊斂起神情間流露出來的感情:「先生說笑了……我祝先生一路順風。」說著,她奪下他手中的酒爵,將其中未飲的酒一干而盡。


仰頭的時候,眼淚也從眼角溢出--她之所以憂傷並非為了什麼故國之仇,她的故國非是韓國,而是滅了韓國的秦國。


世上也並無韓華這個人,她的真名叫做贏華,是秦國王室之女,秦王嬴政的幼妹。


當然,所謂的烙記,所謂的身世都是編造出來的,她贏得了姬丹的信任,她的言辭計謀,成功地促成了他派遣刺客入秦的行動。


可是此刻她卻在為荊軻憂傷,因為他此去必不能成功,而且更為不幸的是,這一次的刺殺行動將給秦國一個絕佳的出兵借口。


屆時姬丹費盡心機要保護的燕國,將因他這愚蠢魯莽的舉動而覆滅於秦軍的鐵蹄之下。


她彷彿能夠看到那戰場,屍積成山,血流成河,而這一切,都是她費心謀劃的結果。


她罪孽深重。


不遠處傳來琴弦叮咚作響的聲音,是高漸離在擊築,琴聲凄涼悲愴,時在深秋,他唱著「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的悲歌,在場所有人的神色都漸漸肅穆起來。


船離岸的時候,人群中到底還是傳出了哭聲,雖然明知是赴死的旅程,卻還是要勇往直前。


而她站在岸邊目送大舟遠去,秋風蕭瑟,蘆花四散,夜月升起時船已經再也看不見了。


正是--


易水蕭蕭人去也,一天明月白如霜。


這一日,燕太子姬丹府中那個伶俐嫻靜的侍女韓華,亦從這世上永遠消失了。


通常鑄劍之人的居處都依山傍水,便於採鐵冶煉。徐夫人的居處也是如此,他的隱居地選在邯鄲城外四十里的一處幽谷內。深秋時分,木葉枯黃,百草凋零,山間的大石上還有一層薄薄的青霜。


入谷處的一棵大樹上系著五彩繩,想是系得年頭久了,日晒雨淋,已經有些褪色。


贏華看著,忍不住伸手去碰了碰,觸動繩上金鈴,鈴聲在空曠的山谷中回蕩,與稀疏的蛩鳴相應,更顯谷中幽靜冷清。


她不由得想起少年時,與師父師兄住在山谷中,也曾在大樹上束過這樣的五彩繩,系過這樣的金鈴。


只是此刻已不是在當時的山谷,她也不再是從前的那個贏華。


正在沉思間,身後有人低聲問:「你是誰?夜闖劍谷,所為何事?」


她回過頭去,借著月光將那人臉上的驚訝看得清清楚楚。


「師妹?」


「師兄。」她略略欠身,「許久未見了。」


(五)


他是她的師兄,如今「徐夫人」這三個字因他善鑄匕首而聞名列國,也只有她知道他還有另一個名字--徐釗。


名字是師父起的,可他在離開師門後連這個名字也捨棄了。


多年未見,今夜空谷相逢,他們一時間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靜默了許久,徐釗忽然笑起來:「師妹怎麼來了?當年不是說過……不到黃泉,永不相見嗎?」


贏華也低頭笑了笑,避過他的問題:「我聽說師兄以百金之價賣給燕太子一把匕首?」


「你的消息倒很靈通,不錯,我是給了燕太子一把匕首,不過不是賣。」徐釗一臉倨傲,「我做的劍,是無價之寶。」


「那這百金……」


「那不過是給那些開礦人的工錢。」徐釗大笑,忽然又止住了笑聲,「可知燕太子要這匕首有什麼用處?」


她不動聲色:「願聞其詳。」


「他異想天開,找了個叫荊軻的人要去刺殺秦王……這個荊軻我見過,倒是個刺客的料子,他會見到秦王,到時候他拿著我做的劍行刺,秦王必會以鹿盧劍相抗,這樣整個秦國……不、全天下都會知道,終究我所做的劍才能左右天下的運數,才是王道之劍!」


徐釗說著,目光灼灼,興奮異常。


「原來如此。」贏華輕道,「師兄,你就真的如此恨師父?」


恨到要在天下人的面前斬斷他所鑄的劍方才罷休。


那還是秦莊襄王的時候,師父受召入秦,重鑄鹿盧大劍,她也就是在那時拜在其門下學習相劍之法,並隨其離開咸陽,在深山中住了數年。


因此對於徐釗與師父之間的恩怨,她知之甚詳--徐釗以為劍者兇器,又如古語說「佳兵不祥」,故而越是鋒利越好。師父則認為他這樣的想法有違劍者王道的古訓,故此始終不願將制劍的秘術「煉骨」傳授給他。


怨恨由此而始。


後來有一天,她於半夜被爭吵聲驚醒,急急披衣起身,卻只看到徐釗策馬離去的背影。


自那之後師父便一病不起,半年不到就撒手人寰了。她安葬師父後燒了茅舍離開深谷,往咸陽行去的路上聽說趙國出了一名年輕的鑄劍師,名為徐夫人,後來她去趙國尋他,爭吵之下就說出了那永不相見的話來……


「聽說……師兄給燕太子的劍上淬了劇毒?」


「你知道的倒真不少。」徐釗哼了一聲,「不錯,既然是用來殺人,自然要能一擊成功才好。」


「那……師兄,」贏華遲疑片刻,輕聲問道,「當年,你刺傷師父的匕首上,是不是也有這樣的毒?」


她不會忘記的,那時師父雖然什麼也沒有說,可她卻能每日在後山找到帶著血污的繃帶,上面的血跡是異樣的青黑,分明是中毒的癥狀。


徐釗顯然未想到她有此一問,愣了片刻,待回過神來便發出一聲冷笑:「那時之毒,豈能和今日相比?」


「你……」他如此坦誠,她倒無言以對了,「你倒狠得下心。」


「哼,那老東西總也不肯傳授我『煉骨』之術,說什麼我秉性陰毒,學了必然為害。不學就不學,有什麼了不起?如今他死在我的劍下,他生平心血之作也將敗於我劍下!我看他還能說什麼!」


說罷,他仰天大笑,狂態十足。


贏華默然。


許久之後,她才輕聲說道:「師兄,可知是我向燕太子舉薦,要他到你這裡來求劍的?」


笑聲猛地止住,月光下只見徐釗滿臉狐疑:「你?」


他是知曉她身份的,有此疑惑也是當然。


沉默片刻後,他猛然醒悟:「你做了什麼?!贏華,你做了什麼?!」他向她撲來,十指如鉤,似乎是想要扼住她的咽喉。


可是,卻撲了個空。


他穿過了她的身體。


徐釗轉過身來,驚恐地看著那團被衝散的煙霧重又聚攏,化成她的身形。


「我只是前往鬼谷,求鬼谷先生為鹿盧施行了『煉骨』之術。」她的話,輕描淡寫。


但像徐釗這樣熟知鹿盧劍特點的人便知其中的厲害,鹿盧是大劍,秦王配於身為的是彰顯王權之威嚴,因此其作為兵器的功效便遜色許多,又因劍身甚長,拔取不易,很難於應敵時有快速的反應。


而「煉骨」之術則是將鐵水中的種種雜質都去除,錘鍊後的劍柔可繞指,能如長鞭一般自鞘中抽出。


再不可同日而語。


「你、你……」徐釗氣得發抖,一手指向她口不成言。


忽然,贏華的身影移到了他面前:「用不了多久,全天下的人就會知道,你所鑄之劍,永遠在師父之下。」


這是她為授業恩師,所做的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報復。


隨後,在徐釗的怒氣爆發出來之前,她便如一陣輕煙一般地消失在了夜風中。


(六)


鬼谷深處,烈焰自地縫中升騰而出,將山洞內照得通明。鬼谷子跪坐於席上,面前玄武鏡只見一個鏡框。


一陣微風拂入。「回來了?」鬼谷子向身側一瞥,只見贏華畢恭畢敬地跪伏於地。


「先生。」


「回來得正好。」說著,他取過一旁的竹筒,將裡面的清水潑向玄武鏡。水滴於空中凝結成鏡面,映出了遠在千里之外,咸陽宮內的情形。


荊軻捧著樊淤期的人頭和督亢的地圖,正沿著紅綢穿過秦宮寬闊的朝堂,而紅綢的盡頭直通王座,那上面,坐著秦王--


嬴政。


一瞬間,贏華似乎覺得自己的眼眶在發熱,淚水就要奪眶而出,但她隨即想起自己的肉身已經為了行「煉骨」之術而投入地火,此刻在這裡的,只是自己的一縷幽魂。


沒有血,也沒有淚。


可是心卻依舊能感到疼痛。


她離開咸陽多年,已很久未見嬴政,此刻看著他,只覺得他比記憶中高大英武許多,眉宇間也有著王者獨有的戾氣。


又或者,這戾氣是他一直都具有的,使得他自幼年開始便讓人覺得難以親近。


可她從來都不怕他--他是整個秦宮中,她唯一可以信任依賴的人。


她的母親是韓姬,庄襄王在最初的新鮮感過去後對這女子就不再加以理會了,母親在憂傷中哀怨而死,她便成為了無依無靠的孤女。


直到嬴政與他的母親趙姬入宮,雖然趙姬受庄襄王的寵愛,可太后華陽夫人卻對嬴政十分厭惡,他在宮中的日子一樣不好過。


也許正因為她與嬴政是同病相憐,所以才會成為形影不離的兄妹。


或者其他……


還記得那年師父應召入秦宮鑄劍,嬴政望著剛鑄成的鹿盧劍一臉嚮往,於是她帶著小小的秘密心愿,千方百計地拜入師父門下。


後來她才知道,真正讓他嚮往的不是那把大劍,而是它所象徵的榮耀和權力。


於是後來當她看到嬴政望著遠處的姬丹發怔時,便不由自主地說:「王兄若想統一天下,就要滅掉燕國,是嗎?」


「談何容易。」嬴政被她說中心事,只是笑了笑,全不設防。


「若我能助王兄滅掉燕國呢?」


初時,嬴政以為她在開玩笑,等明白並非如此後,他手按鹿盧劍指天盟誓:「若能如此,寡人必與小妹江山共享,社稷平分。」


那時她大笑著撲進他懷裡,彷彿那只是又一個鬧著玩的笑話。


但是第二天,她便讓刑官在自己的身上烙了印記,開始她醞釀多時的計劃。


直到如今,大事將成,她看著玄武鏡中那張日夜思慕的面孔,想著過了今夜,鬼谷子所設的斂魂符就要失效,她的魂魄將煙消雲散不復存在,從此結束這場無法說出口的戀情,結束長久以來的痛苦。


同時無法再與那個人相聚一夕,也再不能親口對他說--


她想要的,從來都不是社稷與江山,她只希望在他成為天下共主,讓六國之君都匍匐在他腳下後,能於漫長的歲月中想起她,想起她曾經願意為了他的心愿而赴湯蹈火。


哪怕片刻,於願,已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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