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菱的結局：「病入膏肓」抑或「產難完結」？

《紅樓夢》是著重描寫眾多女子形象的小說。《金陵十二釵》是《紅樓夢》的五個書名之一。「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對《紅樓夢》的人物譜系具有重要的架構意義。但《紅樓夢》小說中最先出場的卻不是金陵賈家，而是姑蘇甄家。小說第一回言本書主旨之一「為閨閣女子昭傳」。正文第一個出場的女子，卻並非一般所認為的女主角林黛玉或王熙鳳，而是姑蘇女子甄英蓮。甄英蓮取「真應憐」（甲戌本此句旁批）諧音，為全書所有女子定下悲劇基調。

小說一開始在補天神話（石頭神話）結束之後，正文開頭（「按那石上書雲」）的第一句話是：「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一隅有處曰姑蘇。」甲戌本此處有一句旁批：「金陵也。」「姑蘇」即「金陵」，「甄家」即「賈家」。姑蘇甄家的小榮枯預演了金陵賈家的大榮枯。

《紅樓夢》120回本系統中甄英蓮（香菱）的結局，在最後一回——第一二零回《甄士隱詳說太虛情賈雨村歸結紅樓夢》交待：香菱苦盡甘來，被扶正為薛蟠之正妻，生育時難產而死，遺下一子「產難完劫」。這與80回本系統中對香菱結局的預示有所不同。

甄英蓮（香菱）的結局，小說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中，就已經做了預示：

寶玉看了不解。遂擲下這個，又去開了副冊廚門，拿起一本冊來，揭開看時，只見畫著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蓮枯藕敗，後面書云：

根並荷花一莖香，平生遭際實堪傷。

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

「水涸泥干，蓮枯藕敗」，象徵甄英蓮之死。「一株桂花」、「自從兩地生孤木」，象徵甄英蓮死於夏金桂之手。120回本系統第一零三回《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寫夏金桂施毒計害死了自己，甄英蓮（香菱）得以被扶正。這與前面第五回的伏筆不相符合。

80回本系統和120回本系統中，前八十回的正文描寫都是符合第五回的香菱判詞的。第八十回寫夏金桂嫁來不久就一次次有計劃地折磨香菱，致使香菱在薛蟠房中不能容身，被迫跟隨寶釵而去：

自此以後，香菱果跟隨寶釵去了，把前面路徑竟一心斷絕。雖然如此，終不免對月傷悲，挑燈自嘆。本來怯弱，雖在薛蟠房中幾年，皆由血分中有病，是以並無胎孕。今復加以氣怒傷感，內外折挫不堪，竟釀成干血之症，日漸羸瘦作燒，飲食懶進，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

因「氣怒傷感」而「釀成干血之症」，「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從而「病入膏肓」、「致使香魂返故鄉」。這樣的描寫符合第五回「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的判詞。

對此，俞平伯《紅樓夢辨》上卷二《辨原本回目只有八十回》中早就指出：「香菱應死於夏金桂之手，而目中明寫『金桂自焚身』」，是後40回和前80回「最顯明的矛盾之處」。胡適除引用第五回判語之外，還引用第八十回正文內「干血之症」、「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的描寫佐證，得出結論：「可見八十回的作者明明要香菱被金桂磨折死。」（《胡適文存》卷三）後來陸續發現的多種80回本的第八十回回目文字中「病入膏肓」四字，應當可以成為胡適、俞平伯觀點的又一有力佐證。

《紅樓夢》成書複雜，版本眾多，不同版本的回目多有異文。80回本系統現存第八十回回目與正文的具體情況如下：

1、庚辰本第八十回已分回，缺回目名。列藏本第八十回未從上回中分出。

2、戚序本、蒙府本第八十回回目《懦弱迎春腸回九曲嬌怯香菱病入膏肓》。

3、舒序本（僅存前四十回正文，但存前八十回回目）第八十回回目《夏金桂計用奪寵餌 王道士戲述療妒羹》。

4、楊藏本第八十回回目有兩種：左邊是《懦迎春腸回九曲 嬌香菱病入膏肓》，右邊是《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

5、甲辰本第八十回回目《美香菱屈受貪夫棒丑道士胡謅妒婦方》。

可以看出，80回本系統中，存有第八十回回目或正文的有七個版本。其中存有第八十回回目文字的有五個版本。五個版本的第八十回回目中，有三個版本的回目文字都是香菱「病入膏肓」，比例為五分之三。

單從回目文字來看，「病入膏肓」很難再起死回生。正文中的「干血之症」、「請醫診視服藥亦不效驗」的描寫，更應當為必死之意。若80回本系統回目中的「病入膏肓」果真是作者安排甄英蓮（香菱）於夏金桂新婚不久就被其磨折至死，倒是正好符合第五回「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的人物判詞。

120回本系統中，程甲本和程乙本的第八十回回目都是《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王道士胡謅妒婦方》，與楊藏本第八十回回目文字的其中一種相同。甲辰本第八十回回目為《美香菱屈受貪夫棒 丑道士胡謅妒婦方》，已經開始迴避香菱「病入膏肓」的結局。120回本系統第八十回回目文字的改動，消解了80回本系統第八十回回目文字中「嬌怯香菱病入膏肓」的人物結局意蘊。

香菱的結局，究竟是「自從兩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鄉」（被夏金桂折磨至死），還是在「金桂自焚身」後扶正生子、「產難完結」？這是《紅樓夢》80回本系統與120回本系統的重要差別之一。對研究《紅樓夢》成書過程、了解作者布局命意等都具重要意義。這一話題仍有待進一步深入研究。

己酉本藏首都圖書館，有中華書局「古本小說叢刊」影印本。存前四十回。己酉本（舒序本）正文之前的《目錄》頁中，「第四十回」四字正好到本頁頁面（《古本小說叢刊》一六一四頁）最後一行，下頁頁面（《古本小說叢刊》一六一五頁）開端應當是第四十回回目，但很奇怪，下頁頁面只有一行字「夏金桂計用奪寵餌 王道士戲述療妒羹」，這應當是第八十回回目。正文中第四十回回目是《史太君兩宴大觀園金鴛鴦三宣牙牌令》（《古本小說叢刊》二八零五頁）。第四十回回正文全存，至《古本小說叢刊》二八四一頁正文文字完整結束。

究其原因，可能是己酉本抄本《目錄》頁中「第八十回」四字也正好到本頁最後一行，所以第八十回回目文字「夏金桂計用奪寵餌 王道士戲述療妒羹」在下一頁的第一行。抄本全書只有八十回，所以第八十回回目《夏金桂計用奪寵餌 王道士戲述療妒羹》就是《目錄》頁的最後一行字。《目錄》頁中，從以第四十回回目文字「史太君兩宴大觀園 金鴛鴦三宣牙牌令」為開頭文字的那一頁，一直到以「第八十回」四字為結尾文字的那一頁，中間寫有第四十一回至第七十九回回目的紙張全部丟失了。但《目錄》頁的最後一頁，也就是寫有第八十回回目文字「夏金桂計用奪寵餌 王道士戲述療妒羹」的那一頁，卻保留了下來。中華書局《古本小說叢刊》在影印目錄殘缺的己酉本時，第一六一四頁最後一行文字是「第四十回」四字，下一頁即第一六一五頁出現的卻是第八十回回目文字「夏金桂計用奪寵餌 王道士戲述療妒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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