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早:哪一根稻草壓垮了大清朝
討論哪一根稻草讓龐大的駱駝砉然倒地,當然只是一種敘事。無數涓流匯成了奔騰的大河,儘管其間的許多溪流並不見得期待最後的洪潮,但一旦列車進入快軌,離心力大於向心力,則不免「抽心一爛,土崩瓦解」
同治六年六月二十日,即公曆1867年7月21日晚,兩江總督曾國藩與其幕僚趙烈文之間,有一場著名的對話。曾文正公像個時評節目主持人似的,在闡述了「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袴」的景象後,問趙:「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
趙烈文的應答非常直接:「天下治安一統久矣,勢必馴至分剖。然主威素重,風氣未開,若非抽心一爛,則土崩瓦解之局不成。以烈度之,異日之禍,必先根本顛仆,而後方州無主,人自為政,殆不出五十年矣。」
歷史回顧總是「倒放電影」,趙烈文的預言今日看來準確無比。但若站在辛亥那年的春末或秋初,你去問任何一位朝野之士,怕是無人相信,二百餘年的大清基業,會在一百二十日內,土崩瓦解。大家總覺得這個政權的確岌岌可危,但宣統三年也似乎並不比宣統二年異樣,何以就會如露如電,轉瞬即空?
趙烈文在討論清朝統治問題時,曾指出「國朝有天下太巧」。異族入主中原,一直是滿清統治合法性的敏感點,不管雍正費盡心思地印行《大義覺迷錄》也好,康乾盛世中連綿不斷的文字獄也罷,江寧蘇杭織造的間諜手段、旗兵分駐各省會的制度,都擋不住這個問題的提出: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太平天國打的也是這面旗號,被曾國藩用「文化」這件法寶敵住了。然而平定洪楊之亂,只是利用了太平天國自身的失德乖張,並未從根本上解決滿漢之間的種族異見。尤其同治之後,許多「祖制」被打破,漢人秉政之勢越來越強,曾國藩、左宗堂、李鴻章、張之洞縱無異志,朝廷卻不能不防微杜漸。
從大環境來說,清末種族主義的提出、排滿主張的興起,絕非清初「反清復明」的翻版。二百年了,當初的殺戮已成傳說,反不如「長毛之亂」的血腥記憶來得分明。革命黨人重印《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記略》,是為了激勵民心。然而那只是一種投射,一絲共鳴,真實的衝擊還是來自當下的危機,是孫中山強調的「外邦逼之」與「異種殘之」並置的殘酷現實,正如共進會在武昌新軍中散發的傳單所說:
「如今朝政紊亂,奉承洋人,經常割地賠款,老百姓跟洋人鬧起事來,不但不給百姓講一句公道話,倒替洋人殺老百姓出氣。滿人只顧請洋人保他做皇帝,不管漢人的死活。中國本來不是滿人的,他拿去送給洋人也好留條生路。所以我們革命,一來要替祖宗報仇,二來要早點準備,把全國的會黨合起來。」
「替祖宗報仇」云云,不過是引子,關鍵是「中國本來不是滿人的」,既然滿族對中國的統治沒有合法性,那麼朝廷對中國利權的出讓便不僅僅是「失道」的問題,而變成了滿族夥同洋人來掠奪漢族的生命財產。通過這種敘事的轉換,反抗滿族政權從「內爭」變成了「攘外」,而在民族國家話語的建構過程中,「反侵略」具有天然的合法性,革命的正當性也就不言自明了。
不過,即使在革命黨人中,反對排滿的也不乏其人,如第六鎮統制吳祿貞。這位在東京留學時與滿人軍事精英良弼結為好友的同盟會員,雖然一心革命,卻強烈反對排滿,他認為滿族腐化已久,不足為慮,但滿蒙素為盟友,如果聯手與漢族相抗,漢族必敗,更給外人以可乘之機。吳祿貞認為,革命之敵不在清廷而在袁世凱,革命黨將與袁世凱有「十年戰爭」——這也是一條比較準確的預言。
辛亥革命中,較為文明的省份,安民告示中無不強調「滿漢一視同仁」,就連鼓吹排滿最勁的章太炎,也贊成寓意「五族共和」的五色旗為國旗。此亦可見排滿之說,實為排外之借口,中國社會在無力與西方開戰的情形下,借內部民族紛爭來謀求突圍,也是一條捷徑。只是民國政府也未見得比清廷做得更好,此是後話。而滿人的地位一落千丈,是清末民族戰爭的最明顯效應,甚至滿人中的佼佼者,如老舍、羅常培,長久不敢承認自己的民族身份,照趙烈文的說法,也是滿清二百年統治的果報。
「排滿」雖然是策略,但也有不少人中了毒,讀辛亥史料,每每有人說「他也是漢人,自然贊成光復」或某某表白道「我也是漢人,當然不反對革命」,忍不住嘆一聲「幼稚」或「奸詐」。
近年大家都認識到,辛亥革命之成,革命黨不過是火藥的引線,真正炸斷二百多年龍脈的TNT,是代表紳商階層的立憲派。立憲派與中央政府及其派出官員分享著地方的統治資源,某些紳權極重的省份如四川、湖南,官員意志若無紳商的支持,政令根本無法通行。宣統二年(1910)的長沙搶米風潮就是一個典型例子,長沙米荒直至群眾失控,事件背後是紳商聯手洋商,大量囤積、盜運米糧。而成為辛亥革命導火索的各省保路運動,其首要矛盾便是政府利益與紳商集團的利益衝突,至於哪方更代表一般民眾的利益,還真難說清楚,因為朝廷若想施惠民眾,不可能越過紳商階層實施;而紳商集團仗以與政府抗衡的,正是所謂「民意」——這種民意可能有操弄的成分,但畢竟是近代最具合法性的話語資源,「天子牧民」的舊觀念是無法與之頡頏的。
朝廷中人並非沒有認識到這種來自紳商的強大勢力。清政府1903年設立商部,1905年設立商標註冊總局,都是提升商人地位的舉措,同時政府為了藉助民間力量發動對西方人的「商戰」,鼓勵在鄉官紳經商,基本形成了「無紳不商」的局面。最典型的如1896年,清廷接受張之洞奏請,派陸潤庠與張謇兩位狀元,分別在蘇州、南通設立商務局,並辦理蘇綸紗廠與大生紗廠,人稱「狀元辦廠」,喧傳一時。
有錢有勢的紳商階層必然要爭取政治權力,而且這種爭取有著充分的理由。自甲午一敗,庚子再敗,中央政府無能力應對世界大局的弊病暴露無遺,首都丟給八國聯軍當了一年多的殖民地,堪稱一個政府的奇恥大辱,辛丑條約的巨大償款壓力則讓政治話語權進一步向富庶的東南傾斜,所謂「非東南不足以存西北」,也是東南諸省敢於抗旨不遵,聯合倡定「東南互保條約」的根本理由。
南北風氣的落差導致了帝國的斷裂。時人孫寶瑄比較說,上海與北京,風氣之異,幾有百年。問題是,經濟上帝國完全倚重於東南,政治上卻還是趙烈文所說的「主威素重,風氣未開」,庚子之後,紳商階層藉由反思義和團之亂,以及1904年日俄戰爭「立憲小國擊敗專制大國」的樣板效應,掀起了立憲風潮,也製造了立憲神話,似乎中國之病,全在未曾立憲,只要立憲,則國運立改,國力立強。
然而正如1906年載澤留洋考察歸來對西太后進言的那樣:立憲利於民,利於國,卻不利於官。滿洲親貴固然不願意權力旁落,庚子後出任各省的方面大員也難得對立憲有什麼好臉色。立憲運動搞了整整十年,朝廷還在1911年5月8日搞出了「皇族內閣」,無論攝政王載灃此舉有何不得已的苦衷,都再難封天下悠悠之口。而咨議局聯合會上書要求重組內閣,清廷居然申斥曰「用人系君主大權,議員不得干預」,對「立憲」的理解,雙方恐怕分歧不小。
再提一點,1905年科舉廢除,時人後人,多視為美事,去千年禍國之根。然而這一舉措,卻令整個社會權力瞬即固化,已為官紳者永為官紳,社會下層卻無由上達,人才向上流動的途徑被截斷,朝廷雖徵用考選留學生,實質仍是以門閥精英政治代替行之千年的考選制度。舊制死而新制未立,則大量舊制培養的人才無處可用,不入學堂,即投新軍,而學生與新軍這兩股力量,在辛亥革命中均發揮極大能量,足見當初遽然操觚,其禍不小。
討論哪一根稻草讓龐大的駱駝砉然倒地,當然只是一種敘事。無數涓流匯成了奔騰的大河,儘管其間的許多溪流並不見得期待最後的洪潮,但一旦列車進入快軌,離心力大於向心力,則不免「抽心一爛,土崩瓦解」。正像魯迅在《無聲的中國》中說的那樣:「中國人的性情是總喜歡調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裡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來調和,願意開窗了。」
辛亥年的舉義、遜位、共和、民國,或許就是開一扇窗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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