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法逃離的古拉格

下面，講一段Lidya Wittman 耗盡一生想要逃離古拉格的故事。

Lidya Wittman 20歲的時候被裝上火車，從俄羅斯中部運往北極圈內的沃爾庫塔。那是1943年，蘇聯正陷入和納粹德國的命運之戰，那時有德國血統就是一種罪。不過你不用為這種「負罪感」操任何心，因為，內務部的同志會安排你們去古拉格贖罪。

沃爾庫塔是一座建於1932年的勞改之城，是前蘇聯歐洲部分最大的勞改營，也是最後關閉的幾所勞改營之一。這個名字在老一輩俄羅斯人心中，就是「恐怖」的代名詞。1953年這裡發生過大規模的囚犯暴動，但很快就被內務部無情地鎮壓了下去。

圖1. 沃爾庫塔的鐵絲網

太陽底下並無新事，流放和苦役對俄羅斯人來說從來都沒什麼了不起的，只不過斯大林的古拉格比沙皇的苦役監獄更加凄慘。像Lidya Wittman一樣的囚犯就是俄羅斯新一代的農奴。蘇聯的國土這麼廣大，如果沒有農奴，誰來建設西伯利亞？誰來開發北極地區?

在這裡女人也要像男人一樣勞動，她們在北極的凍土中鋪鐵路，在礦井裡沒日沒夜的挖煤，在工廠里做重體力勞動。

《死屋筆記》中的苦役犯們每年發一次單衣，每3年發一次棉衣，而沃爾庫塔的囚犯們就沒有這麼幸運了，他們不僅沒有得到抵禦北極嚴冬的棉衣，還要每天在飢餓中工作12-14小時。

「我的工作就是把煤鏟到礦車裡，鏟了15年。」

至今她的俄語還是說不好，而德語講得依然很流利。

「夜裡我們就是睡在木架子上，大家都穿著衣服躺在木屑填充的床墊上。我們當中太多的人死於飢餓和寒冷了。」

圖2. 沃爾庫塔的床

太多的人是多少人呢? 恐怕沒人說得清楚。據統計，1940-1950年間至少一百萬人在苦役、寒冷和飢餓中死去。他們中幸運的人被埋在石頭一樣堅硬的凍土中，不幸的人被丟在道路兩邊，只有大雪把他們掩埋。

沃爾庫塔勞改營於1962年關閉，不過對這裡的犯人來說並沒有什麼太大的不同，他們中的大多數人今天依然生活在這裡。目前Lidya Wittman已經80多歲了（原文寫於03年）， 從家裡到最近的汽車站要在滿是積雪的小路上艱難跋涉半個多小時，冷風不停地吹，夾著雪片打在人的臉上。在這樣一座城市即便是去一趟雜貨店，這對一個老人來說也太艱難了。

「如果可以，我明天就離開這裡。」

但問題是，她不可以離開沃爾庫塔。沃爾庫塔的「居民」中除了這些蘇聯德裔以外還有很多德軍戰俘，他們在1953年-1955年被釋放，回到了支離破碎的祖國，跟蘇聯的債從此一筆勾銷。

德軍戰俘終究也還是德國人，而德裔蘇聯人終歸還是蘇聯人。一個蘇聯人的罪並不由上帝和法律來衡量，而是歸內務部來衡量。作為「前國家的敵人」的這一部分蘇聯人在1962年勞改營關閉以後，依然無法回到他們在波羅的海、烏克蘭和溫暖南方的家，只能就地繼續服另一種「刑」。

圖3. 沃爾庫塔古拉格紀念碑

可是人總是要生活的，於是他們在原來「工作」過的煤礦，鐵路和工廠里找到了「新的工作」。被釋放後Wittman找到了一份煤礦清潔工的工作，在這裡繼續生活下去。

不久以後她和一個同為德裔的前沃爾庫塔囚犯結婚，並育有一子。17年前（1986年，當時蘇聯還沒解體）她的丈夫去世了，Wittman和他的兒子生活在這裡。

「這就是斯大林給我的命運，我無法改變過去，但我要改變未來，我要搬到南方去。」

目前沃爾庫塔有40000居民，據統計，其中4/5的居民為從前的勞改犯或是他們的後裔。

除了這些被釘死在這片土地上的農奴，誰會願意在這個冬季氣溫-50，建立在凍土上的城市生活呢？現在斯大林不在了，蘇聯不在了，俄羅斯得到了自由。俄羅斯的國土依然廣大，想去哪兒就能去哪兒，可是這些沃爾庫塔的囚徒們哪來的去往南方的錢呢？從前他們被「政治古拉格」釘在這裡，現在他們被「市場經濟古拉格」釘在這裡，無處可去，他們就是沃爾庫塔永遠的囚徒。

政治的命運轉移到了經濟的鏈條之上，曾經的受難者變成了如今的弱勢群體，活著的老人和他們的下一代、二代，在這裡依舊生活著。對於在不斷崛起的俄羅斯而言，這些人又算得上什麼呢？

圖4. 苦役犯的墓地

2008年的時候，我去了趟北極圈附近的索洛維茨基群島，離島最近的一個小鎮叫作「凱姆」。在這個白海岸邊死氣沉沉的地方，5月底海面依然是冰封，時不時下一陣暴雪。和當地人喝酒的時候，聽他們講了很多二戰時期被流放過來的德國人的故事，那些金髮碧眼，說德語和半吊子俄語的人。和Wittman的故事一樣，後來這些人即使獲得了自由身，也無法逃離被囚禁的束縛，原因很簡單，除了這裡，他們沒辦法生存。

幾年後在鹹海旁邊的一個小破地方，我也見到了幾個金髮碧眼的當地居民，他們擠在一堆中亞面孔中，著實另類。他們的選擇是，把下一代送走，希望他們遠走高飛，自己卻不離開。因為他們一輩子就釘在這兒了。

古拉格已經不只是我們在歷史中讀到的那些跟迫害、流放有關的意象了，它的恐懼不是那些折磨、酷刑、暴力、血腥，那些東西已經沉在歷史裡了，和敵人、施暴者一起死光了。如今的古拉格，是一種社會性的漩渦，是市場經濟的槓桿，用一種波瀾不驚的冷漠，把人困死。事實就是這樣，後蘇聯時代的「市場經濟古拉格」，就是比「政治古拉格」更讓人絕望的東西。

「永久流放」與「終身流放」的區別是：『如果是終身流放，那末至少死後可以把棺材運出來，而永久流放想必連棺材也運不出來。即使太陽熄滅也不得返回，因為永久比太陽的壽命更長。』———索爾仁尼琴

原始素材：http://www.rense.com/general47/noescapeforgulag.htm

圖片：網路

翻譯整理：瘋狂的伊萬

編輯修改：吳韃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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