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儒學 07-24

章黃國學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詩聖杜甫也會關注「食」、「色」、「性」嗎？想知道大唐長安城裡的醜聞，了解千年前的美食和美妝嗎？快來讀一讀戈馨宇、孫婉琳兩位同學的美文吧！

杜甫《麗人行》

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

態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

綉羅衣裳照莫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

背後何所見，珠壓腰衱穩稱身。

就中雲幕椒房親，賜名大國虢與秦。

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

犀筯厭飫久未下，鸞刀縷切空紛綸。

黃門飛鞚不動塵，御廚絡繹送八珍。

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遝實要津。

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

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

炙手可熱勢絕倫，慎莫近前丞相嗔。

宮廷醜聞：諷刺與嘆息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提到楊貴妃「三千寵愛在一身」的韻事，怕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貴妃的姊妹及其兄長楊國忠也頗受寵信，榮極一時，逐漸肆意妄為。三姊妹本不在京師，因楊貴妃思親之故，被一同召入。唐玄宗稱呼她們為姨，賜予住宅，並封國夫人，大姊韓國、三姨虢國、八姨秦國。這三人皆有才貌，亦有許多軼事流傳，其中又以虢國夫人居多。《舊唐書》有載：「玄宗每年十月，幸華清宮，國忠姊妹五家扈從……而國忠私於虢國，而不避雄狐之刺。」這裡的「雄狐」，典出《詩經·雄狐》，原是諷刺齊襄公與妹妹文姜之間的關係，史書藉以諷刺楊國忠和其妹妹虢國夫人。據傳，天寶十二年的冬天，虢國夫人從車駕幸華清宮，私會楊國忠於其宅。後來，兩人甚至比鄰而居，往來無期，並轡入朝，不施障幕，即使連上巳節這種祭祖、修禊之日亦毫不避諱。杜甫的《麗人行》即以此為背景，刺楊氏兄妹之驕奢淫逸，不過並未直抒議論。全詩共二十六句，可分為三個段落。前兩段各十句，最後六句為一段。

起句「三月三日天氣新，長安水邊多麗人」從曲江岸邊踏青的游女著筆。「態濃意遠淑且真」言丰神之麗，下句「肌理細膩骨肉勻」談體貌之美。寫完天資之美，杜甫又描摹起麗人的衣飾。「綉羅衣裳照莫春，蹙金孔雀銀麒麟」講麗人服飾之奢華，後續兩句則以「頭上所戴」與「身上所見」為補充，俱見通身的華貴。而無論是「翠微?葉」抑或「珠壓腰衱」，這些珠寶首飾在古代，除去裝扮與彰顯身份的用途外，還對貴族女子的儀態起著不可忽視的約束作用。所以，詩句後面才會用「穩稱身」。一個「穩」字默默道出了官家女子得體的行止、雍容的體態。這一段看似概言眾麗人，實際上也許是實寫楊貴妃與虢國夫人。有「金孔雀衣」的史料為佐證，由二者之奢華異常，可見絕非等閑之輩。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正寫到熱鬧處，杜甫卻筆鋒一轉，直接挑明其中的「雲幕椒房親」，乃虢國與秦國。進而聚焦於太真姊妹三人，對她們的飲食與排場加以詳盡描繪。「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舉兩佳肴之名，襯以珍貴器皿，突顯出所食之精緻奢華。但面對著這般名貴的食物，「犀筯」仍因「厭飫」，即飽食，而「久未下」。於是廚房中諸多的「鸞刀」，只落得「空紛綸」，白忙一場。貴妃姐妹暴殄天物的浪費行徑，毋需多言。

不過，她們的奢靡生活遠不盡於此。御廚還在接連不斷地送上「八珍」，即各種山珍海味，而如此紛亂的局面下，「黃門飛鞚」竟皆能做到「不動塵」。所謂「黃門」即太監，「飛鞚」則指代走馬，絡繹的太監與飛馳的駿馬於奔走往來的過程中，連一絲的塵土都不會揚起，可見其規矩與排場。「簫管哀吟感鬼神」一句，又描繪出音樂之盛大動聽。下面「賓從雜遝實要津」中的「雜遝」，即紛亂的樣子；「實」則取富、滿之意；「要津」本為渡口，這裡用來比喻楊氏的居所。整句寫出在烈火烹油的富貴下，趨附者甚多。第二段述楊氏姊妹精美奢華的飲食在先，再宕開來對周遭的排場加以描摹，最後才點出「黃門」、「御廚」等關鍵詞，倒插奢靡鋪張背後的原因乃寵賜優渥。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最末段「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才終提及「後來者」，即楊國忠。「當軒下馬」與「徑入錦茵」的連貫描寫，立顯「後來者」旁若無人、肆意妄為之態。接著「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一句，可不是單純的景物描寫，而是用典暗諷楊國忠與虢國夫人的不倫之事。「楊花」就是柳絮，此處「雪」作狀語，「雪落」即如雪一樣飄落。至於「白蘋」，《詳註》中記載「五月有花，白色謂之蘋」。《廣雅》又言：「楊花入水化為萍」。楊花、白蘋本一物，卻又「覆」在一起，譏楊國忠與虢國本有血緣關係，但毫不避諱雄狐之刺。

另外，北魏胡太后曾逼楊白花私通，楊白花懼禍，於是降梁、改名。胡太后思之而作《白花歌》，中有「秋去春來雙燕子，願銜楊花入窠里」。杜甫此處亦是借胡太后淫辭，諷虢國夫人與楊國忠有私。後半句的「青鳥」，乃傳說中西王母的使者，有「夾侍」之職，唐詩中還形成了將其比作「紅娘」的文學傳統。而「紅巾」為婦人之飾，「青鳥銜紅巾」的意象與上句呼應，有意無意泄露出艷事之痕迹。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最末的「炙手可熱勢絕倫」，則直接言明楊國忠氣焰之盛、權勢之大。「慎莫近前丞相瞋」的「瞋」乃怒目之意，此句不僅點出「十一載，李林甫死，楊國忠為右相」的事實，且寫出了「楊花青鳥相親，遊人不敢仰視也」。換言之，旁人之所以「不敢近前」，不僅由於丞相氣焰滔天，更因二人酒酣後放浪形骸之態令人不忍直視。

作品通篇採取了古樂府民歌常用的正面詠嘆方式，語言清麗，只進行場景描寫，未置予任何議論，然而字裡行間卻處處隱蔽著作者之見。清代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評《麗人行》：「無一刺譏語，描摹處語語刺譏；無一慨嘆聲，點逗處聲聲慨嘆」。實乃詩家含蓄之筆。

杜甫的作品素有「詩史」之盛譽，《麗人行》亦無愧於這樣的美名，一向被視為針砭時弊的佳作。然而所謂「詩史」，不僅以揭露、批判時弊與政治為要旨，也在於記載、反映了諸多社會文化，今天就讓我們從飲食與服飾兩個側面，再看看《麗人行》中展現社會生活的有趣內容。

貴族美食：駝峰與魚片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麗人行》全詩中，只有一句對食物的直接描寫，即「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從上下文看來，這句話無疑是在講楊氏兄妹飲食之奢華精美，那麼他們吃的到底是什麼呢？接下來，就讓我們帶著「吃貨」的好奇心，來一探究竟吧。

顯然，上聯「紫駝之峰出翠釜」的「翠釜」，是盛放食物的器具，而「紫駝之峰」指稱的便是食物本身。何謂「釜」？即古代的鍋。翠，可作翡翠或翠色的意思講。皇家器皿，當與百姓所用不同，釜耳或釜柄鑲有翠玉裝飾不足為奇。不過，將「翠釜」理解為「銅釜」，似乎更妥帖。因為據考，唐朝多「銅釜」，一般由青銅、黃銅所制。而且，在古時候「翠」還可指代鮮明的事物。所以，實際上「翠釜」不一定是翠色的，「翠」乃銅釜金黃鮮艷的光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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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如此奢華的鍋里盛放的「紫駝之峰」又是什麼呢？紫駝，有學者認為是赤栗色駱駝，總之應屬於駱駝的一種。《詳註》云：「洙曰：《漢書》：『大月氏，本西域國，出一對橐駝。注云；脊上有一封，高也，如封土然。今俗呼為幫。」也就是說，所謂「紫駝之峰」即是產於駱駝身上的駝峰。駝峰既是用來儲藏脂肪之處，想必肉質也極其肥美。據傳，將軍曲良翰曾作「駝峰炙」，味甚美。《酉陽雜俎》中亦曾提及，「駝峰炙」是唐朝宮廷的一道名菜。只不過，史料並未對「駝峰炙」的具體製法進行詳細記載。其實「炙」在唐時不僅作「燒烤」之意，而是泛指烹制。且駝峰脂肪較多，烤炙必將油脂溜去。因此，「駝峰炙」極可能是採用煎烤之法烹調的。自杜甫後，「駝峰」便常被用來比作珍貴菜肴，蘇軾的《送碧香酒與趙明叔教授》一詩中便有「不羨紫駝分御食，自遣赤腳沽村釀」之句。

下聯的「水精之盤」亦指器皿，與上半句的「翠釜」相對應，在文學視覺上給予了讀者非常華麗的呈現。水精，就是水晶。「水精之盤」的字面意，即用「水晶」製成的盤子。不過據考，唐代所謂的「水精盤」實為琉璃所制。另外，周注《三輔黃圖》言：「董偃以水精為盤貯冰，同色。」換言之，也許「水精之盤」不僅是在講器物的昂貴材質，還暗示了盤中盛有冰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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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又是怎樣的珍饈值得放在如此費心的盤中呢？鱗，即魚鱗，代指魚。「素鱗」，典出王廙《笙賦》的「舞靈蛟之素鱗」。常見的各家註解，多按字面意思理解為「白色的魚」，未嘗不可。然而，所謂「白色的魚」到底是什麼？有學者經考證，認為「素鱗」就是魚膾。「膾」，本通「鱠」，泛指細切的肉。若再結合上文水精盤盛冰塊的保鮮用途，不難理解，「素鱗」應該是指我們今日通常所說的生魚片。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綜上，我們可以看到前半句的「駝峰」可謂陸上珍貴食物之至，後半句的「素鱗」則是水中珍稀食物之極。此二句，言楊氏兄妹味窮水陸，極盡奢靡。

麗人之美：化妝與服飾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廣義上的服飾文化包括了妝容、服裝、髮飾等多個方面，而這些在杜甫的《麗人行》中都有體現，讓我們一起按照詩歌的寫作順序來仔細觀察下吧！

（一）「肌理細膩骨肉勻」

楊貴妃及其姊妹雖然本身美麗動人，但並非不施粉黛，她們呈現在人們面前的「麗質」與「肌理細膩」都是經過修飾的結果。在古代，上層社會的女子，不必為生存而每日勞作，時間和金錢都較為富裕。尤其對於妃子們來說，雖然她們的生活與電視劇中的宮斗戲並不完全相同，但容貌的確是她們爭奪地位的有力工具，故而她們對化妝十分看重，並且其細緻程度並不亞於現代人哦。

從整體上來看，唐代女子化妝步驟可分為以下七步：敷鉛粉、抹胭脂、畫黛眉、貼花鈿、貼面靨、描斜紅和點唇，當然在不同時期會各有側重，但敷鉛粉、抹胭脂、畫黛眉和點唇是較為普遍的，後三個其實就是畫腮紅、畫眉和塗口紅，想必大家就算不化妝，也至少是相對熟悉的。而且日常生活中雖然使用腮紅較少，但我相信很多人在小時候都被畫過一個大紅臉蛋，那喜慶的樣子真是有些不忍目睹啊！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不過唐代女子還要更加誇張一些，據史書記載，楊貴妃到了夏天所流的汗都是紅色的，王建在他的《宮詞》也有著「金盆水裡潑紅泥」這樣的描寫，可見唐代女子塗抹胭脂該有多麼厚。

（二）「綉羅衣裳照暮春，蹙金孔雀銀麒麟」

這兩句很明顯是形容麗人們的服飾的，第一句是對她們所穿衣服的整體概括，第二句則描述的是衣服上的細節。

首先，「綉」在古代是一種工藝，《周禮·考工記》中曾說「五彩備，謂之綉」。通俗來說，就是一種在綢或布上用彩色的線縫出花紋或文字的技術。羅則是指衣服的材料，它的質地輕薄，厚度和現在的雪紡相似，是織物中的上品，故而同樣是平民百姓用不起的。唐代甚至直接明文規定，六品以下官吏及庶民不可穿羅，羅在某種程度上也成為了地位的象徵，所以很多官員升職後會十分開心地讓人縫製一件精美的羅衣，然後假裝無意地穿著到處閑逛，頗有四處顯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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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綉羅衣裳，指的就是一種綉有花紋圖飾的輕薄衣物，只有上層社會的女子才有可能穿著。白居易在《秦中吟·議婚》中寫「紅樓富家女，金縷綉羅襦」，「富家女」和「綉羅襦」其實是暗中呼應的。同樣，我們也可以根據這點來判斷詩中主人公的身份。比如溫庭筠《菩薩蠻》寫女子「新帖綉羅襦，雙雙金鷓鴣」，可見她一定是富貴人家的女子。

既然提到了「金鷓鴣」，那麼我們就接著來介紹那句「蹙金孔雀銀麒麟」。這些以金銀來修飾的動物們其實都是衣服上繡的圖案，但比起鷓鴣，孔雀與麒麟二物顯然又感覺更加高級些。沒錯，它們不僅是古代祥瑞之物，同時也象徵著華貴的身份，故而麗人們衣服上綉有孔雀和麒麟，一方面為了納福，一方面也在彰顯自己地位的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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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頭上何所有？翠微?葉垂鬢唇」

雖然古人很多方面都是落後的，但在髮飾上我們還真沒有古人講究。這裡提到的「翠微?葉」就是指髮飾的華麗。

「翠」是古代婦女常戴的首飾之一，曹植的《洛神賦》有「戴金翠之首飾」的語句，白居易在《長恨歌》中也用「翠翹金雀玉搔頭」來形容楊貴妃，但翠是指翡翠還是翠色的羽毛仍有爭議，一般可認為是翡翠之意。而「微」是微小，「?葉」則是婦人髮髻上的飾花，簡單翻譯這句話就是說麗人們頭上鑲嵌著翡翠的飾花直貼到了鬢角邊，遠遠看去，既美觀大方，又有雍容華貴之態。

除了這種簪花之外，古代女子的髮飾還包括簪子、釵和步搖，現在一般都不嚴格區分了，但在古代是完全不同的三種髮飾。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通過對《麗人行》中妝容、服裝和髮飾的分析，我們一方面對麗人們的外觀有了更加清楚的了解，也可以從她們面容的精緻、衣服的材料與圖樣、佩戴的首飾類型上，看出其雍容的姿態與高貴的身份，如果忽略了這些細節，難免是對作者認真和細緻的辜負啊！

富麗的醜聞——讀杜甫《麗人行》

其實，《麗人行》中還有許多可供挖掘、研究之處，我們從「紫駝之峰出翠釜，水精之盤行素鱗」中接觸了古代的飲食文化，從「肌理細膩」、「翠微盍葉垂鬢唇」等句中了解到古人的服飾文化，自然也能從其他層面去探究當時的社會文化（上文參考了武曉紅《杜甫名物考釋圖證》）。大家腦海中的「杜詩」恐怕總難脫離「沉鬱頓挫」四個字，然而《麗人行》顯然為我們呈現出了一種別樣的風貌。且不同於以往詩作為我們留下的「憂國憂民」甚至「苦大仇深」的少陵野老形象，《麗人行》雖亦以時事為成因，但筆觸細膩，富麗非常，極力鋪排之中又見強烈的諷刺、批判，這樣的杜甫少了一絲沉重、壓抑之感，卻毫不損其深刻的家國情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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