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崎潤一郎的兩次中國之旅
大正時期的日本作家,如夏目漱石、芥川龍之介等,或受日本新聞機構的派遣,或以個人身份,紛紛到中國考察各地文化、民情。谷崎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於1918年、1926年兩次旅行中,遊歷了東北、北京、天津、漢口、九江及江浙等地。學界一般將谷崎的創作分為三個時期,1918年和1926年正是區分這三個時期的關鍵節點。
日本勉誠出版社將於8月出版《谷崎潤一郎:中國體驗和物語的力量》一書,探討谷崎從兩次中國之旅中受到的影響,以及他筆下的中國形象。
在來中國之前,谷崎潤一郎就偏愛書寫中國。1909年刊登在《新潮》上的出道之作《麒麟》,直接取材自《史記·孔子世家》和《論語·雍也篇》,講述孔子傳道途經衛國時,試圖說服衛靈公遠美色、專心治國而未遂的故事。故事的真正主角卻是南夫人,她奉行享樂主義的態度,開啟了谷崎不惜因美而廢道的極端唯美追求。
不過,很少有日本作家在來到中國之後仍然像谷崎那樣,延續對中國的美好想像。在《芥川龍之介的中國遊記》中,1921年受大阪每日新聞社之邀踏上中國之旅的芥川,對上海的第一瞥遺憾中摻雜著鄙夷:「說起來,日本人印象中的人力車夫絕不邋遢……但中國的黃包車夫則不同,說他們臟一點也不過分。且環顧四周隨意看看,眾人皆生怪相。他們一個個扯著脖子,大聲吆喝,讓剛上岸的日本婦人頗為反感……」
骯髒、污垢、妓女、苦力、乞丐,這些是大正作家如菊池寬、芥川龍之介描述中國常用的關鍵詞,但谷崎潤一郎在《戀愛與色情》中回憶起在北京逗留期間,感嘆北京胡同的「黑咕隆咚才是真正的夜」。在《都市風情》中,他登上北京的鐘樓,「這個大都市的家家戶戶都掩映在樹陰之中,幾乎看不見房舎,確實給人一種大國古都之感。要想在東洋尋找這樣典雅的街市情趣,恐怕只有去中國不可了。」
中國在谷崎潤一郎筆下已經成為寄託浪漫情感的遙遠國度,這種情感上的期待在文學中表現為「中國趣味」。這個詞第一次被明確地提出來是在1922年,當時《中央公論》刊發了題為《「中國趣味」研究》的特輯共五篇文章,其中包括谷崎的《何為「中國趣味」》。
文中,谷崎說,「面對具有如此魅力的中國情趣,能夠感受到一種如同遙望故鄉山河時的不可思議的憧憬之情」。谷崎生活在日本急劇西化的年代,中國成為代表古老東方的一種符號,這絲毫不讓讀者感到意外。他對中國的書寫類似對故鄉的懷念,周作人在《與友人談懷鄉書》中分析了類似的情感:「因為在外國,與現實較為隔離,容易保存美的印象,或者還有別的原因。」
谷崎如此鍾情於中國,或許是由於其少年時期即已受到的漢學熏陶。昭和三十年時,年近古稀的谷崎陸續在《文藝春秋》上發表回憶錄《幼少時代》,其中一篇文章提到他在日本橋區小學時的班主任稻葉清吉,這是位崇尚程朱理學、王陽明學的夫子,引導少年穀崎進入中國古典文學的領域。年齡稍長後,他又進入龜島町的秋香私塾研習中文,閱讀過的漢學書目有《論語》《大學》《中庸》《孟子》《十八史略》《文章規範》《詩經》,這些都為其後來創作中國題材的作品奠定了基礎。
這也就是為什麼旅中後的谷崎潤一郎下筆時有意識地過濾掉了妓女、苦力、乞丐,保留下來的是古典文獻中的中國印象。這是對現實中國的迴避,也是谷崎潤一郎尋找文學理想的一種方法。
除《麒麟》外,谷崎有關中國題材的作品《鮫人》、《魔術師》、《人魚的嘆息》等均寫於大正時期,這是日本近代史上最混亂、思想最駁雜的時期。這一時期,日本一方面繼承了明治維新以來對西方文化的大量吸收,另一方面經歷了1911年的「大逆事件」(社會主義者幸德秋水等人被誣私制炸彈,密謀刺殺明治天皇,24人被捕),政府加強了對文化界的思想控制。而在軍事上,日本已經在中國關東確立了自己的勢力範圍。
這些變化對文藝界產生了極大的影響。一些思想進步的文學家不甘於在思想上受政府的控制,也基於對古詩詞中的古代中國的嚮往,為了在中國找到藝術的故鄉、心靈的家園,來到中國旅遊並創作了大量以中國為素材的作品,形成了日本近代史上的「中國熱」。同時,日本自然主義文學走向末路,瑣碎、客觀的描寫已經無法排遣作家壓抑的情感,適逢象徵主義、惡魔主義等世紀末情調在西方勃興,作家開始退避到純文學領域,推動了日本唯美主義的蓬勃發展。
1923年關東大地震後,谷崎舉家搬遷至京都。他不談政治,專為藝術,京阪一帶秀美的自然景色、純樸的風土人情、濃郁的古文化氛圍成為他後半生寫作的背景色,《細雪》、《春琴抄》等巔峰之作就誕生在這裡。
這樣一個「為藝術」的谷崎君於1926年再次旅中,試圖尋找自己在文本中力圖表現的未被現實浸染的世界時,在與田漢、郭沫若、歐陽予倩等作家的交流中不可避免地遭遇了現實的一記重擊。彼時中國社會剛經歷了五卅慘案和北伐戰爭,在這樣的政治氣候下,中國作家開始關照現實,再也無法像谷崎潤一郎那樣可以不顧現實生活中的苦與痛,而進入一種陶醉愉悅、渾然一體的藝術之境。
1955年前後,郭沫若、田漢等人分別向谷崎潤一郎發出訪華的邀請,這位遠離政治的作家以健康狀況不良和不願交際為由婉言謝絕。這位一生只進行過兩次海外旅行的文豪再未踏上中國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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