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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穆:人生三路向

錢穆:人生三路向



人生只是一個嚮往,我們不能想像一個沒有嚮往的人生。

嚮往必有對象。那些對象,則常是超我而外在。


對精神界嚮往的最高發展有宗教,對物質界嚮往的最高發展有科學。前者偏於情感,後者偏於理智。若借用美國心理學家詹姆士的話,宗教是軟心腸的,科學是硬心腸的。由於心腸軟硬之不同,而所嚮往發展的對象也相異了。


人生一般的要求,最普遍而又最基本者,一為戀愛,二為財富。故孟子說:「食色性也。」追求戀愛又是偏情感,軟心腸的。而追求財富是偏理智,硬心腸的。


追求的目標愈鮮明,追求的意志愈堅定,則人生愈帶有一種充實與強力之感。

人生具有權力,便可無限向外伸張,而獲得其所求。


追求逐步向前,權力逐步擴張,人生逐步充實。隨帶而來者,是一種歡樂愉快之滿足。


近代西方人生,最足表明像上述的這一種人生之情態。然而這一種人生,有它本身內在的缺憾。


生命自我之支撐點,並不在生命自身之內,而安放在生命自身之外,這就造成了這一種人生一項不可救藥的致命傷。


你向前追求而獲得了某種的滿足,並不能使你的向前停止。停止向前即是生命空虛。人生的終極目標,變成了並不在某種的滿足,而在無限地向前。

滿足轉瞬成空虛。愉快與歡樂,眨眼變為煩悶與苦痛。逐步向前,成為不斷的撲空。強力只是一個黑影,充實只是一個幻覺。


人生意義只在無盡止的過程上,而一切努力又安排在外面。


外面安排,逐漸形成為一個客體。那個客體,終至於迴向安排它的人生宣布獨立了。那客體的獨立化,便是向外人生之僵化。


人生向外安排成了某個客體,那個客體便回身阻擋人生之再向前,而且不免要回過頭來吞噬人生,而使之消毀。


西洋有句流行語說:「結婚為戀愛之墳墓」,大可報告我們這一條人生進程之大體段的情形了。

若果戀愛真是一種向外追求,戀愛完成才始有婚姻。然而婚姻本身便要阻擋戀愛之再向前,更且回頭把戀愛消毀。


故自由戀愛除自由結婚外,又包括著自由離婚。


資本主義的無限制進展,無疑的要促起反資本主義,即共產主義。


知識即是權力,又是西方從古相傳的格言。從新科學裡產生新工業,創造新機械。機械本來是充當人生之奴役的,然而機械終於成為客體化了,於是機械僵化而向人生宣布獨立了,人生轉成機械的機械,轉為機械所奴役。現在是機械役使人生的時代了。

其先從人生髮出權力,現在是權力回頭來吞噬人生。由於精神之向外尋求而安排了一位上帝,創立宗教,完成教會之組織。然而上帝和宗教和教會,也會對人生翻臉,也會回過身來,阻擋人生,吞噬人生。禁止人生之再向前,使人生感受到一種壓力,而向之低頭屈服。


西方人曾經創建了一個羅馬帝國,後來北方蠻族把它推翻。中古時期又曾創建了一種圓密的宗教與教會組織,又有文藝復興的大浪潮把它沖毀。


此後則又賴借科學與工業發明,來創建金圓帝國和資本主義的新社會,現在又有人要聯合世界上無產階級來把這一個體制打倒。


西方人生,始終挾有一種權力欲之內感,挾帶著此種權力無限向前。


權力客體化,依然是一種權力,但像是超越了人類自身的權力了。於是主體的力和客體的力相激蕩,相衝突,相鬥爭,轟轟烈烈,何等地熱鬧,何等地壯觀呀!然而又是何等地反覆,何等地苦悶呀!


印度人好像自始即不肯這樣干。他們把人生嚮往徹底翻一轉身,轉向人生之內部。


印度人的嚮往對象,似乎是向內尋求的。


說也奇怪,你要向外,便有無限的外展開在你的面前。你若要向內,又有無窮的內展開在你的面前。


你進一步,便可感到前面又有另一步,向外無盡,向內也無盡。人生依然是在無限向前,人生依然是在無盡止的過程上。或者你可以說,向內的人生,是一種向後的人生。然而向後還是向前一般,總之是向著一條無限的路程不斷地前去。


你前一步,要感到撲著一個空,因而使你不得不再前一步,而再前一步,又還是撲了一個空,因而又使你再繼續不斷地走向前。


向外的人生,是一種塗飾的人生。而向內的人生,是一種洗刷的人生。向外的要在外建立,向內的則要把外面拆卸,把外面遺棄與擺脫。外面的遺棄了,擺脫了,然後你可走向內。換言之,你向內走進,自然不免要遺棄與擺脫外面的。


向內的人生,是一種灑落的人生,最後境界則成一大脫空。佛家稱此為涅槃。涅槃境界究竟如何呢?這是很難形容了。約略言之,人生到達涅槃境界,便可不再見有一切外面的存在。


外面一切沒有了,自然也不見有所謂內。內外俱泯,那樣的一個境界,究竟是無可言說的。倘你堅要我說,我只說是那樣的一個境界,而且將永遠是那樣的一個境界,佛家稱此為一如不動。


依照上述,向內的人生,就理說,應該可能有一個終極寧止的境界,而向外的人生,則只有永遠向前,似乎不能有終極,不能有寧止。


向外的人生,不免要向外面物上用功夫。而向內的人生,則只求向自己內部心上用功夫。然而這裡同樣有一個基本的困難點,你若擺脫外面一切物,遺棄外面一切事,你便將覓不到你的心。


你若將外面一切塗飾通統洗刷凈盡了,你若將外面一切建立通統拆卸凈盡了,你將見本來便沒有一個內。


你若說向外尋求是迷,內明己心是悟,則向外的一切尋求完全祛除了,亦將無己心可明。因此禪宗說迷即是悟,煩惱即是涅槃,眾生即是佛,無明即是真如。


如此般的人生,便把終極寧止的境界,輕輕的移到眼前來。所以說立地可以成佛。


中國的禪宗,似乎可以說守著一個中立的態度,不向外,同時也不向內,屹然而中立。可是這種中立態度,是消極的,是無為的。


西方人的態度,是在無限向前,無限動進。佛家的態度,同樣是在無限向前,無限動進。你不妨說,佛家是無限向後,無限靜退,這只是言說上不同。總之這兩種人生,都有他遼遠的嚮往。


中國禪宗則似乎沒有嚮往。他們的嚮往即在當下,他們的嚮往即在不嚮往。若我們再把禪宗態度積極化,有為化,把禪宗態度再加上一種嚮往,便走上了中國儒家思想裡面的另一種境界。


中國儒家的人生,不偏向外,也不偏向內。不偏向心,也不偏向物。他也不屹然中立,他也有嚮往,但他只依著一條中間路線而前進,他的前進也將無限。但隨時隨地,便是他的終極寧止點。


因此儒家思想不會走上宗教的路,他不想在外面建立一個上帝。他只說人性由天命來,性善,說自盡己性,如此則上帝便在自己的性分內。


儒家說性,不偏向內,不偏向心上求。他們亦說食色性也。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他們不反對人追求愛,追求富。但他們也不想把人生的支撐點,偏向到外面去。


他們也將不反對科學。但他們不肯說戰勝自然,克服自然,知識即權力。他們只肯說盡己之性,然後可以盡物之性,而贊天地之化育。他們只肯說天人合一。


他們有一個遼遠的嚮往,但同時也可以當下即是。他們雖然認有當下即是的一境界,但仍不妨害其有對遼遠嚮往之前途。


他們懸至善為人生之目標。不歌頌權力。


他們是軟心腸的。但他們這一個軟心腸,卻又要有非常強韌而堅定的心力來完成。


這種人生觀的一般通俗化,形成一種現前享福的人生觀。


中國人常喜祝人有福,他們的人生理想好像只便在享福。


福的境界不能在強力戰鬥中爭取,也不在遼遠的將來,只在當下的現實。


儒家思想並不反對福,但他們只在主張福德俱備。只有福德俱備那才是真福。


無限的向外尋求,乃及無限的向內尋求,由中國人福的人生觀的觀點來看,他們是不會享福的。


福的人生觀,似乎要折損人們遼遠的理想,似乎只注意在當下現前的一種內外調和、心物交融的情景中,但也不許你沉溺於現實之享受。


飛翔的遠離現實,將不是一種福,沉溺的迷醉於現實,也同樣不是一種福,有福的人生只要足踏實地,安穩向前。


印度佛家的新人生觀,傳到中國,中國人曾一度熱烈追求過。後來慢慢地中國化了,變成為禪宗,變成為宋明的理學。近人則稱之為新儒學。


現在歐美傳來的新人生觀,中國人正在熱烈追求。但要把西方的和中國的兩種人生觀亦來融化合一,不是一件急速容易的事。


中國近代的風氣,似乎也傾向於向外尋求,傾向於權力崇拜,傾向於無限向前。但洗不凈中國人自己傳統的一種現前享福的舊的人生觀。


要把我們自己的一套現前享福的舊人生觀,和西方的權力崇拜向外尋求的新人生觀相結合,流弊所見,便形成現社會的放縱與貪污。形成了一種人慾橫流的世紀末的可悲的現象。


如何像以前的禪宗般,把西方的新人生觀綜合上中國人的性格和觀念,而轉身像宋明理學家般把西方人的融和到自己身上來,這該是我們現代關心生活和文化的人來努力了。


以上的話,說來話長,一時那說得盡。而且有些是我們應該說、想要說,而還不知從何說起的,但又感到不可不說。我們應該先懂得這中的苦處,才能指導當前的人生。


轉載自網路

錢穆:人生三路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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