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龍的武俠世界裡為什麼沒有女英雄？

摘要「古龍認為女性雖然感情豐富，對友情和義氣的理解卻比較少，非常不幸，古龍就是我。」

騰訊文化 黃雯怡 整理

年輕時的古龍

在武俠小說最為鼎盛的60年代，香港有金庸、梁羽生，台灣有古龍，他們並稱新派武俠三大宗師。古龍的文字自成一格，故事引人入勝，想像奇幻，而他的人生經歷更是傳奇：少年負氣離家，早早在社會中摸爬滾打，憑藉一支筆名利雙收，而後耽於酒色，在47歲的壯年離世，讓世人唏噓不已。

如果說金庸是儒家君子，古龍就是天生的浪子。而他的浪子性格是如何造就的？他何以嗜酒如命，甚至不惜以命相抵？他的創作和他的人生經歷有何關聯？ 7月25日，香港書展以「握緊刀鋒一古龍」為題，邀請古龍生前至交好友、為其不少小說代筆的資深傳媒人薛興國，講述古龍的創作與生平逸事。主持人為《武俠世界》雜誌社社長沈西城。

講座現場 拍攝：黃雯怡

以下為講座實錄的第一部分。因篇幅原因，內容有刪節。

再見古龍已經是他在醫院昏迷的時候

薛興國：我是在因緣際會之下認識的古龍。那時候我還很年輕，他請我喝酒，我就真的喝醉在他家裡。他可能覺得我為人沒有戒心，就和我成了朋友，交往了十幾年。他也當我亦師亦徒，後期他在報紙連載作品，我在報館做事，有時他喝醉了，我就幫他代筆了。所以如果你們看到他小說里有幾段廢話，那就是我代筆的那幾天。

今天的題目叫「握緊刀鋒一古龍」，我就從「握緊刀鋒」說起。古龍是1985年去世的，已經31年了。那一年的9月，他去世前十日，我半夜接到一個電話：「興國，我很寂寞，你過來陪我聊聊天。」我就從台北趕到天母他家中。到了那裡，一開門，他在書房裡，滿地都是紙，上面都用毛筆寫著「握緊刀鋒」這四個字。他說，這張寫得最好，等我裱好了送給你。

但這幅字現在不在我這裡。因為那天之後，我再也沒見過（清醒的）古龍。再見他時，已經是他在醫院昏迷和出殯的時候。

古龍寫完「握緊刀鋒」之後，就邀我一起去喝酒。他當時得肝病已經兩年。我問，醫生不是說不能喝酒嗎？古龍說，醫生問我平日喝什麼酒，我說喝XO，醫生說，「那不能喝了」，但他沒說不能喝其他酒呀。那天我們開了一瓶杜松子酒，一直聊到天亮。

古龍後來可能覺得肝病捱得太辛苦了，不想再捱下去，因為他是一個無酒不歡的人。於是他就去了北投一家叫吟松閣的酒家。當晚我沒去，他的弟子丁情陪他一起去。他叫了全場的陪酒女郎一一對飲，之後就暈倒了，送到醫院再也沒醒過，沒多久就去世了。當晚的酒錢很多，沒有付，所以出殯當日，吟松閣的老闆先來收帛金，之後家人再收剩餘的部分。

古龍一開始寫作是學金庸和司馬翎

而古龍所謂的「握緊刀鋒」是哪把刀呢？其實就是他的父親。古龍在香港出生，7歲那年，他父親到台北去做秘書（他父親是國民黨軍官），舉家搬去了台灣。古龍16歲開始寫作，立志做文藝青年，但他18歲那年，父親為了一個第三者拋棄妻兒離家出走，古龍也憤而離家。家庭與父親，就是他握住的第一把刀鋒。

大家可能都聽過盧國沾作詞的那首歌：「難得一身好本領，情關始終闖不過。」（《小李飛刀》）古龍的第一個關，不是情關，是錢關。因為他很早就離家出走，自力更生，身無長物，還要讀書，必須要找事情干。他當年18歲，剛好是考大學的時候。他嘗試過很多工作。當時台灣很流行代筆寫小說。因為當時武俠小說4萬字一本，如果是像卧龍生這樣的名家，一本書稿費有1200元左右，相當於當時高級公務員一個月工資。當年像上官鼎這樣的作家，賺了很多錢，還可以送兒子出國留學。古龍發覺這是名利雙收的工作，就開始寫武俠小說。

古龍的散文集（《古龍散文集》，天地圖書，2016年出版）里很少講自己，但這邊有一篇，談及他第一筆稿費是哪裡來的。古龍當時為了過「錢關」，三年之內出了13本書。當時是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他一拿到錢就呼朋引伴喝酒作樂，一下子花光，花光了再寫。所以葉洪生說過，他早期的作品很多是寫了個大綱，算不上作品。

一直到他寫了《孤星傳》，才將武俠小說變成比較新派的、更具可讀性的作品。因為原來的武俠小說都帶半文言性，好像金庸那樣。古龍從《孤星傳》開始，就用全白話來寫。

古龍很少談自己，我和他交往時，他從不講家裡的事。但這本散文集里有提到，他當時在淡江英專（現淡江大學）讀英語專業夜間部。他那時看了很多外文小說，比如巴爾扎克、海明威。海明威很喜歡用短句，古龍後來受他影響，長短句活用。他讀《教父》，後來創作了《流星·蝴蝶·劍》里的老伯（孫玉伯）。很多人說他抄襲，但古龍覺得這不是抄襲，是他覺得這個人有特性，將這個特性延伸出來，變成另一個人物。

古龍承認，他一開始寫作是學金庸和司馬翎——司馬翎是台灣當年寫的最好的一個作家。但他自從寫了《孤星傳》就開始專心創作，一年只寫一本書，直到《武林外史》，創造了遊俠浪子的形象，打破了以前武俠小說的傳統：沒有尋寶、復仇這樣的情節，而是一個人獨來獨往，在世間遊歷。

古龍還有一個特色，他在和新婚太太隱居時，寫了一本《多情劍客無情劍》，當時他很快樂，卻創造了一個悲情的角色——李尋歡。後者很憂鬱，又多病，屢遭陷害。而當他失意、和太太分手後，卻寫了一本《歡樂英雄》。這說明他很明白人生的變化無常，「福兮禍之所倚，禍兮福之所伏」。

古龍在散文里還寫讀書生涯已愛上喝酒，「大概有五六個人，找來了七八瓶酒，中國酒、外國酒、紅露酒、烏梅酒、老米酒，雜七雜八的一大堆酒，買了一點鴨頭、雞腳、花生米、豆腐乾……在一個住在淡水的同學用一百二十塊錢一個月租來的一間小破屋子裡喝，喝到差不多了，陣地就轉移到淡水海邊的防波堤上去。不是楊柳岸，是防波堤。那天也沒有月，只有星——繁星。」這就是標準的古龍體。我替他代筆時，也學了這種風格。因為他當時在報紙寫專欄是按行計稿費的，所以他一行寫一個字，就算一行稿費。我當時就學他這樣，一個「星」字就拿人家一行二十五個字的稿費。

這裡還有一本書，叫《古龍一百句》，是北京大學教授孔慶東和龐書緯寫的，選了古龍一百個句子。一個人的書寫出來，文本就屬於讀者，你如何解讀都可以。孔慶東就是這樣選了一百句古龍的句子，再用自己的方式解讀。

比如寫酒，他選了《多情劍客無情劍》裡面這句：「你也是喝酒的人，總該知道裝醉比真醉有趣多了，若是真的爛醉如泥，非但當時無趣，第二天頭疼起來更要人的命。」「更可怕的是，每一個醉人醒來後所面對的現實通常是他所最不願面對的。」所謂「借酒消愁愁更愁」，這是古龍深得飲酒三昧的講法。

關於古龍喝酒，有一個最出名的故事。他曾經和朋友去桃園酒家飲酒，那邊的黑道就慕名挑戰，說如果古龍你今天喝酒贏了我，從此來桃園就是我的兄弟，一分一毫都不用花，但如果你喝輸了，就從此不要再來桃園。古龍就叫了一箱24瓶烏梅酒。當時台灣的酒館是日式的，日式浴室是舀水淋身體，不是像現在用花灑，所以就有一個浴缸。他就將24瓶烏梅酒倒入浴缸，拿了一個面盆，就這樣舀起來喝，黑道就溜了，從此再也沒人敢和古龍拼酒。而且古龍喝白蘭地，就是加一杯水，然後一口氣倒入喉中喝光，非常豪邁。

晚年的古龍

古龍心目中的女性：不會是武俠小說的英雄人物

古龍說「握緊刀鋒」，第一個刀鋒是他父親離家出走，令他自立。第二個刀鋒，就是情關。古龍有三段婚姻，三個孩子，其中有一個隨母姓，有一個長大後做了馬英九的貼身侍衛。古龍一直都有外遇，因此婚姻都維持不到很長時間，到第三段婚姻之後，他就從此不結婚了。

古龍心目中的女性是什麼樣的呢？古龍寫過很多女性，他有一段話值得一提：「女性是無可不在的，亦是不能不存在的。因為如果沒有女性，這個世界上所有生命都無法延續。所以在武俠世界裡也不能沒有女性……武俠小說里有各式各樣的女性，有的溫柔，有的獨立，有的聰明，有的愚昧，有的可以令男人幸福終生，有的會讓人痛苦悔恨一輩子，就好像有的男人可以令女人痛苦悔恨一輩子。在這一方面，女性和男性都是絕對沒有什麼不同的。不論在現實世界裡，或是虛構的小說里，都沒有什麼不同。」

「可是在另一方面，女人和男人總有不同，尤其在武俠世界裡，這種分別更明顯。因為在武俠世界裡的人都不是普通人，遇到的都不是普通的情況，如果將一個人推到極危險極複雜的情況，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做的選擇通常都會不同，尤其是一個江湖人……一個沒有根的浪子，一個只因為自己學劍就把自己獻身於劍的劍客，一個有所為有所不為的英雄，有的時候『雖千萬人吾往矣』，有的時候刀架在脖子上也不過如此，一個常常都會忘記自己只有一條命的人，這些人都是江湖人。這些人的思想、行為、個性和他們處理問題的方式，通常不是女性所能理解的。所以在江湖中，女性並不多。」

「雖然不多，但不是沒有。在很多武俠小說之中，女性都是佔有一種很特殊的地位，很多武俠小說將一個女人寫成超人，聰明伶俐、武功奇高，把男人當做土狗，就算不用武功，她的靈氣也能讓男人隨時為她而死，這種情況當然是不可能的。但有些人就不這麼寫，這些人認為女性有女性的溫柔，一種男人永遠不會有的溫柔，因為這些人認為女性有天生的弱點，在生理和心理都無法避免的弱點，在某種情況下，絕對無法與一個健康、強壯、受過嚴格訓練的男人用刀劍做生死對決的。但這些人就認為男人和女人在基本的智慧上沒有太大區別，所以最基本的出發點應該是平等的。所以這些人的武俠小說中，女性不會是其中的英雄人物，這些人最明顯的例子就是古龍。因為古龍認為女性雖然感情豐富，對友情和義氣的理解卻比較少。非常不幸，古龍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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