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蘇里:極權體制之惡,每一個參與者難逃其咎
歷史總以不同面目重現
文|劉蘇里
(萬聖書園創始人)
其實,歷史以不同面目重現,但大多數人沒概念。少數人能複述「第一次是悲劇,第二次是鬧劇」這個似是而非的格言;只有極少數人,才分辨得出,「重現」的歷史裡,哪些是變種,哪些是換湯不換藥,哪些是升級版。這裡的潛台詞是,歷史不斷重複,甚至以驚人的家族相似性重現。
很多人親眼所見、親身經歷了這種重複,卻既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自己的大腦,如同在得知「大屠殺」事實後,阿倫特、列維納斯、哈貝馬斯??的第一反應是,「這怎麼可能?!」阿倫特1975年去世,假定她活到今天,她會修正聽聞「大屠殺」後的驚詫么?未必。比阿倫特小23歲的哈貝馬斯今天依然健在,他對1975年以來人類歷史進展中某些或明或暗的線索,其可能象徵的意義,又說了些什麼?沒有。一句都沒有。
有人說,福柯、羅爾斯、亨廷頓、德沃金等人離世後,世人遇事想聽聽他們聲音的思想家,歐洲只有哈貝馬斯,美國只有福山了。哈貝馬斯就這樣了。福山呢?用一批觀察者的話,「越來越不靠譜」。
希特勒1933年上台,整整十年後,歐美一流的大腦,比如阿倫特、約納斯,才相信他會幹出什麼。朋霍費爾,早在1929年,幾乎就預計到了阿倫特14年後感到驚詫的歷史軌跡。他的名聲遠不如阿倫特大,如同開啟德國宗教改革進程的伊拉斯謨,名聲遠在馬丁·路德之下。
臨歷史深淵,人類不可救藥如此,除一嘆再嘆三嘆,還能做點什麼?
《朋霍費爾:牧師、殉道者、先知、間諜》
[美]埃里克·梅塔薩斯 著 顧華德 譯
上海三聯書店
2015年10月
個人而言,接觸朋霍費爾,有三次。大約18年前,讀他的《獄中書簡》(1997年),隨後是他的代表作《作門徒的代價》(2001年)。沒找到感覺。第二次,2007年前後,幾次介紹溫德《力阻狂輪:朋霍費爾傳》。第三次,2015年,劉怡《武神與將軍:納粹德國軍人抵抗運動史話》出版,第一次注意到朋霍費爾曾極深地捲入暗殺希特勒的「陰謀」,但主角是「武神與將軍」。這次讀梅塔薩斯著作,算是第三次的延續。《朋霍費爾》上市比劉怡書晚了半年多,我讀又是半年多以後的事。拜此書之賜,系統了解了朋霍費爾與希特勒和納粹的「博弈」,直到犧牲的諸多細節——這麼說吧,該書副標題的四個關鍵詞,三個與此有關:先知、間諜和殉道者;「牧師」則是他的身份背景與堅定博弈的動力之源。整本書的關鍵章節,就是寫朋霍費爾如何比絕大多數人更早識別出希特勒和納粹真面目(先知),并力行「行動高於說教」原則,抵抗納粹惡行(間諜),勇於犧牲(殉道)的故事。
希特勒出版《我的奮鬥》時,朋霍費爾才17歲。正是通過此書,朋霍費爾認識了希特勒,並認定此人必將引德國至戰爭深淵,直到毀滅(1929年)。朋霍費爾出身望族,父母兩系成員遍及德國所有重要領域,唯他專攻神學,且少年有成。至少兩點,讓朋霍費爾比絕大多數成年人更早對希特勒和納粹有深刻認知。
德國是路德宗教改革的故鄉,新教徒佔主導力量。全民動員,廢除魏瑪憲政,雪恥「一戰」屈辱,除豢養黨衛軍、降服普魯士軍官團外,收服眾教徒、樹立一個全民公敵——猶太陰謀集團,才是關鍵。希特勒和納粹的下手處,無一逃過朋霍費爾法眼。
我讀過的所有中文材料和文獻,認識到希特勒和納粹「根本惡」之危害,整個世界,恐怕只有朋霍費爾。書中詳細記載了朋霍費爾在兩條線索上的思考、抵抗,從作為牧師的證道,到作為「間諜」捲入暗殺、政變「陰謀」,到陷獄後不屈的鬥爭軌跡。對希特勒和納粹的認知,朋霍費爾是不折不扣的先知。無畏的勇氣,來自堅定的信仰,以及寬廣無界的人道主義信念。他是思考者,更是行動者,因而在人類對抗極權統治的歷史脈絡中,樹立了彌足珍貴的榜樣。
《鹿特丹的伊拉斯謨:輝煌與悲情》
[奧]斯蒂芬·茨威格 著 舒昌善 譯
三聯書店
2016年4月
談起16世紀初的德國宗教改革,人們首先記起的一定是馬丁·路德,甚至只有馬丁·路德。馬丁·路德等於德國宗教改革。幾乎沒有人記得,伊拉斯謨才是教改的開先河者。感謝茨威格,讓中文讀者了解《愚人頌》作者伊拉斯謨,不僅是歐洲現代啟蒙第一人,更是打響新教改革第一槍的智慧先驅。
本書發人深省的,是「悲情」部分。傳主在羅馬教廷與德意志教民怨懟間的「游移」,讓作者的寫作產生情感甚至理性的分裂——一方面同情伊拉斯謨的立場,一方面惋惜伊拉斯謨關鍵時刻的「後退」,而這一歷史性選擇,不僅導致了伊拉斯謨與馬丁·路德的公開論戰和決裂,德意志各邦國乃至大半個歐洲經久不息的血雨腥風,進而演繹出更加激烈的閔採爾派的挑戰,讓血流不止的歐洲大陸雪上加霜,創傷劇痛。
即使我們信了「原因的原因不是原因」之說,但當希特勒和納粹收服德國基督教過程中,大肆引用馬丁·路德「教誨」,對猶太人無情殺戮和滅絕時,後人也無法茫然面對馬丁·路德有關猶太人的「惡言」,如同希特勒利用尼采「權力意志」為其所行註腳背書一樣。你可以感嘆歷史的弔詭,但還原歷史現場,怎麼能無視歷史選擇當口,個人的心思乃至意氣所起的作用?回到五百年前,假如伊拉斯謨與路德聯手,歷史會改寫么?肯定。茨威格對此亦有扼腕。歷史之所以要假設,因其不斷重複,否則人類永無長進。
根據茨威格,仔細辨析伊拉斯謨和路德各自的立場,在觀念和「教義」上,沒有任何分歧,不同的是手段和路徑。如前所述,這一不同,不僅改寫了歷史,也為人類五百年的衝突埋下伏筆。
《見證——肖斯塔科維奇回憶錄》
[俄]季米特里·肖斯塔科維奇 口述 [美]所羅門·伏爾科夫 記錄整理 葉瓊芳 譯
作家出版社
2015年11月
肖斯塔科維奇口述回憶錄,作於其去世前不久。他下決心說出真話,「必須這樣做,必須」,主要不是意識到不久於人世,而是要為他經歷的半個世紀的蘇俄歷史作當事人見證。肖斯塔科維奇對記錄者的惟一要求是,回憶錄要在他死後發表,並同意在西方出版。1975年肖斯塔科維奇含恨離世,1976年伏爾科夫離境赴美,作品隨後問世(1979年),距今將近40年。
邊讀邊想,如果上世紀80年代初,此書就有大陸漢譯本,對我們認識斯大林統治歷史,以及避免克服歷史的「重複」,會發生怎樣影響?不是有麥德維傑夫的《讓歷史來審判》么?不是有赫魯曉夫蘇共二十大「秘密報告」么?對,還有喬治·奧威爾的《1984》。更早還有哈耶克《通往奴役之路》和未公開出版的德熱拉斯《新階級》。我覺得,以上作品,都無法與《見證》相比。
《見證》沒有理論,不是預測,甚至都不是總結。想想1974年的蘇俄和「冷戰」中的世界吧,沒人預見到1991年蘇俄極權統治的垮台,更沒人預見到開啟開放進程後中國持續30年的經濟成長。
通過藝術(主要是音樂)領域窗口,作品細密「見證」了斯大林整個統治體系的形成、運作肌理,以及蘇俄體制垮台的秘密(讀者後見之明)——維繫統治的要素,正是導致其垮台的質料。
順便說一句,作品中披露的諸多細節,不僅能勾起過來人不忍之記憶,更因其一直以來、今天尤甚的重複,令人驚懼,非「瞠目結舌」所能描述。
《根本惡》
[美]理查德·J.伯恩斯坦 著 王欽、朱康 譯
譯林出版社
2015年9月
「根本惡」一詞,來自康德。但康德的定義,顯然無法概括和解釋20世紀從左至右各種「超出想像,難於理解」的惡之現象。這個任務,是由約納斯、列維納斯,尤其阿倫特完成的。不那麼有趣的是,三位思想家,皆出自海德格爾門下。他們共同的特徵是,都是猶太人,經歷了希特勒上台後的逃亡,其中兩位男性,一位參加過對德作戰,一位逃到巴勒斯坦,後來參加了以色列獨立戰爭。可以說,他們對根本惡的思考和論斷,與他們刻骨銘心的經歷深切相關——他們的親人,大多死於納粹集中營。他們是根本惡的思考者,也是見證人。
關於根本惡,他們主要不是發展了康德的敘述,而是改變了康德的定義。在阿倫特,它看似對應「平庸之惡」,卻是從極權統治抽離出的概念。強調這一點非常重要。因為阿倫特的「平庸之惡」,似乎遮蔽了根本惡的個人責任,而在肖斯塔科維奇的「見證」中,他非常肯定地認為,極權體制之惡,每一個參與者難逃其咎。匈牙利作家米克洛什-哈拉茲蒂在《天鵝絨監獄》中,不僅佐證了肖斯塔科維奇,且有進一步推進——參與作惡者不只參與,且有意為之,以此為榮。伯恩斯坦的貢獻在於,通過梳理從康德到尼採到阿倫特,他確認「根本惡」的存在,矯正了各時期思想家關於根本惡敘述中的缺陷,且明確了根本惡與個人的責任。這一結論,在今天,對以各種面目粉墨登場,不斷重現的歷史現象,尤具警示意義。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2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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