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俱樂部

2316年，因迪夫（Indiff）城。這裡據說是世界上唯一一座所有的智能形式——人、人工智慧、生化人、變異人等等——都能受到平等對待的地方。

傍晚的因迪夫城總像是籠罩在一陣光芒的龍捲風之中：摩天樓群縫隙里穿梭著的大小形狀不一的飛行器、蛛網般連接著所有建築的快速通道里飛馳而過的車輛燈光，以及從下到上漸次亮起的街燈和霓虹廣告牌…… 如果說光是一種對生命力和財富的比喻的話，那麼因迪夫城完全像一座星系一樣壯美。

哦，當然黑暗還是存在的，比如在只有窮人才會居住的底層。這裡常年被遮擋在樓群的陰影里，永遠陰冷潮濕。

「喂，小妞，一個人嗎！」 一個半醉的聲音隔著馬路喊著。我並沒有回頭，小心避開便道上的裂縫。空氣里混雜著汽油、嘔吐物和霉味。我抬起頭，坐落在一間骯髒可疑的酒館和一家貼滿封條的道具店中間的狹窄店面就是我的目的地：用廉價俗艷的綢布和熒光礦石裝飾的狹窄玻璃門和展示窗，「祖夫人」，窗子上閃爍不定的霓虹字母拼出：「命理、星象、八卦、排難解疑」。我猶豫了幾秒鐘，終於還是推開店門，一隻小小的銅鈴響了幾聲。

店裡一片黑暗。

「你好！」 我大聲說，「請問有人在嗎？」 「晚上好，孩子。」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黑暗裡離我不遠的地方轟鳴著。隨即，一盞老式的檯燈突然被點亮，橘紅色的微弱光芒僅僅點亮了房間的一角。我的眼睛並沒有立刻分辨出來燈光後面的人的樣子，但當我終於看清她的相貌，不由吃驚地倒退了幾步。

祖夫人，這位在底層社會和黑市小販之間有口皆碑的智者，是一位身材肥碩，膚色發藍的駝背變異人。她戴著一副墨鏡，顯然雙目失明，那盞燈是為了客人準備的。在因迪夫這樣的熔爐城市，變異人並不少見，真正讓我意外的是在她左肩上擠壓著的一個畸形頭顱。它就像是一件徹底失敗的泥塑作品：嘴巴和鼻子都只是一些難看的皮褶，唯有一隻眼睛警醒地睜開，不斷地瘋狂旋轉。「請坐請坐。」祖夫人說，一隻戴滿戒指的手指向桌子對面的一張沙發。那隻旋轉著的眼睛有一瞬間聚焦在我的臉上，它的瞳孔是銀色的。我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戀愛心事還是事業運程？星盤、塔羅牌、水晶球、八卦……」 「哦不，」我急忙打斷她，「是耗子介紹我到您這裡來的，他說您知道答案。」 我強調著「答案」二字。祖夫人立刻收起了故作神秘的職業笑容，她沉默了片刻，那隻銀色的眼睛似乎在不停地觀察著我。她揮揮手，示意我繼續說下去。

「耗子說大概您可以給我一些建議……」 耗子是黑市小販，也是我的朋友。「我的父親生病三年，最近連血清也已經失效了，我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如果我忽視那隻銀色的眼睛，她的相貌其實是很和善的，甚至流露出一絲真誠的關切。「血清，」她說：「你的父親，是生化人嗎？」 我心裡一緊，點了點頭：「是的，夫人。我也是一樣。

「他的身體從大概五年前就開始顯露出萎縮的跡象，但他離到達設計年齡還早得很呢！生化人基地說他屬於要淘汰的型號拒絕救治，但其實這根本就是借口。」 憤怒讓我抬高了聲音。祖夫人舉起一隻手，打斷了我：「你為什麼不在軍隊里？」 我咽了口吐沫，有些僵硬地說：「我在因迪夫找到了其他的工作。我是一名音樂家。」

這並不完全是真話。白天我在一家咖啡廳做服務生，晚上則和一群朋友——我的人類朋友——排練或者是在酒館演出。但這也許正是問題的核心所在。半機械大腦、合成骨骼和改良基因肉體，最初生化人就是作為戰爭武器設計製造出來的。從被「生產」出來的那一天開始，所有生化人的名字就自動錄入軍隊的花名冊里。

「我的父親也已經正式退出軍隊，這是法律允許的！他真正感興趣的是寫詩，而且他的作品真的很了不起，比什麼愚蠢的戰爭高尚得多！」 我的臉頰越來越燙，等她對這種「幼稚」的價值觀作出審判。但她什麼也沒有說。「基地顯然覺得一個寫詩的生化人對他們毫無價值。於是我們開始從黑市購買生化血清。但最近萎縮速度越來越快。我不知道還能做些什麼。耗子說，您知道一切問題的答案……」 我緊張地看著她。

她沉思了片刻，說：「這也許不算是什麼』答案』。但你最大的勝算應當是在馬灘。」 「馬灘？」這個名字有些熟悉。「聽你的描述，我想你的父親大概是由於意識和神經的發展超出了生化人原本設計容納的範疇，造成了生物體的過度消耗。」她微微停頓了一下，說，「而你是一名音樂家？」我點了點頭。「那麼你可能也會面臨同樣的威脅。

「大多數人類，包括最早的生化人設計師在內，都一直在迴避那個老套的』靈魂』問題。即便是在所謂平等包容的因迪夫也依然如此。他們不願意承認生化人的意識和情感在不斷進化，因為這會對對人類 『唯一的創造者』 的身份帶來衝擊，而且給他們造成難堪的倫理問題。」 我點點頭。一個記憶浮現出來：父親根據基因編碼領養了剛剛被生產出來的我，他給我講的第一個故事是木偶匹諾曹——「那個想變成人的木偶男孩。」 祖夫人所說的也正是我的猜測，如果找不到解決方法，萎縮退化的命運大概離我也並不遙遠。

」你需要的不過是一個簡單的矯正程序來調整身體和意識神經元之間的配對關係。當然，在設計年齡到達的時候衰老和死亡還是會來臨，但眼下這不是重點。「 我努力剋制著自己的激動情緒：」我可以在馬灘找到這個程序是嗎？「 夫人微笑著說：「從很早開始，一批崇尚自由的科學家就聚集在那裡，其中不乏生化人科學家。這並不是我第一次聽說這樣的故事，他們注意到這個問題也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他們大概會把它免費送給你。但別高興得太早，」 她看得出我幾乎一刻不停就想上路，嚴肅地說：「想要到達馬灘，可絕對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把檯燈向右面推了推，手指指向牆上的地圖：「你看得清地圖上的字嗎？實際上馬灘和因迪夫只有咫尺之遙。但由於那裡的敵對勢力，這兩個地點之間被政府安排了最嚴格的監控，完全不可能通過海灘到達那裡。剩下的唯一選擇就是繞過整個島嶼，陸路前往。就算在最和平的情況下也需要至少一年，更何況……」 我看著地圖，心沉了下來。泰尼谷、皮亞貝叢林、康塔城等等，這些都是充滿戰亂或瘟疫的地方，其中許多地點對生化人抱有公開的敵對態度。在因迪夫，我的外表大概可以完全不引起別人的注意，但在這些地方，我為了格鬥特彆強化的肩膀和大腿都足以立刻暴露我的真實身份。

「好啊，反正我最近也沒有什麼其他重要的事情要做，推遲幾次排練大概並不嚴重。」 我努力想使自己聽起來輕鬆點。在昏暗的燈光里，我有一種奇妙的感覺，好像她的那隻銀色的眼睛不僅正在讀著我心裡的想法，還在審視我的未來。「而且，再怎麼說我也是一個生化人，想擊倒我恐怕還沒那麼容易。」 我更像是在說服自己，我的微笑更自然了一些。

她沉默了一會兒，點了點頭：「如果你真的到達馬灘，記得尋找一個叫未來俱樂部的地方。在那裡你就可以實現你的願望了。」 「變成真正的人類。」我小聲說。忽然之間，壓抑許久的壓力以及恐懼似乎終於要衝破我的控制。生化人不能流眼淚，但我的鼻子發酸嗓子發緊。

「不，」祖夫人說，雙手伸向我：「不是變成真正的人類。你們不需要這樣做。你們不過是得到應有的生活。」 我無法說話。「而且別忘了，你不是一個人。找到你的朋友們。」 她拍拍我的手背，我們在昏暗的燈光下沉默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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