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感性全然抵抗不住，就像一下子刻在心上一樣」

文史 07-30

飢腸轆轆的食客永遠不應該辜負美食的好意。米飯顆粒均勻，撲入鼻息的是軟糯的香氣，用大沼道行暗綠釉色的碗連同飯粒的光輝和色澤一起盛入其中，一個人獨享也好。煎蛋在鍋里油亮發光，蛋黃慢吞吞地不斷膨脹，微焦的邊蔓延成不規則的形狀，放在印滿了花紋的盤子里，遞給身邊的人也好。

說到底，吃飯這件事情帶給我們的享受，不止是食物本身的味道，還有由環境生出的愉悅。自己開火做飯也好，為了什麼人下廚也好，用心把食物放在盤上的瞬間，把盤子端正擺放在桌子上的瞬間，雙手合十，不是講究待客之道，而是期待心意相通。

井藤昌志說，長大成人之前，他根本沒想過自己竟會把手工活當作營生，更是半點也沒想到做的是上高中時看到的橢圓木盒。然而兜兜轉轉，曾感興趣的東西卻與如今的生活聯繫到了一起。「在無法重來的人生里，有緣邂逅的東西總是與某些別的東西相聯繫。也許這就是幸福的活法。」

「自己的感性全然抵抗不住，就像一下子刻在心上一樣」

在坂本工的手中，古老而新穎的陶瓷器皿正在一件件誕生。他說，自己只買得起有裂紋的器物，但還是想儘可能多買幾件，干制陶這行當，若是不傾囊而出買些好東西，就干不好。至今為止，這樣一件一件收集起來的器物，卻在他的家裡各處放置，在日常生活中隨意使用。

山本教行說，要製作自己想用的器物，然後實際去使用，若不反覆去這樣做，就無法做出好的器物。別人的東西，如果不多去使用，就不會知道它真正的好處。

器物是可以被信任的，就像你長年放在廚房地板上的味噌桶能顯出一副兢兢業業的樣子，隨著時間流逝，木頭也會生出風情。製作器物也好，買下他們也好，使用他們也好，都是不時地直起腰，去尋找什麼能讓自己滿足。

「自己的感性全然抵抗不住，就像一下子刻在心上一樣」

小鹿田燒

坂本工

大分縣日田

在以民藝陶器之鄉而聞名的小鹿田。每天面對著泥土重複著代代相傳的營生。這就是坂本工，從他手中，古老而新穎的陶瓷器皿正在一件件誕生。

/ 因為自然

才能成就美好之物 /

在靠近山坡的小村落。沿清流，順坡路直上，就看見了登窯的煙囪頂，聽到碓臼搗土發出的「吱、咚」聲。在小鹿田這個陶器之鄉，村落中十四家有十家是窯廠。

小鹿田燒可追溯到江戶時代中期。引領民藝運動的柳宗悅於1931年（昭和6年）所著《日田的皿山》一書中，稱其為「世界第一的民間陶器」。所謂「皿山」，是九州地區的方言，意思是陶瓷的產地。柳宗悅寫道，「再沒有一個地方能像日田的皿山那般，原原本本地保留昔日容貌」，如今雖從半農半陶轉變為專職制陶，基本上也並無改變。一起製作陶土，腳踩著腳踏式轉盤成型，使用草木灰製成的釉料，在燒柴的登窯里燒制。一直在充分利用自然的恩惠，保持著傳統的制陶方法。

其中在制陶上有所創新的是坂本工窯。那裡的陶器，紋樣舒展有力，釉色鮮艷，顯色效果極佳。小鹿田的泥料容易開裂，不適合高溫燒制。但低溫燒制使釉料很難溶解，不易顯色。而這座窯，將燒制溫度提高到了泥料所能耐受的最高限度。這樣做會有風險，燒成之際，有的器物會發生破裂，或在表面出現鼓包。反之，燒制順利時，就會呈現色澤艷麗的釉色。這就是坂本工窯被稱之為「善於進攻之窯」的緣由。

當家人坂本工從父親茂木手中繼承此窯，現在，他與作為繼承者的兒子小創兩人一起工作。小鹿田燒的說明中必定會出現「世代單傳」這個詞語，以表現其稀有感。但這有其必然性。既沒有土地，可用的泥料也有限。「因為沒地方，所以沒法收徒弟，如果有兩個兒子都干這行，就沒法靠這個營生了。有這些物理上、經濟上的制約，沒辦法才只能單傳，僅此而已。」

「自己的感性全然抵抗不住，就像一下子刻在心上一樣」

在小鹿田制陶，重要的是「如何儘快地喜歡上這一行」，工這麼說。

「許多人都是因為喜歡才開始干這行。而我不是因為喜歡才開始的。」

坂本出生在小鹿田窯廠的家裡，在成長過程中一直伴隨著「早晚會繼承家業吧」這個想法。可他在進窯廠工作之前，連轉盤都全然沒轉過。高中畢業後，他去了東京的專職學校。「如果從那裡畢業就好了。家裡沒給生活費，我就找了全國最便宜的一所學校，住在日田市為貧困生提供的三席榻榻米大小的宿舍里，凈打工了。」

他當時覺得早晚有一天得回去，沒必要非念到畢業。19歲那年的夏天，身邊的人都開始找工作，父親住院，他以此為契機回到了小鹿田，進了窯廠工作。最初的三四個月，在現在已故的黑木才人處，蒙其照顧，學會了基本的制陶方法。最初的作品，如今也被用作樣品，但他笑道：「怎麼說呢，做得不好啊。」正在工作的小創聽了，也在旁邊點頭。

「十八九歲的時候對手藝人來說，可以說是用身體吸收技藝的黃金時期。我丟棄了這個黃金時期，所以也必須承擔起風險。」

要挽回這段空白的時期得花十年，工說。可他並不後悔曾經一度離開小鹿田。「很慶幸，長了見識，知道了自己是多麼渺小。覺得要是能把那些經歷在器物中反映出來就好了。」

一直以來，他都在反覆思考：不能自以為是。這種想法至今未變。他還硬是買回了濱田莊司和河井寬次郎的作品。最初在京都的古董店裡買到濱田莊司的茶碗時，被其氣勢所打動。「自己只買得起有裂紋的器物，但還是想儘可能多買幾件，干制陶這行當，若是不傾囊而出買些好東西，就干不好。」至今為止，這樣一件一件收集起來的器物，卻在工的家裡各處放置，在日常生活中隨意使用。

「自己的感性全然抵抗不住，就像一下子刻在心上一樣」

「泥土決定一切。」工邊轉轉盤邊說。

小鹿田的制陶工作，從大家成群結夥去附近山上挖回土料開始。借河水之力用碓臼將土料搗碎後，放入水槽淘洗，篩出雜質和垃圾。使用叫作「ORO」的瀝水槽控除水分，鋪在乾燥窯中晾乾。這樣大約花費兩個月的時間，陶土才終於算是製作完成。

做好的陶土，經陶工之手被反覆揉捏，成型。揉土是為了使陶土的硬度和成分更平均。「若不在揉制階段決定要做什麼，就不會朝好的方向發展。」工說。泥土的性質，自不必說會影響到作品本身，還會很大程度上影響制陶的方法。

用轉盤成型，其基礎在於「團球」，團成球狀的泥土放在轉盤中央，從中心往上提拽，拉伸泥料。可若是用一塊小鹿田的泥料一氣呵成，器物越大就越容易破裂。因此，工從以前就用需要熟練手法的「泥條盤築」技法來製作大盤和大壺。泥條盤築，就是先將作為容器底部的泥料敲實，把粗繩狀的泥料粘在上面，邊用手壓牢，邊向上堆高。然後用手把泥條捏平整，調整形狀。這一連串的工作是伴隨轉盤旋轉的節奏完成的，所以用電動轉盤的話就很難調節速度。這也是他一直使用腳踏式轉盤的理由。

還有被認為是小鹿田燒幾大特徵的、用刨子雕刻紋樣的「飛刨」和用刷毛划上花紋的「刷毛目」也是工所說的「從泥土的必然性中誕生的東西」。小鹿田的泥土原本是黑色的。看以前的器物，許多都是僅在黑色胎質上施以化妝土和釉料而已。後來隨時代變遷，白色器物變得受歡迎，小鹿田也開始製作施白色化妝土的陶器。但小鹿田的土質難以附著化妝土，製作素色陶器的話，化妝土就會脫落。為了掩飾化妝土脫落的痕迹，飛刨紋和刷毛目不可或缺。

工說：「一切皆有緣由，所以才美麗。」

「若是混合其他泥土，就不易破裂了。可是土質改變，器形也會改變，釉料也會變化。這樣一來，就不知道自己想要做什麼了。」

用碓臼搗碎泥料的速度，在水中沉澱顆粒的速度，在小鹿田制陶房的生活，一切皆順應自然。「不是因為喜歡才開始做的。」正因為工有這種自覺，才沒有惰性，從頭開始誠摯地面對陶土。然後去思考最大限度利用那些陶土的方法。或許，這就是工的作品不會予人陳舊感的緣由之所在。

——《器物帖》

「自己的感性全然抵抗不住，就像一下子刻在心上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