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琴傳習-一曲《幽蘭》，「如幽匪藏」

本文來自趙楠老師於【巫娜古琴傳習】全國學員群內的主題分享。

在我彈琴初期經常聽《中國音樂大全·古琴卷》（俗稱「老八張」），其中非常感興趣的是其中的第一章、第一首，即管平湖先生彈奏的《幽蘭》。

記得有一次，巫娜老師問我你最喜歡哪一首琴曲。我回答說，很喜歡《幽蘭》。老師接著說，那你挺「劍走偏鋒」。「劍走偏鋒」意味著，《幽蘭》這個琴曲和我們慣常接觸的中國的傳統音樂，以及其他的一些古琴曲非常不同。

文徵明（明）《蘭竹圖》 台北故宮博物院藏

《幽蘭》的傳譜情況

隋唐時期，日本多次派遣唐使來中國，學習、吸收文化。《幽蘭》這個譜本就是唐代的手抄本，在唐代傳到日本。直到十九世紀末，金石文字學家楊守敬去日本訪學期間，發現了《幽蘭》的文字譜。之後，駐日公使黎庶昌將它刊影在他編的《古逸叢書》中，又傳回至中國。

《幽蘭》譜本的特殊性在於它是文字譜形式，跟我們通常看到的減字譜不同。譜本通過記述一句話來描述每個音、一段文字來記錄整個琴曲。全譜分為四個段落，二百二十四行，每行二十到二十四字不等，共四千九百五十四個漢字。

唐，手抄琴曲文字譜《碣石調?幽蘭》

《幽蘭》譜本傳回中國以後，受到了很多琴家的關注，並開始根據《幽蘭》文字譜本進行轉譯、打譜。其中梅庵派的徐立蓀先生，第一個完成了《幽蘭》的打譜工作。之後除了徐立蓀先生還有查阜西先生、吳景略先生以及管平湖先生相繼完成打譜和彈奏此曲。通過上一代琴家打譜的努力得以傳承，才能從音頻或者後輩的琴人的演奏中聽到此曲。

在我學琴之初，特別希望自己能彈奏《幽蘭》。但是萬沒想，從開始學《幽蘭》至今近一年時間裡，我遇到了彈琴過程中最大的瓶頸，未能理解並掌握樂曲。同時也有一些理解，以及彈奏時的一些心得，請大家指正。

吳文光先生《幽蘭》

最初聽到《幽蘭》的時候，很興奮，這種古怪的曲調對於我來說，非常有吸引力。然後就反覆的聽來越覺得如幽匪藏。我通常聽的版本是管先生彈奏的《幽蘭》，後來聽吳文光先生的版本（巫娜老師推薦）。

《古逸叢書經籍訪古志》：

按蔡邕琴操曰：古琴曲有歌詩五曲，又有一十二操，二曰倚蘭操。又稱「倚蘭操者，孔子所作也。孔子歷聘諸侯，諸侯莫能任。自衛至魯、過隱谷之中，見薌蘭獨茂，喟然嘆曰，『夫蘭當為王者香，今乃獨茂與眾草為伍，譬猶賢者不逢時與鄙夫為偷也。』乃止車援琴鼓之。蓋自傷不逢時，託詞於薌蘭雲。」此倚蘭即倚蘭操也。又唐吳競樂府古題要解載「碣石篇：右晉樂，奏魏武帝詞。首言『東臨碣石觀滄海，廣大日月出入其中』；二章言『農工畢而商賈往來』三章言『鄉土不同，人性各異』；四章言『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也」。

事實上，學習《幽蘭》可以打開一扇門，有助於在音樂層面來理解儒家傳統和孔子的生平。如今，《幽蘭》是否是孔子所作，已不可考，但它會牽引理解孔子以及《幽蘭》音樂生髮中的思考。當然這種「附會」很有可能不準確，但是它會啟發對於樂曲的更深刻的理解。

宋 趙孟堅 墨蘭圖 故宮博物院藏

《論語·雍也》：「質勝文則野，文勝質則史，文質彬彬，然後君子。」

《幽蘭》第一段就深刻的體現了幽谷中蘭草之質。孔子非常強調生命力的體現，生命應當飽滿，具有頑強的氣息。在第一段描寫里，在整個幽谷雜草中，有著一株具有旺盛生命力的蘭草。通常我們容易直觀感覺，這株蘭草的悲慨，與雜草生長在一起的讓人憐憫的氣息。但是反而在我彈奏過程中，發現這是一株非常具有生命力、生生不息蘭草之象。雖然巫娜老師在教學的過程當中說，它有著曲折情緒的變化。這恰恰是孔子作為人，「志於道」的體現。

「聲含宮商，肇自血氣，先王因之，以制樂歌」

在我最初學這個曲子的時候，完全沒能把握到演奏過程中「質」的體現。有大半年時間總是提不起精神，彈奏的氣力不聚足，音聲之間的張力不完備。巫娜老師上課期間，一次又一次的指正要提起這個東西來。我比較愚鈍，反應不過來。這之後老師就想各種辦法，讓我對此有感受力。

宋 鄭思肖 墨蘭圖 美國弗利爾美術館藏

記得當時老師說想要將此曲彈出風骨，自身要智性充沛。推薦我看看西方當代藝術家賈科梅蒂的作品，說他的雕塑有那種稚拙的力量感，有可能會啟發到我。他的雕塑非常像四川廣漢三星堆出土的雕塑。但是，始終沒有完全調動出我彈琴的這個積極性和表現樂曲的生命力。直到有一天我看貝拉塔爾執導的電影《都靈之馬》，其中的畫面和演員的表演，激發出了在藝術表現上的力量感。

《幽蘭》全曲分四個段落，第二段它是由一種生命情緒的起伏，逐漸轉到了對於整個自然或者說宇宙的體察。尤其是第二段中間的泛音，泛音本象徵天籟。古希臘時期，柏拉圖的作品中很多處談到音樂與天象的關係。當然中國傳統中《漢書》、包括《史記》會特別清楚的看到音樂和天文、曆法的密切關聯。《幽蘭》第二段的泛音就如同流動旋轉的星空結構。直到第四段，《論語》裡面講孔子在齊國聽聞韶樂之後，三月不知肉味。《韶》就是當時舜做的一個大型的舞劇，相當於現在的《東方紅》，足以可見韶樂的感染力之強。第四段非常強烈的舞蹈性，也是具有宏大政治敘事的段落，恰恰就有《韶樂》的意蘊，是《幽蘭》整體的結構。

由此可見，想要彈好《幽蘭》，不見得只是從習琴這個角度出發就能理解此曲。就像孔子講「游於藝」，藝不僅只有樂，它有「禮、樂、射、御、書、數」的全面培養。這種綜合性的東西匯聚到自身，才可能產生「游於藝」的游，也就是莊子《逍遙遊》裡面講的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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