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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敬澤:晉國之卜

李敬澤:晉國之卜



李敬澤,評論家,散文家,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書記處書記。

李敬澤:晉國之卜



文丨李敬澤


原載丨《當代》2016/04

一切始於一場處心積慮的屠殺。


公元前669年,晉獻公八年冬天,晉國「盡殺群公子」。


這一年發生了一次日環食,魯國洪水泛濫,在衛國,千夫所指的衛惠公朔死了。這一年天下無事,很少有人注意到,在偏遠的晉國,國君將他四代以內的同族殺戮殆盡。


兀鷹吞食腐肉,急雨澆灌草原,大地空曠,萬物生長。


到目前為止,晉國一直是華夏世界的隱者。這武王少子的後裔,偏處於太行之西、黃河之東,不問世事。從公元前722年春秋紀事開始,至今五十三年,晉國不曾參與中原諸侯的盟會,從未出現在國際舞台上。

晉國太小了,它的疆域大致限於如今的運城一帶,這方寸之地,剛剛經歷了一場漫長的內戰。晉穆侯的兩個兒子,太子繼承君位,端坐在都城翼,也就是今之絳縣;雄才大略的次子後來被封在曲沃,號為曲沃桓叔。曲沃在今之聞喜,聞喜到絳縣,在高速路上,至多不過兩小時車程,但這條路桓叔和他的兒子、孫子,走了三代六十七年,六代晉侯,五代被弒,終於在公元前674年,曲沃武公奪取晉國君位,盡並晉地。


兩年後,公元前676年,武公薨,其子詭諸即位,是為獻公。此時的晉國依然弱小,以軍事力量衡量,大國三軍,次國二軍,小國一軍,晉國僅有一軍:一萬二千五百人,戰車五百乘。


——獻公的手中只有這點家當。但是,八年後,通過殘忍的屠殺,他為晉國創造了一筆豐厚的資本。


公元前669年的事變,對當時的觀察者來說,不過是這個弱小國家長期瘋狂的又一輪發作。春秋時代,公族內部的相砍相殺本是常態,而晉國更是在過去幾十年的時間裡專註於此。現在,這個嗜血的君王,他停不下來,失控的收割機在收割頭顱。


人們震驚於這次屠殺的規模和這次屠殺的毫無理由:不需要理由,自桓叔以來的歷代公族被誘騙進入一座城池,四門一關,砍瓜切菜一般殺個精光。很少有人注意到,這次屠殺創造出了奇異的空曠:晉國從此沒有公族,獻公詭諸徹底摧毀了春秋時代君王統治的基礎,在這個宗法社會,君王的統治在根本上是族長的統治,當他把整個宗族消滅凈盡時,他又是誰的族長呢?

需要很長的時間,人們才能看出,獻公的瘋狂中,包含著瘋狂的想像力和創造力。他摧毀了一個宗法國家,同時也再造了一個國家。在這個新國家中,有兩件事物是全新的,一件是,絕對的全能君主,另一件是,一個相對開放的、超越血緣的卿大夫集團。現在,他站在王位上,他的周圍不再有他的叔侄堂表,這個國家不是建立在宗族血緣之上,作為君王,他直接面對著卿大夫,面對著國民和百姓,他訂立一個新的契約,向著江湖之上草野之間的英雄豪傑發出召喚:來吧,這是一個只屬於我的國家,一個在強權君主之下選賢任能的國家,我已經清空了一切,消除了公族對權力的壟斷,天下的規矩變了,政治和戰爭將向真正的強者開放。


獻公為他弱小的國家憑空創造了一筆龐大的資本,晉國由此進入了春秋時代的中心。


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個女人——驪姬。在春秋前期的歷史上,驪姬無疑是最重要的女人。在那個時代,沒有任何一個女人的聲音像她這樣被屏息傾聽。魯國的文姜光彩奪目,但文姜沉默無言。而驪姬,她的話滔滔不絕、急管繁弦。那個時代的男人們似乎很少想到驪姬有多麼美,是的,她當然是個妖精,但是等等,聽聽她在說什麼……


在驪姬這裡,人們無法迷信性的力量,人們認為,這個女人必定還有心智和言語上的超凡魔力。她持久地保持著獻公對她的寵愛、依賴、信任和縱容,這蠻族的女子,從獻公五年,她在一場戰爭中成為獻公的戰利品開始,直到二十一年後獻公死去,她從未失去對這個男人的控制。而這是一個什麼樣的男人啊,他在任何意義上都不像一個情種,他是無情的,雄強、暴烈、多疑、決斷、殘忍。不,這不是「寵愛」,這對男女之間發生的一切他們的時代無法命名,那很可能是「愛」,那必定是最終超越了肉體和慾望的深沉強韌的感情。

晉國人、所有人注視著他們奇怪的關係。在一個時代的圍觀下,驪姬成為了一個饒舌的


女人。或者說,到驪姬這裡,女人之邪惡的兩個基本要素才終於同時具足:身體的狐媚惑主,言語的掩袖工饞。


但是,這裡隱含著一個敘事學悖論。或許也可以稱之為「陳勝悖論」 。當年陳勝起事稱王,當朝坐殿,也覺得該把泥腿子洗洗,便請了幾個博士老先生來上課。那一日講到《國語》,驪姬如何如何向獻公進讒言,咱們這位大王忽然發一聲喊:停!


幾位博士獃獃地看他。


陳勝說:那小娘子,她是什麼時辰說的這些話?


博士想了想:應該是侍寢之時。


侍寢,那就是兩口子摟著說話唄。


那個……正是。


半夜三更的,兩口子摟著說話,出了這個嘴進了那個耳朵。誰聽見了?還記得這麼有板有眼的?


這個……


博士們轉過頭去,一齊看那鬍子長的。


鬍子長的耷拉著眼皮,想了想:古時,凡君王言談,必有史官在旁速記。殿上的話,自然是有人記的。內寢的話,也有人記,所以,專有內史之職。


陳勝:那就是,兩口子躺著,旁邊擺個案子,你坐那兒看著?那人家還生得齣兒子來不?


老夫子無語。沒法討論下去了,再往下說,還不知要噴出什麼好聽的來。不過,老夫子下去想了想,覺得陳勝之問還確實是個問題,而自己的解釋也很是正大,君王無私語,任何時候都該處在史官的監督之下,至於生不生兒子,那與我何干。想得漸漸得趣,提筆書於簡冊。然後過了一千年,老夫子的話已經熬成了真事,唐朝劉知幾著《史通》,據此專門論述了內史制度。


其實,更有可能的情況是,那些年裡,晉國卿大夫們的一項重要娛樂活動就是編劇本,大王今天又幹什麼什麼了,肯定是驪姬那娘們兒又說了什麼什麼,把木簡搬過來,咱們給她記下!


驪姬的畢生事業其實也是春秋俗套:自己生了兒子,起個名叫奚齊,陪嫁的妹妹也生了個兒子,名叫卓子。於是,前房生的那幾個一個個成了眼中釘:頭一個是太子申生,公認的太子,然後,就是重耳、夷吾。


除掉太子的鬥爭註定艱辛。驪姬的兒子出生時,申生已經成年,已經是公認的太子,而且品行無可挑剔。好在,春秋日月長,驪姬有的是時間。


晉獻十一年,應該是孩子出生不久,驪姬通過人說服獻公,將太子申生外放曲沃。同時把重耳派去守蒲(今隰縣),夷吾則去了屈(今吉縣)。此時的晉國疆域正在向西擴展,蒲、屈二地均在今臨汾地區。


公開的說法是,曲沃是宗廟所在,根本重地,而蒲、屈皆為邊境重鎮,都必須由公子鎮守。但是,所有的人都明白,申生的身份發生了微妙的變化,作為儲君,他本應隨侍在君王身邊,但現在,他離開了權力中心,變成了地方大員。這是向所有朝臣發出信號:申生將不再是當然的王位繼承人。


五年後,晉獻十六年,晉國國勢更盛,由一軍擴編二軍,成為擁兵千乘的中等強國。獻公親統上軍,命申生統領下軍,攻伐霍國。從征的將軍中,包括後來趙國的始祖趙夙、魏國的始祖畢萬。


此時,無人看到二百年後事,只有曾向獻公建議盡滅公族的士蔿看出了眼前的玄機:「太子不得立矣!」


君上對申生多麼器重,命他統領下軍,給了他一個臣子所能擁有的最高權力和地位,但問題是,太子不是一般的臣子啊,太子最應該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做,但現在,他管的事正越來越多、越來越大……


第二年,晉獻十七年,獻公又命申生率軍征伐赤狄部落東山臯落氏,其地應在今山西垣曲。至此,所有的人都看明白了,申生幾乎沒有選擇,他或者戰死,或者戰敗,戰敗之後等待治罪,當然,他也可以戰勝,戰勝之後面臨更大的猜忌。


結果,申生戰勝了。


但申生的敗局已定,他順從地走向晉獻二十二年。


申生,這個人是春秋前期最偉大的失敗者。有時,他會讓人想起衛國的急子,但他遠


比急子複雜寬闊。


晉獻公自己和同時代的眾人一樣,必定看出了這個兒子和他多麼不同,他們完全不像父子,他們就是人性光譜上的兩極。


在《國語》中,記載了驪姬與優施(獻公的優伶)的談話,精於人性的戲劇家優施對申生的性格做了透闢的分析:


「其為人也,小心精潔,而大志重,又不忍人。」


精者純粹,潔者清潔。他具有過敏的道德敏感,他確信生命的意義在於過一種有德行的生活。這使他成為一個小心的人,他小心翼翼地對待自己,小心翼翼地對待別人。他有潔癖,他不能讓他的白袍濺上污泥,因此,他永遠不會做出卑鄙不義之事,他不忍施惡於人。


——遙望申生,你會驚奇地發現,他的身上有一種禁慾的氣息。這個人似乎沒有肉體,似乎他只是精神。


他很可能不曾結婚。按照他的年齡,他本應該結婚了,他還應該有了好幾個孩子,但史書中對此毫無記載。如果他有女人有孩子的話,以晉人對他的命運的深切憐憫和憤慨不平,不可能不找到他們。


是的,他是一個聖徒,或僧侶。


——優施判斷,這樣一個人是最好對付的。在春秋時代,人類生活的全部經驗都告訴我們,他註定失敗,註定無法生存。


但是,對付這個人,他們用了艱難的十一年。獻公是強人,但是,獻公在申生面前必有一種下意識的忌憚不安,好吧,你是個好人,可我就想不明白,狼群里怎麼就養出了一隻羊!我寧可你是一頭狼,你是我的兒子,你應該是狼是虎!然後,一切都好辦了,讓咱們按虎狼的規則解決問題,但是,你站在我面前,你溫順地看著我,你他媽讓我緊張,你讓我覺得一定有什麼地方不對了,讓我覺得我是個瘋子!


優施的判斷出錯了,這樣一個由於純粹、由於清潔、由於不忍和小心而無法行動的人,他的不動是弱,但也是強。面對父親和繼母對他的一次次擠壓逼迫,他的根本行動就是不動、被動。這必定使獻公和驪姬氣急敗壞,我寧願不要面對這麼一個三錐子扎不出血來的聖人,我寧願他頂嘴、逃跑、造反、血流成河!只求他別這樣什麼也不幹,就這麼善良無辜地等著,他這是要活活逼死他可憐的老爹和後媽呀,要把我們逼成惡人,逼成狗急跳牆、大灑狗血的無恥小人!


這個不動的人,又是華夏世界中第一個留下了內心聲音和語言的人,清晰地展現了在艱困的政治和人生中做出選擇、追求德行的過程。


在每個關頭,他和他的朋友們都有爭辯,他留下的話,既是回應,又是深思。


統軍伐霍之前,士蒍勸他,跑吧,流亡以遠禍。


申生說:「為人子者,患不從,不患無名;為人臣者,患不勤,不患無祿。今我不才而得勤與從,又何求焉?」


伐東山時,大臣狐突又勸他不要出戰,以免「危身以速罪」。


申生說:「不可。君之使我非歡也,抑欲測吾心也,……不戰而反,我罪滋厚。我戰死,猶有令名焉。」


晉獻二十二年,在申生最後的時刻,有人建議,「子辭!」你去分辯啊!到你的父親面前,揭破那女人的奸謀!


申生說:「君非姬氏,居不安,食不飽。我辭,姬必有罪。君老矣,吾又不樂。」


那人長嘆一聲:那就快跑吧我的公子!


申生說:「不可。去而罪釋,必歸於君,是怨君也。彰父之惡,取笑諸侯,吾誰向而入?內困於父母,外困於諸侯,是重困也。棄君、去罪,是逃死也。吾聞之:仁不怨君,智不重困,勇不逃死。若罪不釋,去而必重。去而罪重,不智;逃死而怨君,不仁;有罪不死,無勇。去而厚怨,惡不可重,死不可避,吾將伏以俟命。」


晉獻二十二年,二月二十七日,申生自縊而死。


申生的那些話必定不能感動二十一世紀的中國人。我們是驪姬或優施的子孫,申生是真的無後了。


但申生曾經深切地感動了晉國人,在那些艱難時日里,幾乎所有的晉國統治精英都曾經與他深入探討過他的處境和選擇:士蔿、里克、狐突、羊舌大夫等等,皆為一時俊傑,國之棟樑,他們對這個聖徒深懷敬重和痛惜。即使在獻公面前,他們也並不掩飾他們對太子的同情。申生的那些話被他的交談者們仔細記下並廣為流傳。


在這漫長過程中,驪姬竟是如此孤單,在史書的記載中,她的支持者除了那位優施,就是梁五和東關嬖五,晉人稱之為「二五」,看這名字你就知道這二位在時人眼中實在上不得檯面,實際上,他們都是獻公的男寵。


獻公坐在他的王位上,在他的面前,關於如何對待申生,形成了兩個集團。一個集團里,包括他所愛的女人、他喜歡的優伶、他的兩個男寵。這個集團與他的身體和感官緊密相關,他們既被他所控制又在某種意義上控制著他。


另一個集團,是朝中的卿大夫。他們並非他的親族,由於能力、忠誠和家世而被他選任。這個集團是在那次屠殺蓄意創造的權力真空中壯大起來的,因此,所有的人始終對他保持著個人的忠誠,從來不曾有人建議申生犯上作亂,而這在春秋本是常事。


獻公可能至死都想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麼和申生攪在一起。


因為,歷史的奇妙之處在於,這些在清空的草原上生長起來的猛獸,他們追求的不僅僅是強力,他們同時發現了新的生活目標,他們追求一種有德行的生活。某種意義上說,申生是傳道者,申生啟發和激發了他們,申生教會了他們像一個內在高貴的人一樣思考和表達。


於是,申生的死不再是失敗,而是犧牲。


獻公的問題是,他不能理解在他創造的這個新世界裡發生了什麼。他應該仔細傾聽申生的那些話,那些話不僅是說給對話者的,也不僅是說給自己,實際上,潛在和終極的對話者是那個絕對權力者,那個兼君父的人。


——是的,我選擇了忠與孝,但這種選擇並非僅僅被動反映著權力關係,而是一個人在他的全部條件下的主動決斷,是在艱難的價值論辯中權衡並達到至善。


申生決絕而徹底,他踐行他的所言,但同時,他把極為嚴峻的問題留給了對方——留給了為人君、為人父者。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種有德行、有尊嚴的生活,也必存在有德行、有尊嚴的政治,人的正當性、為臣者和為君的正當性都必須在其中得到證明。


當獻公清空了草原,成為絕對權力者,他期待著新來者的絕對忠誠,是的,他得到了,但他不曾想到的是,這種忠誠是有條件的,在這種忠誠之下,他的臣民決心保留做一個正直的、正派的人的權力,決心成為高貴的人,而且他們也向他要求正直和正派。


獻公在制度上再造了晉國,他的兒子申生在精神上再造了晉國,申生的選擇和受死、他的氣質和性格影響了那一代和以後的幾代晉人。在王孫公子的累累白骨之上,站立起了成群的巨人,整部春秋,沒有一個國家產生了如此之多的勇者、猛將、智士、賢臣和俠客,他們有超人的精力和體力,他們肆無忌憚地施用謀略和詭計,無情地追求成功和勝利,但同時,他們注視著自己的內心,他們發展出了一種精潔內省的稟賦,他們像追求勝利一樣追求善好正當,他們是忠誠的臣民,又是桀驁不馴的義士,他們是簡樸的武士,但同時耽於沉思。遍地英雄下夕煙,那時的晉國幾乎就是斯巴達和雅典,那時的晉人是中國史上空前絕後的一種人,他們為晉國建立持久的霸業,也在最終,使晉國分裂,把天下帶進戰國。


在晉獻二十二年那個慘淡的春天,衰老的獻公詭諸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就像一個身在戲中,無法退場的疲倦的演員:


他回到宮中,他看到驪姬歡喜地迎上來:正好,申生送來了酒肉。


他接過了酒,正待飲時,又被驪姬攔住:


這酒肉外邊來的,只怕不幹凈。還是試試吧。


酒灑在地上,地為之隆起,冒出了白煙。


那肉喂狗,狗死了。


逼著小太監吃了一口,人也死了。


獻公看著驪姬在驚叫、在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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