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歲時 龔鵬程
龔鵬程,祖籍江西吉安,1956年生於台北。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研究所博士畢業,歷任淡江大學文學院院長,台灣南華大學、佛光大學創校校長,美國歐亞大學校長等職。曾獲台灣中山文藝獎、中興文藝獎、傑出研究獎等。有文史哲宗教藝術著作八十餘種。2004年起,講學於大陸各處。現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
龔鵬程教授
什麼是歲時
文學歲時,實亦文學天文之一部分,但因歲時在文學上應用太廣,一般都把它單獨列出來談。
歲時是指一年日月經行而成歲,以及歲中各個不同的時間單位區分。所以要從曆法說起。
太陽出沒、日夜交替一次叫一日。月亮盈虧一次叫月。年呢?簡單說是地球繞太陽一周叫一年。但因中國古代非陰曆、非陽曆,乃是陰陽合曆,所以較複雜。除了看太陽之外還需看月亮。《尚書·堯典》說:「期三百有六旬有六日。」期就是年,一年有三百六十五又四分之一日,簡稱三百六十五日或三百六十六日,是由太陽說的。但又接著說:「以閏月定四時成歲。」就是因月相的緣故。
月亮的變化周期為29.53日,十二個月合起來才三百五十四日,比太陽年少,兩者合不攏,怎麼辦呢?古人於是要置閏。一年差十一又四分之一日,三年就差了約一個月,所以三年置一閏。置了閏,仍不盡能相合,所以五年還要再閏,即五年閏兩次。
置閏的方法,歷代又不盡相同。周朝是放在年尾,稱為十三月。漢代放在九月以後,稱為後九月。上古於年中置閏,故有閏三、閏六月,與現在相似。《左傳·文公六年》說:「閏以正時,時以作事,事以厚生。生民之道,於是乎在矣。」置閏是確定歲時的基本工作,故云「閏以正時」,古人是十分重視的。
歲時的基本單位是歲,也就是年。年之上有更大的單位,如十九年為一章、四章為一蔀、二十蔀為一紀、三紀為一元,但這只在天文學家那裡使用,一般人只說年。詩中說到的紀,也不是一千五百三十年,而是十二年。唐李商隱《馬嵬·其二》說唐明皇「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即是。人生苦短,四五十年就挺長的了,誰管得著千歲百年的事?
一年之中,再分出段落來,就是四季。不過古代只分春秋兩季,後才分為四時。猶如古人之說話,只有平仄,後才分為四聲。古代史書稱為春秋,以春秋代表一年,即其遺迹。莊子《逍遙遊》批評「蟪蛄不知春秋」,亦以春秋表年。
一年之內,再分十二月。每月第一天稱為朔,最後一天叫晦。大月初二、小月初三為朏。大月十六、小月十五叫望。朔望很容易懂。朏日則需略作解釋。王國維《觀堂集林》第一卷第一篇叫作《生霸死霸考》,俞樾也有《生霸死霸考》,考的都是這個。「霸」是古文《尚書》的寫法,今文寫成「魄」。馬融註:「魄,朏也,謂月三日始生兆朏名。」始生魄,所以也叫哉生霸。
一年之中再劃分成二十四個單位,稱為節氣。即季節更替,氣候變化之單位:立春、雨水、驚蟄、春分、清明、穀雨、立夏、小滿、芒種、夏至、小暑、大暑、立秋、處暑、白露、秋分、寒露、霜降、立冬、小雪、大雪、冬至、小寒、大寒。
欽定授時通考之二十四氣七十二候之圖
(清刻本)
一年十二月、二十四節氣,故一月約分得兩節氣。但因配合太陽移動,有的節氣佔十四天多,如冬至前後;有的佔十六天多,如夏至前後。由此也可知一般人均以為節氣是和陰曆配合的,其實不然。節氣是與太陽配合的,與朔望無關,所以它和陰曆月份的搭配每年並不完全一樣。
二十四節氣,又分兩類:一稱節氣,一稱中氣。一個節,一個中。如立春是正月的節,雨水是正月的中;驚蟄是二月的節,春分是二月的中,以此類推。因一個節加一個中,合起來約三十天半,大於一個朔望月。故每個月的節氣和中氣會比上個月遲一兩天。推遲到某個月只有節氣而無中氣,就以這個月份來置閏。這稱為「無中置閏法」。
節氣之下更小的單位是旬,十日一旬。《幼學瓊林·歲時》雲「月有三浣:初旬十日為上浣,中旬十日為中浣,下旬十日為下浣」,即指此。古人不常洗澡,一月以三浣為度。
比旬更小的單位是星期,不過古人不常用,直接就是日了。紀日用干支,十天干、十二地支,合為六十甲子。可能上古紀日先只用天干,後來才加上了地支。因此甲骨文中仍有僅用天干紀日的情況。文學作品中也有,如《楚辭·哀郢》:「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晁吾以行。」甲就是指甲日,僅紀天干,未用地支,這種情形到後來漸少。
一天有十二個時辰,這倒都是用地支紀的。每個時辰為現在的兩小時,由夜半十一點起算,十一點至凌晨一點是子時,一點至三點是丑時,三點至五點是寅時,依次類推。
文學關注下的時間
以上這些年、月、節、日、時辰乃至朝夕各時段,都可能在文學中被關注、被運用。如《鄭風·女曰雞鳴》就說:「女曰雞鳴,士曰昧旦。」昧旦又名昧爽,是天快亮的時候。
當然西洋詩人對時間也很敏感,但他們似乎不像我國詩人這樣普遍地對時間耿耿於懷。且中國詩如《鄭風·女曰雞鳴》這般,常比西洋詩更明確地指明季節和早晚的時間,哀悼春去秋來或憂老之將至的詩篇更不可勝數。春天的落花、秋天的枯葉、夕陽的餘暉、歲暮的積雪……無一不使敏感的詩人察識到時間流遁、歲月不再。
是以在中國詩中的時間、季節通常有寫實和象喻兩種可能,如《豳風·七月》當然屬寫實的紀事;至如漢繁欽《定情詩》從日中直寫到日暮,則非寫實之筆,而是一種無盡的期許、一種時間的象喻。因為時序的推移,原本就可以在詩中造成一種綿長久遠而循環不已的感覺。屈原《離騷》往往用「春」與「秋」、「朝」與「暮」的對舉,暗示時間性的永恆周遍之感。民歌俗曲也常常透過四季十二月的更迭排比,來寫無盡的愛戀相思,例如清華廣生編《白雪遺音》所載《佳期約定》曲「佳期約定桃花放,二月春光。哄奴等到菊花見黃,又到重陽。相思病,害得不像人模樣」,就具備了這些基本特質。晉陸機有《百年歌》十首,從人少年「體如飄風行如飛」一直寫到耳昏目病,形體支離的百歲壽終,說明人在時間之流中不能抗拒的自然法則。漢武帝的《秋風辭》則表達了面對季節時間而興起的感慨和哀傷。這些情感類型雖或表現的方式不同,但我們應能看出:詩中的時間感是最動人的。其動人的力量,在於時間暗示著流動,因為時間是藏在人生事物的背後的。
所以從昧旦開始,天亮了,人也起來活動了,一整天都在時間之流里。文學寫任何活動,都離不開時間。故除寫時間中人、物、情、事之外,對年、月、節、日、辰光本身也常有直接描寫。《藝文類聚·歲時上》就引了許多例證:
《楚辭》曰:獻歲發春兮,汩吾南征,菉齊葉兮白芷生,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又曰:王孫游兮不歸,春草生兮萋萋。又曰:青春受謝白日昭,春氣奮發萬物遽。
【詩】晉陸機詩曰:「節運同可悲,莫若春氣甚,和風未及燠,遺涼清且凜。」晉張協雜詩曰:「大昊啟東節,春郊禮青祗,鷹化日夜分,雷動寒暑離,飛澤洗冬條,浮飆解春澌,采虹纓高雲,文虯鳴陰池,沖氣扇九垠,蒼生衍四垂,時至萬實成,化周天地移。」晉郭璞詩曰:「青陽暢和氣,谷風穆以溫,英茞曄林薈,昆蟲咸啟門,高台臨迅流,四坐列王孫,羽蓋停雲陰,翠郁映玉樽。」晉顧愷之神情詩曰:「春水滿四澤,夏雲多奇峰,秋月揚明輝,冬嶺秀寒松。」……
【賦】晉傅玄陽春賦曰:「虛心定乎昏中,龍星正乎春辰,嘉勾芒之統時,宣太皞之威神,素冰解而泰液洽,玄獺祭而雁北征,幽蟄蠢動,萬物樂生,依依楊柳,翩翩浮萍,桃之夭夭,灼灼其榮,繁華燁而曜野,煒芬葩而揚英,鵲營巢於高樹,燕銜泥於廣庭,睹戴勝之止桑,聆布穀之晨鳴,習習谷風,洋洋綠泉,丹霞橫景,文虹竟天。」周庾信春賦曰:「宜春苑中春已歸,披香殿里作春衣,新年鳥聲千種囀,二月楊花滿路飛,河陽一縣並是花,金谷從來滿園樹,一叢香草足礙人,數尺遊絲即橫路,苔始綠而藏魚,麥才青而覆雉,吹簫弄玉之台,鳴佩陵波之水,移戚里之家富,入新豐而酒美,石榴聊泛,蒲桃醱醅,芙蓉玉碗,蓮子金杯,新芽竹筍,細核楊梅,綠珠捧琴至,文君送酒來,玉管初調,鳴弦暫撫,陽春綠水之曲,對鳳回鸞之舞,更炙笙簧,還移箏柱,月入歌扇,花承節鼓,協律都尉,射雉中郎,停車小苑,連騎長楊,金鞍始被,柘月新張,拂塵看馬埒,分朋入射堂,馬是天池之龍種,帶乃荊山之玉梁,艷錦安天鹿,新綾織鳳皇,三日曲水向河津,日晚河邊多解神,樹下流杯客,沙頭度水人,鏤薄窄衫袖,穿珠帖領巾,百丈山頭日欲斜,三晡未醉莫還家,池中水影懸勝鏡,屋裡衣香不如花。」……
另以《千家詩》來看,這本在古代與《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幾乎同樣流行的詩選,全名為《分門纂類唐宋時賢千家詩選》,據說是劉克莊編的,前面六卷就是歲時,佔全書四分之一以上,分別是:時令門、節候門、氣候門、晝夜門。時令門講春夏秋冬四季,節候門講二十四節氣,晝夜門就講一天早晚的事。
如晝夜門中的「曉」,收了唐張泌、宋魏仲先、宋歐陽修、宋晁沖之、宋劉屏山、宋孔毅甫、宋張敬夫、宋戴復古、宋黃瀛父、宋劉隨如等人十四首詩。下面是「晝」、「夜」,也各選了一些。這些詩中,許多並不是人物在那時有了什麼行動或情事引得詩人去抒寫,而是如詠物般,直詠時光。如,魏仲先云:「露侵短褐曉寒輕,星斗闌干野外明。寂寞小橋和夢過,豆花深處草蟲鳴。」
如「晚」,宋崔云:「落日不可晝,丹林紫谷間,冥冥遠色里,歷歷暝鴉還。」這類詩,甚至不像許多詠物詩那般引向自身,帶出詠懷來,只是白描刻畫辰光而已。戴復古自己作的《江村晚眺二首》也是如此:「數點歸鴉過別村,隔溪漁笛遠相聞。菰蒲斷岸潮痕濕,日落空山生白雲。」又「江頭落日照平沙,潮退漁舟閣岸斜。白鳥一雙臨水立,見人驚起入蘆花。」蘇軾《春夜》亦然,曰:「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陰。歌管樓台聲細細,鞦韆院落夜沉沉。」
此等作法,乃文學歲時中常見之體,並不說歲時與人的關係,直寫歲時,常具客觀性。有時因就天年歲行說,甚至還能顯示出一種宇宙意識。王國維《人間詞話》評宋辛棄疾(號稼軒)詞曰:「稼軒中秋飲酒達旦,用《天問》體作《木蘭花慢》以送月,曰:『可憐今夕月,向何處,去悠悠?是別有人間,那邊才見,光景東頭。』詞人想像,直悟月輪繞地之理,與科學家密合,可謂神悟。」云云,說的即是此一問題。
只不過王國維就辛詞說話,未及說明此等寫法其實乃詩家通套,因此講得好像此乃辛棄疾橫絕獨造之奇,實則非也;比附科學,尤為無謂。試看唐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灧灧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江流宛轉繞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白雲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可憐樓上月徘徊,應照離人妝鏡台。玉戶簾中卷不去,搗衣砧上拂還來。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半不還家。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這不也是這種客觀性寫法嗎?縱其思致,直造太古洪荒初有月、初有人之際,若附會科學,不也可說此乃神悟乎?
另外,詠日、詠月,有時是作物體來描寫,作審美式的觀照,如唐李嶠寫《日》:「旦出扶桑路,遙升若木枝。雲間五色滿,霞際九光披。」李商隱寫《霜月》:「初聞征雁已無蟬,百尺高樓水接天。青女素娥俱耐冷,月中霜里斗嬋娟。」均屬此類。這也是客觀性的寫法,與對景興感式的表達主觀感情不同,但仍與寫時光的作品不一樣。
所謂寫時光,是如北周孟康《詠日應趙王教詩》:「洛浦全開鏡,銜山半隱規。相歡承愛景,共惜寸陰移。」或唐李建樞之《詠月》:「昨夜圓非今夜圓,卻疑圓處減嬋娟。一年十二度圓缺,能得幾多時少年?」雖寫日、月,但主題是時間。故此乃寫歲時之日月,非物體之日月,與前述那種觀物審美之法迥然異趣矣!
(本文選自《有知識的文學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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