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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縴夫告大學,一場今天很難想像的官司

流沙河:縴夫告大學,一場今天很難想像的官司



文 |流沙河

人老了以後,我就回憶我這一生見過的一些事情,基本上全是舊社會的事情,而且事情都很小,恰好沒有什麼大事。


郭沫若是樂山沙灣人,滿清末年他從樂山的碼頭上船,坐的船來到成都。當時沒有火車,連公共汽車都沒有,所以從樂山到成都來是很不容易的,要經過岷江逆水而上。郭沫若寫的自傳上面就提到他在船上整整一個星期。現在的這些汽車只要兩小時,就能從樂山跑到成都了。


那個時候是七天,全部是逆水而行。當時從樂山到成都,還沒有專門的客船,全部都是貨船。那個時候的貨船相當大,後面很寬,堆著很多貨,但是也賣客位,名義上是貨船,其實也是客船。


那一年,郭沫若才14歲,就這樣離開了他的家鄉,坐著船逆水上去。船逆水時很困難,要有縴夫。現在的人都沒有見過拉那個纖了,只有油畫當中還有,油畫中間畫的伏爾加縴夫,沿著河很多人拉著船走,所以船就非常慢。

從樂山往成都去的貨船滿載的是什麼呢?在清末民初時,成都「千豬百羊萬石米」,一天要消耗那樣多東西,就是靠南路產的豬、菜油、大米。船上堆滿了這些食品,成都全靠這個。


船慢慢拉著走,向著北逆水而行,快要到成都這一截就叫錦江了,進入錦江以後他們就算拉到成都了,最初到哪個地方呢?最初到的現在的合江亭這兒,合江亭這兒就分了岔路,兩條河。那麼就有兩條路,米、豬拉到老南門那邊,那麼它就走南河這邊,如果是要往東門、北門方向去就是走府河。

流沙河:縴夫告大學,一場今天很難想像的官司



資料圖:民國時期成都錦江碼頭

我們現在看是順著的,我們從城裡面出去是順著水流的,他們來的船是逆水,因此進入府河以後,拉船的縴夫把纖背起,船是靠著左岸走,左岸這一邊還沒有到望江公園,那個時代——就是抗日戰爭的年代是一大片荒地,但地是劃給了川大的。郭沫若他們的船到了這兒就要往南河那邊走了,然後他就在南門上了岸。那些繼續要到東門去的,就會在合江亭這邊沿著府河繼續北上。


資料圖:民國時期成都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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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時候,川大就發現了自己背後這一帶沒有修房子的荒地,出問題了:東門外的要到成都趕集賣東西的農民,有些要走捷徑到老南門去,就會選擇川大荒地外這段河段蹚水而過,再從川大校園穿過。就像直角三角形,他走了斜邊,距離就近了。

所以,很多農民在河那邊蹚河就過來了,過來後就穿過川大的荒地,再穿過川大,就到老南門了。那時候,川大沒有圍牆,是開放的,這倒無所謂,但是農民進去後要經過他們的宿舍、教室,把川大弄得叫苦連天,一天到晚就看到那些挑挑子的、背背篼的在學校裡面穿行。這樣子不行了,川大就弄了一些鐵絲網把荒地那邊攔起來,但是攔不住,鐵絲被人一扯就開了,把川大弄得很苦。最後,川大幹脆就通了電。


只通了電不行,把人電了怎麼辦?因此就在河邊豎上很大的警告牌,「網上帶電,不可觸摸」,說是危險得很,有生命危險,這樣很多農民就不往這兒走了。但是縴夫都是沿著岸上拉著船走,不得不走這裡過,他們不知道這個狀況,也不知道鐵絲網通了電,而且拉縴時都俯身趴著走,很吃力,顧不上抬頭看。自從川大弄了鐵絲網之後,這些拉縴的使不上力就用左手去攀鐵絲網,借力,拉縴非常苦的!後來通了電,縴夫都不去拉了,但一個新來的縴夫不知道,可能也沒人直接跟他說,他走到這兒,太累了,就拿手去抓鐵絲網借力,結果當場就被電死了。


這些縴夫都是很窮的人,是不是?但他們那個時候有工會,所有的這些水道系統,成都附近的縴夫,他們有縴夫的工會。只是這些工會也並不是那樣強大,但是也必須要出來,過問這是怎麼回事。知道是縴夫被川大的電網電死了,工會就覺得要去幫忙打官司。打官司要找律師,民國時候的律師絕大部分收費都相當高,但那時司法是獨立的,那些律師很敢說,還有一部分律師專門抱不平,情願不收費,也要幫這些窮人。於是就有律師馬上支持他們,說你們告,我們義務來幫你們。


縴夫工會就把川大告到地方法院:問說你們告誰?答說我們告的是川大。那時候的法律依據是《六法全書》,包括「憲法」、「刑法」、「民法」、「刑事訴訟法」、「民事訴訟法」、「行政法」的六法。這些,所有大學的法律系學生非要背熟不可,律師都是經過訓練的,《六法全書》中的很多條款,都參考世界先進的法律,對弱者很有利。

流沙河:縴夫告大學,一場今天很難想像的官司



資料圖:民國時期四川大學


法律意義上人有兩種,一種叫自然人,還有一種叫法人,法人不是人,法人指的是一個機構,四川大學就是一個機構,這個法人被告就是四川大學,但任何一個法人團體都要有一個司法代表,就是我們說的法人代表,因為你如果去告狀,出庭的哪個來呢?這個法人團體的代表要來坐在被告席上。


川大的法人代表是誰呢?黃季陸,川大校長,同時又兼任國民黨四川省黨部書記。他在國民黨中央都非常有分量的,但黃季陸是一位非常好的教育家,他辦川大,經常有參加學生運動的學生被抓進去,凡被抓進去的學生,黃季陸不管他是什麼黨派,反正只要是我川大的學生,被抓了,黃季陸就去讓政府放人,說這是我的學生,我是校長。所以學生們包括進步學生地下黨,對黃季陸的印象都非常好,背後喊他黃媽媽。為什麼喊他黃媽媽呢?因為他為人婆婆媽媽的,不像官僚,像媽媽一樣愛自己的學生,不管學生的政治傾向如何,他都要保護。


同時,黃季陸又是國民黨在四川省黨部的最高負責人,但有一點要知道:國民黨沒有權!在那個時代只認官不認黨。那個時候,每個縣城裡面也有國民黨縣黨部書記,我的家鄉金堂縣的縣黨部書記就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兄,和我同一個班輩的,是北師大畢業的,他在縣城當縣黨部書記。整個縣黨部說來可憐,辦公室在公園最角落挨著廁所那兒,很破爛的幾間小房子,掛了一個牌牌「中國國民黨縣黨部」,他一個月都不去一次,沒有事情做,除非縣政府里有什麼工作要布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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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黃季陸


比如召集各界人士都來開會,把中學校長請來,把地方紳士請來,把縣議會議長請來,還有把袍哥舵爺請來,然後還有國民黨縣黨部書記。縣長坐中間,長桌子,周圍放一些小的椅子,有一把就是國民黨縣黨部的,他有發言權,他只是中間的一個,他也基本上都是貫徹縣長布置的工作。


所以那個縣黨部只有三個編製:一個是縣黨部書記長,就我這個堂兄,一個月都不去一次的,大學生畢業,名士風流。一個幹事,幹事一年做些什麼工作呢?辦壁報,在公園裡面貼出來,經常辦;國慶節、兒童節、黃花崗七十二烈士紀念節,這些節日,縣黨部負責寫標語,每個電線杆上都要貼標語,標語落的是縣黨部,其他就沒有事情了。我說的三個編製——還有一個看門頭,因為你必須有一個人守著房子,書記長又不去,就是縣黨部這個幹事,就靠他一個人在那兒做這些,另外就是一個看門頭了。這是縣黨部的情況。


然後省黨部,編製不到四十個人。黃季陸是省黨部書記長,但實際上他的工作是川大校長,偶爾省黨部這邊開什麼重要會議黃季陸才來一次,整個省黨部就是一個普通的公館,裡面有三十多個有編製的工作人員,能夠做什麼?所以,表面上縴夫告的是國民黨的省黨部書記長,結果也沒有哪個很看中這個職務,大家尊敬的是黃季陸。


所以告川大,黃季陸就應該來出庭,黃季陸這位校長一天工作也很累,不能親自來,就委派代表作為被告來。就開庭審問了,所有的人都可以來聽,就有很多的市民都來聽。川大那邊派來的代表堂堂正正發言說:首先,安這個電網是向市警察局申請了的,取得了同意才安的,不是我們擅自安裝的(取證發現真的有這個手續);第二,電網上有警示標語「鐵網帶電,不能觸摸,觸摸危險」等等,各種字眼都寫了的,在對岸都能看得到,寫的字很大,川大沒有過失錯。


起訴的這一方就說:你們知不知道人家拉縴的人是怎樣拉?他們在河岸下面,位置很低,低著頭,怎麼可能看見警示標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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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圖:四川縴夫


那邊辯護人說:是,我們掛得高,可我們在矮的地方也掛的有。川大又把那些證據拿出來,矮的也有警示標語。


起訴的一方律師問:政府統計過沒有,中國有多少文盲?這些縴夫你們什麼時候教過他們識字?他們根本就不識字,因此哪怕你們把標語擺在面前都無效,人家是文盲。你們這麼高的知識,他們不識字,難道責任在他們嗎?


法院認定,原告方提出的這些理由是站得住腳的:一來看不見,因為埋著頭走,太累受不了去抓一下鐵網都是可以理解的;第二,不識字;第三,被電死的縴夫是一個新來的,不知道情況。何況川大這個帶電的網是在河邊,很難保證縴夫沿著河岸走,不會觸摸,你們這些設施沒有隔離開。


最後法院判川大輸了,要賠償:第一是這筆命錢你們要賠,算下來多少就多少,一次性支付清;第二死者有兩個孩子都還小,川大還要管這兩個孩子,要把這兩個孩子供到18歲,供他們上學,這個錢給他們算下來,每個月付,而且每個月要根據米的價格跟著滾——那個時候抗日戰爭物價在漲,不是說定了多少就是多少,那樣人家的生活就會困難,必須要和米掛鉤。


川大沒打贏這個官司,因為司法是獨立的,這個律師也並沒有遭任何報復,川大也不可能去報復,所以這個案子最後就這樣了斷了。

流沙河:縴夫告大學,一場今天很難想像的官司



資料圖:民國時期的成都


黃季陸是留學德國的,學識豐富,非常受學生的歡迎,又有那麼高的地位,國民黨省黨部書記長,但他並沒有利用權力和聲望去干預這個案子。那個被電死的縴夫我連名字都說不出來,那個律師也沒有留下名字,更沒有收什麼費用,只是主持正義。在抗日戰爭時,報紙上登過這個審判判決,還查得到。


這個故事在我們今天很難想像。


【注】本文原標題為《縴夫告川大》


【作者簡介】


流沙河|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四川金堂人,當代詩人、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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