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威格的「未來之國」:歐洲的和平人道夢想將在巴西實現?
四百年來,在巴西這個大熔爐中,大眾不斷吸收著新的物質,經受著混合與鑄煉。這個過程結束了嗎?這數千萬人口是否已經有了自己的形態與全新的本質?如今,我們是否能夠準確地命名巴西民族,準確地命名巴西人以及巴西精神?關於種族,巴西最天才的洞察者尤克里德斯·達·庫尼亞曾斷然否定:「在人類學意義上,並不存在一種巴西人。」如今,種族一詞被明顯誇大了,如果有人要用這個模稜兩可的辭彙,大約是指幾千年來某個團體血緣與歷史的總合。但對一個純粹的巴西人而言,所有的記憶都沉寂在無意識的原始歲月中;若要探尋巴西歷史,就必須在夢中回想他們來自三大洲的祖先,回想歐洲的帝國、非洲的村落以及美洲的叢林。巴西民族的形成並非只是對自然環境的適應,也不只是對一個國家精神條件的認同,反而更像是一次大輸血。除了剛來不久的移民之外,巴西的大部分民眾都是互不相同的混血兒。似乎來自歐洲、非洲、美洲的血統還不夠豐富,在這三種血統的婚配之外,還有不同混血兒之間的結合。最早到達巴西的歐洲人是十六世紀的葡萄牙人,他們並非一個純粹的種族,而是伊比利亞人、羅馬人、哥特人、腓尼基人、猶太人和摩爾人共同的後代。這裡的土著居民也由兩種不同的人種構成,即圖皮人(Tupi)與塔穆伊奧斯(Tamoios)人。這裡的黑人更是來自於非洲各地。所有這些因素交織、融匯,並且不斷接受新的血液,獲得新的活力。這裡的移民不僅來自歐洲各國,而且來自亞洲日本。他們充滿血性與活力,在巴西大地上繁衍生息,養育無數混血兒。這裡能夠見到任何膚色。走在里約的大街上,一個小時之內見到的混血類型,比在其他城市一年看到的還多。儘管象棋有千萬種棋局,每一盤都不盡相同,可若與這裡的混血成就相比,也會顯得單調無趣。畢竟,無窮無盡的大自然已為這項事業付出了四百年的光陰。
巴西最天才的洞察者尤克里德斯·達·庫尼亞。網路資料
即使象棋中的每一步互不相同,但象棋終歸是象棋,只能在有限的棋盤上遵循既定的規則。出於同樣的道理,巴西人也都生活在同一片國土之上,需要適應同樣的氣候環境、同樣的語言與宗教教義;正因為如此,他們在個性之外還擁有許多共同點;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共同點也變得越來越顯而易見。他們就像激流之中的鵝卵石,靠得愈近便摩擦得愈加光滑;這千萬條生命共同生活、彼此交融,使每一脈源流都日益模糊,而共通之處則逐漸顯現。巴西民族就這樣不斷融合、不斷同化,這個過程仍在繼續,而其最終形態也尚未確定。然而,儘管階級職業有所不同,巴西人已經擁有清晰的烙印與民族特徵。
倘若要在國內尋找巴西特點的源頭,一定會迷失其中,因為巴西最重要的特點便是缺乏歷史,或者說歷史過於短暫。巴西文明與歐洲文明不同,沒有紮根於神化時代的傳統;它也不像秘魯與墨西哥,沒有發源於本土的史前文明。儘管最近幾年裡,巴西依靠自身努力與不斷融合,已經取得了巨大成就,但其文明中的建設性因素卻全部來自歐洲。對巴西的幾千萬居民來說,無論宗教習俗還是生活方式,沒有一樣來源於這片土地。這裡的一切文明價值都來自於海外,來自於各式各樣的船隻,來自於古老的葡萄牙帆船與現代的蒸汽機船;即便最有雄心的愛國事業,也未能發現土著人和食人族對巴西文明做出過重要貢獻。我們找不到史前時期的巴西詩歌,找不到起源於此的原始宗教,也找不到古老的巴西歌謠;這裡沒有流傳至今的民間傳說,甚至沒有最樸素的藝術跡象。在其他國家的民族博物館裡,都自豪地陳列著幾千年前匿名的藝術創作與文字樣本;可在巴西的博物館中卻沒有一件類似的展品。一切想要推翻這一結論的研究終歸徒勞,而那些將桑巴或者馬孔巴舞樂歸於巴西的人都忽略了一個事實:將舞蹈與旋律帶到這裡的是手腳被縛的黑人。巴西土地中發掘的藝術品極少。即便是馬拉若島上的彩繪陶器,也並非由巴西人製作;很可能是秘魯人沿亞馬遜河順流而下,來到馬拉若島並在此定居。我們不得不接受如下事實:在文化層面上,巴西建築沒有任何特色;在殖民時代之前,即十六或十七世紀,巴西沒有任何造型藝術;即便巴伊亞與奧林達最美麗的教堂裝飾,即便是鍍金的祭台或是雕花的桌椅,也顯然是耶穌會或葡萄牙風格的產物,甚至無法同果阿或宗主國區分。若要追溯歐洲人到達前的歷史,就會陷入一片虛無。一切如今稱為巴西的東西,都無法用它自己的傳統來解釋,而必須以歐洲為原型,在特定的氣候、土壤以及人口條件下進行轉化。
由斯蒂芬·茨威格所著的《巴西:未來之國》。網路資料
如今,巴西特色已經不會再與葡萄牙相混淆,但是兩者的親緣關係依舊能夠顯現。沒有人能否認這種關係。葡萄牙給予巴西三樣重要的東西:語言、宗教以及習俗,它們直接決定了一個民族的形成。正是在這樣的框架中,建設起了新的國家,發展出了新的內容。在另一輪太陽之下,在另一個維度的國土之上,在日益密集的外來血液中,這個過程已經無法避免;因為這是機體自身的成長,任何皇權軍備都無法阻止。更何況這兩個國家的思維本就南轅北轍:葡萄牙作為一個老牌帝國,總是夢想著無法重現的往日輝煌;而巴西的目光則一直向著未來。宗主國以輝煌的方式窮盡了一切可能;而它此前的殖民地卻還沒有發揮自己的潛力。兩國人的分歧與其說是人種差異,不如說是代際差異。如今的巴西與葡萄牙緊密相連,它們原本就沒有陌生過。最明顯的證據就是它們擁有同一種語言。在拼寫與辭彙方面,歐洲葡萄牙語與巴西葡萄牙語幾乎完全一樣;如果想要判斷一部作品是出自巴西詩人還是葡萄牙詩人之手,耳朵就必須能夠區分兩者之間極其微小的差別。從另一方面來說,由早期傳教士記錄的塔穆尼奧斯語或者圖皮語辭彙則極少進入現代巴西語中。僅在葡萄牙語的講話方式上,巴西人的講得更加「巴西」,而這就是巴西人與盧濟塔尼亞人的全部區別。更有趣的是,在巴西八百五十萬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各地的口音都幾乎一樣。巴西人與葡萄牙人能夠相互理解,因為他們有著相同的辭彙與句型,只在語調與文學表達方面才有差別。而這種差別起初很小,現在則慢慢擴大,其程度就像美式英語與英式英語一樣,同一種語言隨著時間的發展,慢慢變成獨立的個體。相隔數千英里的兩個國家,氣候條件、生存狀況都不相同,加上新的社會關係與組織團體的影響,差別便在四百年中逐步顯現。巴西由此成為一個新的民族,儘管發展緩慢,但同歐洲人或美國人相比,巴西人無論外型還是內心,都更加纖細嬌弱。「高大威猛、強壯有力」,這些特點在巴西人身上幾乎看不到。同樣,他們也很少殘忍暴虐、情緒激昂,所有的粗獷、傲慢也都與他們無關。巴西人天生敏感、熱愛和平、喜愛思考,有時甚至有些懶散憂鬱。早在1585年,安謝塔與卡爾丁神父就感受到這一點,他們如是描述這片土地:「懶散、拖沓,還有一些憂鬱。」即使他們的外在行為也十分溫和,很少有人高聲喧嘩或這向另一個人怒吼。令外國人感到驚奇的是:越是在人群密集的地方,便越能感受到這種安靜。無論是在佩尼亞的大型聚會上,還是在向帕蓋達島運送朝聖者的渡船中,小小的空間內都聚集了數千人,其中不乏兒童,卻聽不到喧囂,也看不到打鬧。民眾在自娛自樂時也十分平靜內斂;正因為缺少力量與野蠻,他們才能享受到平靜的歡愉。在巴西,高聲喧囂或是瘋狂舞動都屬於不合習俗的愉悅;而為期四天的狂歡節則為他們壓抑的本能打開了一扇安全的閥門。然而,即使在這看似無拘無束的四天里,即使所有的民眾都彷彿被蜘蛛蟄到一般,也看不到過分的行為與卑鄙的行徑;所有的外國人甚至婦女都敢於在喧鬧的街道上行走。巴西人一貫保持著天生的優雅與善良。不同階級的人們真誠坦蕩、禮貌相待,使得近些年來野蠻的歐洲人驚嘆不已。我們在街上看到兩個男人相互擁抱,會以為他們是分離多年的兄弟朋友;可是在下一個路口便又能看到兩個人以同樣的方式表達問候,這時我們才明白,擁抱是巴西人的普遍習俗,是他們最真誠的表達。在這裡,禮貌是人際交往的基礎,而歐洲似乎早已忘記了這一點。在這裡,路邊交談的人們都會將帽子拿在手上;只要有人尋求幫助,就會得到熱情的回應;上層社會的禮節——拜訪、回訪、交換名片——依舊得到嚴格的遵守。在這裡,所有的外國人都會得到熱情的接待與殷勤的照顧;不幸的是,面對這種最自然的人文關懷,歐洲人竟然還會疑心重重。我們向朋友或新到的移民詢問,這種熱情會不會只是出於客套,這種和睦會不會是我們的幻覺。但是所有人都會一致讚歎,巴西人最本質的特點就是善良。像最早到達巴西的探險者一樣,我們詢問的每一個人都在重複相同的答案:「他們非常善良。」在這裡從未聽說過有人虐待動物,這裡沒有鬥牛也沒有鬥雞,也從未聽說過宗教裁判所。巴西人反對一切暴行,根據統計,巴西的殺人案件極少經過事先謀劃,幾乎都是由於偶然的情慾驅使、出於醋意或者受到冒犯才釀成悲劇。因為狡猾算計、邪惡奸詐引發的犯罪也十分罕見。如果一個巴西人拿起刀,那他一定十分緊張激動;當我參觀聖保羅監獄時,沒有看到一個真正的惡徒或是可以由犯罪學定義的罪犯。那裡的囚犯都十分平和,有著溫柔的目光;他們因為一時衝動誤入歧途,甚至不清楚究竟做了什麼。但是從總體上看,一切暴力、野蠻、殘忍都與巴西格格不入,而這一點也得到了所有移民的認可。巴西人善良高尚,他們擁有南歐人的天真與熱情,卻更加清晰普遍。在我來到巴西的這幾個月中,看到的每一個人,無論貧富貴賤,都熱情和善;在我走過的每一個地方,都能看到不同國家、種族、階級之間那種罕見的信任。有時,處於好奇,我也會去貧民窟走走,到那些黑色的區域看看。貧民窟就建在里約城中的山坡之上,好似搖搖欲墜的鳥巢。我感到一點不安,還有些不好的預感,畢竟我是處於好奇才到那裡,想看看底層人民的生活方式,看看那些暴露在路人眼中的破敗房屋與逼仄街道,也看看那些窮苦的人;我就像一個不速之客,想要窺視別人的家庭,探究他們的隱私。開始的時候,我承認,我以為這裡會像歐洲無產者的街區,人們會以憤怒的眼神望著我,或者在我背後惡語相加。可是對於這些善良的居民來說,一個外國人不辭辛勞爬上山坡,就應像客人甚至朋友那樣受到歡迎;一個拿著水罐的黑人看到我,他笑了笑,向我展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並幫助我登上光滑的台階;那些正在為孩子哺乳的婦女看到我,也絲毫不會感到慌亂。我們在這裡相遇,就像在汽車輪船上一樣,無論坐在前面的是黑人、白人還是混血兒,你總能收穫相同的熱情。無論在大人還是兒童身上,我從未見到種族間的隔閡。黑人小孩同白人小孩一同玩耍,混血兒童同黑人兒童手挽著手走在大街上,有色人種在任何地方都不會受到限制。無論在軍隊、公司、集市、工廠還是在辦公室、交易所,人們都能友好協作,而不在乎出身與膚色。日本人同黑人成婚,混血兒又與白人結為夫婦;「混血」一詞在這裡並非辱罵,也不包含任何貶義。種族敵視與階級仇恨這對歐洲毒果,在這裡根本無法生根。
……
在各個方面,巴西與歐洲都沒有可比性。歐洲擁有更豐富的傳統,卻沒有未來;而巴西儘管歷史短暫,前途卻不可限量。所有業已完成的只是亟待完成的一部分;許多傳統早已賦予歐洲的遺產,在這裡還需要重新創造,比如博物館、圖書館以及公共教育。同有著先進的教育體制的美國相比,這裡的青年藝術家、作家、學者、學生必須克服百倍的困難,才能得到全面的知識與世界的眼光。在這裡,我們有時仍能感到些許局限,又或是與時代追求的差距;巴西的發展尚且配不上它廣袤的國土;幾乎所有的巴西人都將在歐美的日子視為求學生涯中最重要的時光。巴西依舊需要舊世界的推動,儘管舊世界已經變得如此瘋狂。但是,倘若換個角度,就會發現歐洲人也常常在巴西停留,因為在這裡也能學到許多。在這裡,時間與空間的概念都與歐洲不同。這裡有更加輕鬆的氛圍與更加善良的人群,人與自然的關係更近,時間也更加舒緩,連困難都顯得更加輕鬆,精神自然也無須緊張。這裡的生活更加寬厚平和;人們不用像美國一樣成為標準化的機器,也不用像歐洲一樣變為政客手中的工具。因為這裡有更多的空間,人們彼此互不影響;也因為這裡擁有未來,氣氛更加平靜,人也更加溫和。這裡適合年邁的老人,在看盡了世間紛擾之後,能夠置身山水之間,追溯一生的回憶;這裡也適合尋夢的青年,在肥沃的處女地上,能夠釋放出全部力量,建設起偉大的國家。在最近幾十年中,到達這裡的每一個歐洲人,幾乎都沒有回去;對於那些曾經生活在大洋彼岸戰亂之中的人們,巴西已經成為他們的和平故鄉。如果在這場自殺式的戰爭中,舊世界最終覆滅,我們也一定要記得,有一個新世界正在迅速崛起。和平人道是歐洲未能實現的夢想,卻將在巴西成為現實。而這也是我們在悲痛中最好的安慰。
錄入編輯:李丹澎湃新聞報料:4009-20-4009 澎湃新聞,未經授權不得轉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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