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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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選自花城出版社「藍色東歐」譯叢
捷克「國民作家」博胡米爾?赫拉巴爾的
書信集《絕對恐懼:致杜卞卡》。
在《公開的自殺》中他講述了
蘇聯佔領捷克斯洛伐克時的經歷和想法。
圖 |佩德羅·梅耶爾
公開的自殺
文 |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捷克)?
譯 | 李暉
節選自 |《花城》雜誌2016年第4期
幸福總是跟潛在的禍患緊密相依。有一次我作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嘉賓前往莫斯科,去那裡參加俄羅斯東正教會成立一千年的慶典。我們蹚著厚厚的積雪來到一處修道院——從雪地里看,它彷彿自如懸掛在天堂的中央——它外牆是藍色的,柱子則是白色的……還有那天籟般的誦經聲!一千年前,拉斯蘭和魯德米拉在穿越了整個地中海以後,終於在君士坦丁堡親眼目睹東正教會的彌撒。他們被深深觸動,於是互相問對方:我們是在人間,還是已經升入了天堂?他們在那一瞬間就已經明白,俄羅斯東正教是第一宗教……我和其他人一道受邀去拜訪庇曼牧首。當輪到我說話的時候,我就告訴牧首:我曾經在一座水晶宮殿里做過演講。我討論的主題是《論永久和平》,這是伊曼努爾·康德在加里寧格勒附近寫的一本小書。加里寧格勒以前被稱為哥尼斯堡,是由波希米亞的統治者普熱米斯爾·奧托卡二世所建造……我把演講內容概述完畢,然後就問牧首……您可不可以告訴我——您知道希伯來語里「伊曼努爾」的意思是「上帝之子」——那麼壞人也是上帝之子嗎?還是說只有好人才行?牧首出神地凝望著我,他炭黑色的瞳仁里充滿了愛意。他把我上下打量了一番……壞人們……也是上帝之子……我向他鞠了個躬,又走到了院落里,院內的積雪閃光熠亮。僧侶們此時正好站在塔樓裡面,他們戴的爪蹄式手套,就像冰球選手們戴的連指手套。他們使勁撞擊著教堂的大鐘。鐘聲和諧洪亮,一直傳播到幾英里以外冰雪覆蓋的大地,一直傳到莫斯科,並且肯定還傳達到了更遠的地方。巨鍾懸掛在鐘樓敞開的羅馬式窗口邊,僧侶們的身影在有節奏地移動,對位配合著那幾副冰球手套的一次次撞擊……教堂執事走過庭院,幾位婦人在他面前跪下。他為她們祈福,還把十字架遞給她們親吻……我也跪了下來,他為我祈福。當他把冰冷的銀十字架遞給我親吻時,看到了我大衣翻領上的標記,就問我是從哪裡來的。他輕聲說道:你可以跟我說捷克語,我在普雷紹夫的神學院待過……
所以說壞人也是上帝的孩子,杜卞卡。他們和我們所有人一樣都是伊曼努爾·康德為我們寫下那本小書……Zum ewigen Frieden……《論永久和平》……杜卞卡,莫斯科在夏天裡發生了一件奇妙的事:一名十七歲的德國學生駕駛飛機降落在紅場。那天是蘇維埃防空紀念日……這架小飛機就像一匹獨狼似的貼地飛行,悄悄潛入蘇聯境內……他飛過莫斯科的街道——並且嫻熟地操縱飛機越過了河上的一座橋樑,又從電車纜繩下面鑽了過去。在克里姆林宮外面指揮交通的警察把事情都安排得非常妥帖,所以當飛機安全著陸時,只是極其輕柔地磕碰了一下克里姆林宮的紅牆……年輕人剛從機艙里跳出來時,兩位原本要到列寧墓前獻花的女人,看見這孩子穿得像個飛行員,就把這一束花獻給了他。因為她們以為這是蘇維埃防空紀念日的一個表演項目……杜卞卡——這兩位婦女、交通警察,還有那位飛行員小伙,他們所有的人都是上帝之子……
杜卞卡,今年在布拉格也發生了類似的事——一月里與揚·帕拉赫有關的那些事件,那位在1969年自焚身亡的上帝之子。他找不到別的方式來抗議自己的祖國在八月被華約兄弟國家的軍隊入侵——當時我也在瓦茨拉夫廣場遭到了催淚彈的襲擊。此外我還有幸回答了一位電台記者的提問。當時這些記者們開始問,比如說:你對瓦茨拉夫廣場這些小混混引起的騷亂有何感想?——我還能夠對其中一位上帝之子說……你算是找對人了——我的全部人生和詩學都建立在三個俄羅斯小混混的基礎上……作家謝廖沙·葉賽寧、瓦西里·舒克申和弗拉基米爾·維索茨基!這些人算是哪種小混混呢?這就是我說的話,杜卞卡。我告訴了電台的那些上帝之子。於是他們舉著麥克風又去尋找其他的上帝之子去了……
……
「我要將故鄉拋在身後,無法抑制我的悲楚,我要變成漂泊的流浪者……徜徉在原野,尋覓質樸的生活,直到哪天有一位友人從他靴子里抽出利刃。我要獨自走過原野,尋求一輪溫暖和煦的太陽——她的名字我將一遍遍地訴說,她會把我從門口驅散……」杜卞卡,我給你念誦的這段詩是葉賽寧寫的,中間會有一兩處遺漏。這跟我到了莫斯科,在作家協會背誦他的詩句時情況相仿。在外表頗似共濟會宿舍的一家餐廳裡面,到處都是暗色的木條和樓座,暗色的木柵欄和樓梯。他們帶我去看謝爾蓋·葉賽寧以前經常坐的位置,他們還帶我去看他跟人打架的地方。他從二樓陳列室的欄杆那邊翻滾跌落下來,卻又毫髮無損地爬起來。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但謝爾蓋卻站起身來,跑回去繼續廝打。他衝上樓梯,就像一個真正的小混混那樣盡情廝打……後來我記住了這些詩句,我把它們裝在腦子裡,從布拉格一路帶了過來。我從一九三幾年開始就記得的譯文,書的標題是《藍色薄霧中的俄羅斯》……「儘管你為他人而迷醉,你眼裡的疲倦卻依然如故,你發綹如煙,閃著玻璃般的光澤……」還有……「月明之夜這藍灰色的夜晚,我曾經年輕而一切已全然不同……」還有他年輕時的那首長詩……「不再漫步在緋紅色的灌木叢中,不再踐踏著藜草,去尋找你的蹤跡……」我知道,他的伊莎多拉·鄧肯共有三個孩子,有一天她去海邊游泳時,看見一輛汽車開始向下滑動然後滾落水中,車裡面有幾個孩子。她眼看著自己的孩子被活活淹死……噢唷!我還知道葉賽寧也是一位移民,一位足不出境的移民者。他被禁止演講,不許到公開場合朗讀,他那藍色薄霧的俄羅斯詩篇被人從圖書館裡清理出來……我了解到,大約是兩年前,他們在莫斯科拍攝過一部電影,片名是《戰爭在後天來臨》……講述斯大林時代的一位小女孩在朗誦了葉賽寧的幾首禁詩後,由於老師們的小題大做,導致她自殺身亡……噢唷!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東正教會的那位牧首說:所有人都是上帝之子,這話是否正確,我們所有人都是伊曼努爾……就連那些壞人也都是上帝之子,甚至包括斯大林老爹……或許,可能……誰又知道?允許有……趨於極端者相鄰接。
杜卞卡,你肯定會奇怪,為什麼我這樣熱衷於引用這些俄羅斯人的話,為什麼我覺得自己完全像是生活在蘇聯的某個共和國。你看,我承認這種現狀:政治格局不可更改,一切做過的事情不可能消除。這話的意思是,我生活在一個主權有限的土地上,就像他們在不幸的一九六八年,在八月二十一日之後告訴我們的那樣——目前這一時刻又從死人堆里再度復活,但我卻因此而感到震驚、害怕和恐懼。我不希望這裡發生任何事情,不希望那些來自瓦頂之下、全副武裝的天使們能夠找到干預的理由……我始終是一個安於現狀的人,但同時我也是希望能夠保持妥協的人。能夠說出對文學本質的想法,表達自己「公開性」的人,表明我自己的觀點。這並不是說我願意為變化付出代價,或奉獻全部,而是像「溫和進步黨」成員哈謝克對我進行教導時所說的那樣:這就是我生活在這個中歐國家的折中方法。這個國家是本世紀前四十年的文學實驗場。我在這裡,感覺自己不僅沿著雅洛斯拉夫·哈謝克的步伐在繼續前行,還有弗朗茲·卡夫卡博士的步伐。此外我還沿著萊迪斯拉夫·克里瑪的寫作以及他代表的方向在前行。包括其他各類作品與觀點態度。還包括理查德·維納、弗朗茲·維爾福、萊納·馬利亞·里爾克等人與布拉格的親緣……那些清楚如何逆勢而行的藝術家……
杜卞卡,與我朝夕相伴的這些人,在我和他們的這些關聯里,還有許多東西——許多尚未書寫的內容,許多還隱匿在意識與潛意識裡面的東西。許許多多的東西,可以通過西格蒙德·弗洛伊德的《幻覺的未來》,以及他有關笑與軼聞領域的理論,從而加以闡明——這是典型的中歐風格,布拉格的風格尤其如此……杜卞卡,現在你知道了,這就是我內心的現狀,這就是我的思想狀態,尤其是寫作狀態。我更像是一位記錄者,更像是一位文學記者——同時也是一位神秘現象愛好者。
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Bohumil Hrabal(1914-1997)
二十世紀最重要的捷克作家之一。
生於1914年,法學博士,出身優渥卻選擇生活在貧民區中。服過兵役,當過推銷員、倉管員、鍊鋼工,等等。1997年死於意外。
他歷經和見證了二十世紀捷克歷史的跌宕起伏,作品時而出版,時而遭禁;四十九歲時才得以出版第一部作品,一生創作無數,獲得國內外獎項多達三十多個。
他的作品經常被改編為電影和戲劇,與小說同名的電影《嚴密監視的列車》於1966年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我曾侍候過英國國王》於2012年獲得捷克國家電影獎「捷克獅」獎最佳影片、最佳導演等4項大獎。
其他代表作品有《絕對恐懼:致杜卞卡》《雪絨花的慶典》《溫柔的野蠻人》《過於喧囂的孤獨》等。
赫拉巴爾是捷克的國民作家,是屬於捷克人民的心靈的作家。他的小說有一種特別的語調,親切、隨意、幽默,第一句話就把你帶入他的小說。他的小說開口很小,進入之後你會發現他的小說世界綿密、細緻,他非常擅長寫小人物的命運,折射的卻是家國情懷與民族命運。
——邱華棟《博胡米爾·赫拉巴爾:悲傷的淚》
《花城》2015年第6期
-轉載須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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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眾號ID:huacheng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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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16年第4期目錄
(總第221期)
中篇小說
《1980年代之少年游》(育邦)
《遊園》(許藝)
《青草》(易康)
《回呀》(荒湖)
短篇小說
《螢火蟲》(王嘯峰)
《臨界》(商河)
《孤獨的牧羊人》(午雲)
《馬不停蹄的哀傷》(謝松良)
詩歌
《時間抽屜》(閻逸)
《猶如深海》(杜綠綠)
《記憶追尋我》(亞楠)
家族記憶
《陪老頭去遠方》(朱零)
散文隨筆
《手卷和散帖(散文三章)》(馮傑)
《木箱記》(傅菲)
藍色東歐
《公開的自殺》(【捷克】博胡米爾?赫拉巴爾 著 李暉 譯)
思無止境
《論手和腳》(汪民安)
域外視角
《幸福國度的絕望青年——東亞現代文化的轉折與日本當代青年文化(四)》(【日本】千野拓政)
特約:新媒介文藝前沿探討
《「第九藝術」(電子遊戲)如何講故事?》[邵燕君等(北京大學網路文學研究論壇)]
聶魯達:寫詩是一門手藝
聶魯達:今夜我可以寫下最哀傷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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