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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的南京·辛德貝格

辛德貝格和京特作出決定,秘密庇護和遣送前來避難的中國軍人,公開在工廠南北大門外邊收容難民,用曾經拯救過自己的丹麥旗幟,來拯救別人。


很快,來自四面八方的難民先後湧進了這座倚在山腳下的江南水泥廠難民區。文檔和信件記載,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期間,這裡先後庇護了一萬五千至兩萬名難民。


記者 |袁貽辰

編輯 |從玉華


離南京越來越近了。


低空掠過的飛機發出刺耳的轟鳴聲,炮彈時不時砸下。東南方向隱約傳來機槍、衝鋒槍掃射的「噠噠聲」,路邊的村子燒成一片,「天都燒紅了」。百姓向四方慌亂地逃散。


丹麥人貝恩哈爾·辛德貝格和同伴一路「逆行」。從上海租界出發後,他們遭遇了好幾撥兒士兵的檢查,三四天中,先後換了輪船、汽艇、汽車、火車、撳車,眼下,總算要抵達南京遠郊龍潭附近的攝山渡了。

這是1937年12月初,辛德貝格等人的目的地,在南京保衛戰外圍陣地東北起點的棲霞山東麓,那裡有一座剛建成、尚未投產的大型中資股份制企業——江南水泥廠。26歲的他剛得到這份新工作:戰時,看護江南水泥廠引進的丹麥設備。

永遠的南京·辛德貝格



辛德貝格的相關證件和照片


儘管危險,但薪水不錯。這對只有初中文化、外出闖世界的辛德貝格來說,仍然覺得冒險是值得的,他相信自己有「好運」。12月5日,他和同行的德國工程師卡爾·京特博士以及兩位翻譯,到廠後利索地在江南水泥廠門口釘了「德丹國合營江南水泥廠」和有德、丹兩國交叉國旗的木牌。

日軍的飛機一天二三十架飛過,辛德貝格又和其他人在廠房屋頂,用油漆刷了面足有1350平方米大的巨型丹麥國旗。在東方,丹麥是中立國。


很快,戰爭一點點吞噬了南京遠郊、近郊和城區,日軍打來了、難民湧來了,「中立的天平」江南水泥廠變得起伏搖擺,丹麥青年辛德貝格命運的齒輪,也因此轉動了。


1


如果不是上一個僱主死於日軍槍口,辛德貝格也許不會冒險接下這份工作。


那年9月,他成為英國《每日電訊報》戰地記者史蒂芬斯的助手,負責開車和攝影。這是一段在《辛德貝格自述》里被稱為「最有意思的經歷」:他開著史蒂芬斯剛買下的、寬大的克萊斯勒敞篷轎車,在此起彼伏的炮火聲中穿梭於上海的各個戰場及大小街巷。

這輛車身被噴上乳白色、車蓋刻上英國國旗的小轎車。他把車開進稻田,抄近路去戰壕。他們站在高處,拍閘北、浦東的大火,拍法租界外難民人頭攢動的照片。他們抵近採訪,拍侵犯龍華的日軍,拍中方陣地的防空射擊,拍四行倉庫……


11月11日,日本軍隊佔領了除租界以外的上海。爬上水塔觀察日軍進軍、中國軍隊撤退的史蒂芬斯和辛德貝格遭遇日軍攻擊,子彈在水塔上到處亂竄,嗖嗖地飛過,水泥碎塊噼里啪啦掉落。幾個小時後,水泥碎片擦傷了辛德貝格的腿,史蒂芬斯卻中彈殉職。


報道第二次淞滬會戰的中國上海、丹麥奧胡斯等地的英文、丹麥文報紙上,留下了史蒂芬斯和辛德貝格的名字。


在斯蒂芬斯的葬禮上獻過花後,辛德貝格在上海失業了。11月底,他應丹麥F.L.史密斯公司之聘,來南京戰地看護該公司售給江南水泥廠的、尚有兩成貨款未付的設備。

辛德貝格簽下了「生死契約」,「我特此同意志願前往南京附近的棲霞山水泥廠,戰時停留期間,風險自擔」。在契約末處,他鄭重地寫道:「假使我死亡,這錢(薪水)通過丹麥總領館支付給我的雙親。」


一切都和過去不一樣了。1934年剛來上海時,儘管一句中文也不會講,但並不妨礙這個「年輕、英俊、一頭金髮、擁有地道歐洲口音」的丹麥男人,在上海租界闖蕩。他當上了上海彼時最大的飯店——華懋飯店的前台接待員,招待過義大利王子、各國政要以及卓別林和他的朋友。


他熱愛那份工作,並在另一份自述《一個水手的人生速寫》里驕傲地宣稱,那裡的房間「滿是鮮花水果、世界上最好的食物和最醇的紅酒」。


離開丹麥前,辛德貝格是奧胡斯市一位乳酪批發商的二兒子。他只念完初中,也受不了油漆公司枯燥的活兒,打算離家出走卻在碼頭被父親逮個正著。直到1928年,這個一心要去「闖世界」的17歲少年終於偷偷搭上了開往美國的輪船。


丹麥《奧胡斯教區時報》曾追述這位少年離家後的旅程:辛德貝格很快對僱傭兵團產生了「浪漫的憧憬」,於是報名法國外籍軍團,興沖沖地簽下了5年的「生死合同」,駐紮在阿爾及利亞。可在非洲,這個1米7出頭的小夥子沒等來什麼浪漫的故事,反倒被「艱苦的訓練、單調的巡邏、兇猛的惡狗和性格怪異的官兵」嚇到了。


一年還沒待夠,他開溜了。


因為被法國兵團通緝,他改當海員,卻和比自己級別高的人打架,結果被關進了船艙的禁閉室。在上海時,和德國同事吵架,他又被一家丹麥牛奶公司炒了魷魚。就連那個他引以為豪的前台接待員工作,也因聚眾鬧事,匆匆丟掉了。


時針很快撥動到1937年7月,辛德貝格前往美國加州度假。然而,當他乘坐的客輪返回中國時,廣播里轉播了上海「虹橋機場事件」。再回到上海時,繁華的城市已是血雨腥風的戰場。


辛德貝格發現,真正的戰爭,開始了。


2


在紫金山附近,一些放下武器的中國士兵和平民被要求排成3列,日軍用機槍瘋狂掃射,隨後在死人堆上澆液體燃料,點火焚燒。若干被俘獲的中國士兵,在南京下關江邊被日軍用機槍處決……


農民的小孩沒有脫帽給日本兵敬禮,被日軍用槍托打死;日本士兵搶了農民的錢,然後將他殺死;幾名和平的中國農民被日本士兵取樂殺死……


抵達江南水泥廠後,辛德貝格每天都在聽聞類似的事情。在戰爭面前,生命變得脆弱不堪。或許是因為聽不懂日本話,或許是因為年輕像士兵,或許是因為戴了草帽遮住了臉,或許沒有原因,中國老百姓就在短短几秒鐘之內失去生命。


戰爭也在威脅著他的生命。工廠交際員、日語翻譯顏景和寫道:12月9日,中日雙方的軍隊正在棲霞山附近戰鬥,日軍飛機扔下多枚炸彈,其中一枚在水泥廠附近爆炸。工廠的玻璃被震碎。


那一天,棲霞陷落,日本士兵最終忌憚兩面巨大的德國和丹麥國旗,並未進入廠內。


難民湧來了。前面是茫茫大江,工廠附近的公路都成了焦土,上千民眾走投無路,見該處飄有德國的「萬字旗」和丹麥的「十字旗」,在工廠廠外的南北兩邊滯留下來。後來,顏景和在寫給江南水泥廠所屬江南水泥公司董事會的報告里說:「農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為良心所驅使,不得不設法收容……」


辛德貝格已非第一次耳聞目睹日軍的暴行。早在當年8月,他從美國返回上海時,就曾在上岸的碼頭處,目睹了日軍屠殺中國人。當著這些外國人,日本士兵在碼頭邊瘋狂地虐殺9名被綁在一起的中國碼頭工人。他們砍下中國工人的手臂,隨後把人推下黃浦江,只是因為想看看沒有手臂的碼頭工人是否還能游起來。


他和很多人站在一旁,沉默地觀望著。


那天,他發現「其他數千名無辜的碼頭工人都遭遇了同樣的命運」。他後來寫道:「我們難以控制內心的憤慨」,但「如果我們抗議這種暴行,我們就將捲入這場事件」。最後,是一艘懸掛丹麥旗幟的摩托艇,把他們安全地運抵海關碼頭,到達租界。


這一次,辛德貝格和京特作出決定,秘密庇護和遣送前來避難的中國軍人,公開在工廠南北大門外邊收容難民,用曾經拯救過自己的丹麥旗幟,來拯救別人。

永遠的南京·辛德貝格



江南水泥廠難民區內的難民(圖片由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提供)


很快,來自四面八方的難民先後湧進了這座倚在山腳下的江南水泥廠難民區。文檔和信件記載,在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期間,這裡先後庇護了一萬五千至兩萬名難民。


3


人越來越多。


廠屬鐵路旁、工廠附近的山頭、大白果樹周圍的桃園竹園,被大大小小的稻草窩棚佔滿。逃難而來的老百姓卷著鋪蓋,牽來牛、驢,挖出大大小小的土灶,就在難民區里臨時安家。


從湯水鎮(現南京江寧區湯山社區)附近的湖山村來的蘇國寶,當時才10歲左右,他和親人一起逃進了江南水泥廠廠外的難民區。日本軍隊席捲了他們的村莊,兩歲的弟弟沒能躲開,被日本人扔進河裡,活活淹死。


儘管躲過了死亡,可難民區的生活也不好過。那裡人挨著人、棚子挨著棚子,沒有廁所,一下雨露天的鍋就燒不了了。時間一久,地上都長霉了。當時還是半大孩子的蘇國寶出了麻疹,身上生了瘡,膿水粘在衣服上,「簡直不是人過的日子」。

永遠的南京·辛德貝格



江南水泥廠難民區的難民和難民棚(圖片由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提供)


最讓他們害怕的,是時不時跑來搗亂騷擾、「搶花姑娘」的日本人,這些日本士兵提著槍,有時一天甚至來十幾次。


還有難民記得,那個黃頭髮、白皮膚、藍眼睛、個頭跟中國人差不多的「丹國辛先生」的樣子。辛德貝格揮舞著丹麥十字旗,攆走了日本人,一群孩子就在後面拍手,沖著日本士兵背影喊:「死走!死走!」


難民營里有不少孩子,如今已滿頭白髮的老人還記得,當年,這個丹麥大男孩,有時會沖著一群孩子用蹩腳的中文喊道,「鬼子來啦,鬼子來啦」。


看著孩子尖叫成一團,他又哈哈大笑起來。


只有他和京特清楚,為了守住孩子的笑聲和這片越來越龐大的難民營,他們需要和日本人做怎樣的周旋。附近的日軍部隊,先後是「基本不實行俘虜政策」、搞過「百人斬」殺人競賽的日軍第16師團,以及曾經製造揚州萬福閘慘案的日軍第11師團。


顏景和寫給江南水泥公司董事會的報告里提到,京特和辛德貝格面對這群每日都來「參觀」的日本士兵,「殷殷招待,相與周旋」。


辛德貝格一次次賄賂日本軍官,又和京特一次次扛著各自的國旗從辦公室跑到難民區門口,到後來一些日本兵見了辛德貝格,敬個禮就往回走了。


他曾告訴外甥女瑪麗安,自己當年從阿爾及利亞逃出時,其他士兵都往港口跑,幾乎被抓了個正著。只有他偷了一輛自行車,騎到大山裡繞著山路最後躲過了追兵。


從美國趕回上海時,他所在的船隻被迫停靠日本。在當地,只有日本人的船還能開往上海,他為了搞到一張優先的船票,在當地警察局長面前,「編了一個傷感的故事」,他說自己的妻子和孩子還待在毛骨悚然的上海,自己要去把他們接回來。警察局長被感動,對他提前放行。

永遠的南京·辛德貝格



辛德貝格在江南水泥廠難民區(圖片由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提供)


曾被史蒂芬斯稱為「辛德倍兒壞」的這個丹麥人,機智得有點狡黠。很少有人知道,這個丹麥青年是如何籠絡住日本士兵的。


炮火還在繼續。1938年1月,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被送來難民區。孩子的父親急得不行,一些日本兵跑到小男孩所在的村子搶劫糧食,可他們捉不住雞,氣急敗壞下,竟然掏出手榴彈炸雞。一枚手榴彈在孩子躲藏地不遠處爆炸,這個男孩被炸掉一隻眼睛,全身鮮血直流。


南京中山門守城的日本士兵拒絕了他進城的要求,這個昔日高傲又玩世不恭的青年低下了頭,對著一個日本士兵苦苦哀求,「讓我把孩子送進醫院吧」。可他還是被拒絕了。


他重新發動摩托車,繞到太平門,一口氣加速衝過行經的崗哨,在橫屍遍野的南京城內,他瘋狂地開車。終於,孩子被送到金陵大學醫院。


醫治孩子的美國醫生羅伯特·威爾遜在日記里還記錄了另一段故事:此前20天,辛德貝格帶著另一些傷員企圖進城送醫,卻被攔在了城門外,那次,他實在沒有辦法,又叫人把傷員抬回了江南水泥廠,整整幾十里路。


這一次能靠硬闖,下一次該怎麼辦?


他們最終下定決心,在江南水泥廠開闢了幾個房間,建立小醫院。京特博士則張羅著找附近的中醫。辛德貝格賄賂守城士兵,從金陵大學醫院帶走若干藥物、繃帶。後來,他想到一個更好的辦法,每次要去南京城時,都事先半路邀請一名日本士兵同乘,過崗哨會容易許多。


傳教士約翰·馬吉來到江南水泥廠時,看到這裡庇護了上萬民眾,還有七八十名病人在小醫院醫治傷病。


在中國出生長大的德國京特博士還帶領難民,每日步行到長江邊,打撈被水泡得發脹的屍體。


那些屍體看起來大多還很年輕,不少都被燒焦。京特等把遺體打撈起來,連同那些路邊無人過問的屍首,一道埋葬。


4


只有辛德貝格清楚,難民營的一切,不過只是看起來走上了正軌而已。


1938年2月19日,這天是辛德貝格27歲的生日。那天是星期六,天氣不錯,可他沒有一點兒過生日的好心情。相反,他很難過,春天快到了,他想起進城時,順著他視線的方向,還能看見國家公園的舊址。在一年前,那裡還有漂亮的紀念碑、高大的建築、游泳池、體育場,而現在,只剩一片廢墟。


在寄給丹麥的朋友的信里,他憂心忡忡地寫下這些文字:


「廠里收容了許多中國農民,我們的國旗保護著他們,但問題是沒有足夠的食品,只有上帝才知道這些可憐的人是如何苦熬度日的。」


「春天到了,他們甚至無法耕種,所有的牲畜都被日本兵宰殺吃肉了,春播的種子也沒有……」


「你難以想像,這裡到處血流成河。血,血,到處都是血……中國可是有四億五千萬人呢,所以到底是怎樣大規模的行動,才會讓人感覺到處血流成河……」


這封信,後來以新聞的形式發表在他丹麥家鄉奧胡斯的教區時報上。在文末,報紙編輯加上了一句話,「信中餘下的內容不便刊載」。


在上海時,辛德貝格會因為公司飯菜不好吃就憤然辭職,可如今,難民區一處棚子著火,被燒掉十幾戶人家,京特和他派翻譯挨個了解情況,並分發救濟米。因為農民四處逃難,耕地大多廢置,米金貴得很。


蘇國寶一家也遭了殃。為了多得幾斤米,他的父母讓他冒充孤兒去領米。到了京特和辛德貝格那裡,兩人看這是個孤兒,便一人給了蘇國寶一個銀元。他們還希望他留下讀書。


蘇國寶分別給他們行了大禮。磕完頭,蘇國寶沒敢接受讀書的提議。可那銀元和大米,卻實實在在救了他和他一家的難。如今,快80年過去,耄耋老人蘇國寶開枝散葉,兒孫滿堂,獲得了綿長的生命,卻依然記得這份恩情。辛德貝格的親屬來南京,老人家激動地重提舊事。


他根本沒有料到,他還能與那個丹麥人的親屬見面。


1996年,美國南伊利諾伊大學教授吳天威致信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高興祖,希望了解受託為棲霞寺難民轉送請願書的辛德貝格究竟是何人。4年後,為紀念中丹建交50周年,高興祖赴丹麥奧胡斯市政廳舉辦「珍愛和平和生命——南京大屠殺期間國際大援救」的展覽,提出尋找丹麥人辛德貝格。


見到報紙,辛德貝格的妹妹和外甥女聯繫了中國駐丹麥大使館。


遺憾的是,高興祖回國不久就去世了。中國青年報老記者戴袁支,十數年間奔波於南京郊區、上海、河北唐山、德國、丹麥等地,一點點還原當年江南水泥廠難民區的情景,以及辛德貝格和京特的人道事迹。


開始,著實讓人意外,在江南水泥廠志里,針對辛德貝格和京特的描述,只有短短兩行字:公司當局商請丹、德兩國售機器的洋行,分派代表來廠,協同留廠員工看護廠內財產。廠址收容難民三萬餘人。

永遠的南京·辛德貝格



江南水泥廠(圖片由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提供)


後來,戴袁支托旅德的朋友,尋找到京特博士的家庭,獲得了41張歷史照片;又與唐山的企業及新聞工作者聯繫,尋找到顏景和的後人,以及京特家族在唐山的史料;在南京檔案館,檢索到當年的一些記載;在上海圖書館,檢索到當年英文報紙對辛德貝格的報道;在江南水泥廠,確定了當年難民小醫院的舊址,以及約翰·馬吉拍攝的紀錄片的背景;在南京高校學生的參與下,又到南京遠郊各村調查了當年的難民;在丹麥駐華使館和奧胡斯教區時報老記者阿比德高的幫助下,聯繫上辛德貝格的妹妹比滕和外甥女瑪麗安,收集到辛德貝格留在丹麥的史料;經瑪麗安和辛德貝格弟弟奧萊的幫助,又在德克薩斯大學奧斯汀分校一個中心,尋找到辛德貝格的自述及他拍攝的日軍暴行的相冊……


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宣傳網路處處長劉燕軍,則較早地考訂了現存耶魯大學神學院圖書館「貝茨文檔」中一個案例,是辛德貝格留下的。


通過一卷卷厚厚的史料、一次次自費往返的田野調查,辛德貝格的形象一點點被拼湊出來。


史料顯示,在死亡陰影的籠罩下,辛德貝格還多次往返南京城內和江南水泥廠。他給南京安全區國際委員會帶去難民們的呈文,文章里難民一條條控訴日本士兵的殘忍行徑,同時說「我們懇請你們——兩國的大使發發慈悲,把我們救出虎口,你們的恩典永生難忘」。


半個多月後,第二份呈文發出,「由於你們的善意,我們1萬多條生命得救了。我們還能提什麼另外的要求呢?但是,難民在饑寒交迫中很難生存下去,我們請求你們把上述情況轉告大使館……」


「南京國際安全區的拉貝、魏特琳都是常年生活在南京的外籍人士,包括京特也是出生長大在中國,他們都對中國人民有很深的感情。辛德貝格這個丹麥人前後兩次到過南京,第二次在南京就待了這107天,卻如此勇敢,做了如此了不起的事。」有史學研究者這樣講。


辛德貝格不止一次地在自述和寫給朋友的信里感嘆,戰爭里中國人努力求生的慾望有多強烈。他說自己給史蒂芬斯開車時,總能碰見中國士兵,奔赴前線時唱著「歡快的曲子」。


有士兵頭和頸部被日本人用佩劍刺了數次,卻活了下來。一路淌血,士兵一路走到了水泥廠。京特和辛德貝格常悄悄送走這些士兵,每個人塞上幾張鈔票。


難民區越來越龐大,住進難民小醫院的傷員,及前來探視的親屬也越來越多。為了不讓土匪混入,完成保護工廠設備的任務,京特博士等打算把醫院遷出廠外,辛德貝格卻不同意。他與京特爆發了激烈的爭吵,最激烈時,他甚至拿槍指向了曾和自己並肩護廠的京特。


5


1938年3月16日,史密斯公司的解聘通知來了。


震驚中外的「南京大屠殺」已是尾聲,偽自治會建起來了,陸續催促難民回家。辛德貝格這份「值得冒險」的工作,他一共幹了107天。


結完薪水,辛德貝格回到丹麥,原本打算去美國留學。臨行前,丹麥一家媒體記者採訪他,記者問他,現在終於可以離開戰場了,是不是很開心。


「不,不高興。」辛德貝格只說了這4個字,隨後便轉移了話題。


自那以後,沒人再聽他講過發生在中國的事情。


「他從來沒有坐下來和我談過南京大屠殺,但我認為那是他一生的創傷。因為當生命中遭遇了特別悲慘的事情時,你反而不會對別人講起,因為這太難講起。」外甥女瑪麗安·斯滕維格曾這樣對媒體說。她在美國求學時的學費,是舅舅辛德貝格支付的,倆人常常聊天,話題卻從未觸碰他在中國的經歷,只是每次的聚餐,辛德貝格多會選在中餐館。


只有一次,他和同父異母的弟弟奧萊在酒後聊起了自己的冒險經歷,他提起日軍南京大屠殺,強姦、殺人,很慘烈。


可奧萊聽了只覺得「離奇」,「我甚至覺得他有點胡天海地。他不斷地說,當時我覺得很累,要睡覺。後來我看了那期間他在中國拍攝的(記錄日軍暴行的)照片,才覺得他說的很真實。我很後悔,後悔當時沒有把我哥哥的這段經歷記下來。」


離開中國的辛德貝格最終也沒去留學,他從業美國海洋運輸。因為表現優異,還曾得到美國時任總統杜魯門的嘉獎。


戰爭的印記在他身上若隱若現。多年後,瑪麗安告訴中國記者,辛德貝格原本深愛著一位受過良好西方教育的中國姑娘,可1938年的戰火終究讓他們遠離。離開中國後,他終身未娶,也沒有孩子,1983年在美國逝世,骨灰被撒向了大海。


他只帶走了當地老百姓送給他的有「見義勇為」4個大字的絲巾,和冒險拍攝的一些照片。那是他在107天時間裡拍下的大屠殺里的南京慘烈一面:閉目張嘴的遇難者似乎臨死前還大聲叫喊過;遇難者腳上尚有布鞋,軀體已見肋骨;野生動物和流浪狗正在吃這些屍體。


他為照片配的文字越來越冰冷,「這個小孩被槍托打死,因為他沒有脫帽。」


他還帶過一些電影膠片,在回國途中來到瑞士日內瓦。他和父親相會在此,當年的國際勞工大會也正在此舉行。中國代表團團長朱學范邀請辛德貝格放映了記錄中日戰爭的影片。


1938年6月3日晚上,應邀而來的國際聯盟聯合國代表、記者100餘人把場館擠得滿滿當當,辛德貝格堅決地要求婦女和孩子離開現場,他用了好幾個小時來解釋這部影片,期間,「現場許多人焦慮並哭泣」。


影片放映結束,朱學范請求在場的媒體不要報道辛德貝格,「從中國的角度,當然希望真相傳播得越遠越好,但為了辛德貝格的安全,也為了許多堅守在南京的外國友人的安全……」


在辛德貝格誕辰百年之際,戴袁支與丹麥大使館聯合向盧溝橋紀念館贈送了一百本本報記者研究辛德貝格的專著;與南京民間抗戰博物館聯合,展出了辛德貝格人道事迹展覽,丹麥駐華公使與倖存者蘇國寶共同為該展覽剪綵。


2012年,辛德貝格的家鄉奧胡斯市專門為他舉辦了一場追思會。奧胡斯市政府將「極少用於普通活動」、「只在特殊情況下啟用」的市政大廳拿了出來,為這樣一個幾十年前不起眼的丹麥小子,舉辦了一場兩三百人參加的盛大的追思會。


活動頭一天,中國駐丹麥大使和時任《金陵晚報》副總編丁邦傑一道,去了辛德貝格的妹妹家。80多歲的老人家患了癌症,整個人陷在輪椅里。丁邦傑湊近了告訴老人,他們是代表南京人民來看她的,希望她知道,南京人民沒有忘記辛德貝格的恩情。


老人的眼淚一下子就湧出來了。她哆哆嗦嗦地站起來,雙手使勁兒地拍著輪椅,語無倫次地表達著感謝和感動。


因為被舅舅的經歷深深打動,辛德貝格的外甥女瑪麗安,請當地的園藝師,歷經4年時間,培育出一種艷麗的黃玫瑰,並將其命名為「永遠的南京·辛德貝格」。她說:「在丹麥文化里,黃色代表勇氣,而且黃顏色的玫瑰是很難培育出來的,我想這也正如我的舅舅——勇敢,獨特。」


2014年,我國舉行首個「南京大屠殺死難者國家公祭日」,瑪麗安受邀出席。她帶了7束辛德貝格黃玫瑰,坐了十幾個小時的飛機、跨越近8300公里後,將花贈給了紀念館等有關方面。


丹麥女王也曾參觀了侵華日軍南京大屠殺遇難同胞紀念館。女王還私下告訴瑪麗安,謝謝辛德貝格,為中丹歷史書寫了這麼美好的一筆。


一個冬天過去,人們驚訝地發現,從遙遠的北歐培植的黃玫瑰,在千里之外的南京,如期盛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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