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絲·萊辛:海底隧洞
「他害怕起來,萬一他游進隧洞以後暈過去可怎麼辦?萬一他卡在洞里出不來死在裡面呢?萬一——在熾熱的陽光下,他的頭腦開始旋轉起來,幾乎想放棄原定的計劃了。他想,我該回家去躺下好好歇歇,也許明年再來的時候,我又長了一歲,氣力也大了,就能夠鑽過海底下的那個隧洞了。」
海底隧洞
[英] 多麗絲·萊辛
傅惟慈 譯
假期的頭一天早上,在去海濱的路上,那個英國男孩子在小路的一個轉彎的地方停下來,看著海灣巉岩峭壁和洶湧的海水,之後他又把目光轉向遠處人頭攢動的海灘,那地方多年以來他就很熟悉了。男孩子的母親走在他前面,一隻手提著一個帶條紋的顏色鮮艷的袋子,另一隻手輕鬆地擺動著,被陽光照得白晃晃的。男孩子注視了一會兒母親的裸露著的白胳膊,就把微溫的眼睛又轉向海灣,但只過了一會兒,他就又回過頭來看著母親。母親這時候感覺到孩子沒有跟著自己,回過頭去尋找。「啊,傑里,你在哪兒呢?」她說。開始她有些不耐煩,但隨後就笑著說:「你是不是不想跟我來啊?你是想要……」她皺了皺眉頭,從心坎里擔心兒子可能暗中渴望著什麼消遣活動,那是因為她太忙、也太粗心沒有意識到的。男孩兒很熟悉母親的這種擔心而抱歉的微笑。他心裡感到一陣歉疚,連忙向前跑了幾步,緊跟在母親身後。但就是在他向前跑的時候,他還是不斷回過頭察看那處粗獷的海灣。這天上午,他雖然一直在安全的海灘上玩耍,可是心裡卻總是想著那邊的海灣。
第二天早上照例要去海灘游泳、曬太陽的時候,母親說:「每天去海灘,你是不是玩膩了,傑里?你想到別的什麼地方去玩嗎?」
「我沒有膩。」他立刻說。由於心裡無法壓抑的歉疚感,他對母親笑了笑——他覺得自己有點兒古代騎士風度。但在他跟著母親沿著小路走向海濱的時候,他還是脫口對母親說:「我想去看看海灣下邊的那些岩石。」
母親想了一會兒。那是個看去非常荒涼的地方,附近一個人也沒有。但是她說:「你當然可以去看看。玩夠了以後,你就到海灘上去找我。或者也可以直接回別墅,要是你願意的話。」母親說完了,就一個人走了,光著的胳臂照樣搖擺著,只不過因為昨天曬了一天太陽,皮膚已經有些發紅了。男孩兒幾乎想追上去;他看到母親一個人走掉,自己卻沒有跟著,心裡很不好受。但是他終究沒有這樣做。
母親想的是:孩子已經長大了,沒有我在他跟前,他當然也出不了什麼事。我是不是一直把他看得太緊了?我一定不要讓他認為一定得跟在我身邊。我得小心著點兒。
他是母親的獨子,已經十一歲了。母親守了寡,她決定既不把孩子當做自己的附屬品又叫他感到不乏母愛。就這樣,她不無焦慮地獨自去了海濱。
我們現在回過來看看傑里吧!他一看到母親已經走到海濱,就開始從陡峭的崖壁上往下爬。他高高地站在紅褐色的岩石上面,下面是白色浪花鑲邊的滾滾碧濤。他又向下走了一段路,這時他看見下面海水裡有不少隆起的岬角和怪石嶙峋的小灣,海濤洶湧滾動,呈現出紺紫和深藍顏色。最後,在他又連滑帶滾地溜下最下面幾碼時,他終於看到白浪的邊緣,白沙上滾動著的光亮的淺水和遠處一片湛藍的大海。
他一頭鑽進水裡,開始游泳。他是個游泳好手,很快就越過閃光的沙灘。這以後是一個中間地帶,一塊塊岩石像海怪似的趴伏在海底。游過這個地帶後,他就進入真正的大海里了。這是個溫暖的海,但偶然從深海中流過來一股寒流,他的肢體受到刺激不由震顫一下。
他已經游得很遠了,回過頭來,不但看到那個小海灣,而且越過小海灣同大海灘之間的岬角,漂浮在海面上,也可去尋找海灘上母親的身影。他果然找到她了,看去像一小片橙子皮似的陽傘下面有一個小黃點,那就是她啊!他向海岸游回去,由於找到了母親而感到心安,但是突然間,他覺得自己非常非常孤獨。
在海灣一側的小海角邊上有不少散亂的岩石,岩石上有幾個男孩子,正在脫衣服準備下海。後來他們就光著身子跳到海中的石頭上。英國孩子向他們游去,但卻同這些人保持著一定的距離。這些孩子顯然都是這一帶海邊上的,身體曬得又黑又亮,說的話他也聽不懂。他很想加入這些人的行列成為他們中間的一員,這個慾望在他心中非常強烈。他向這些人游近了一點兒,他們轉過頭,一雙雙細小、警覺的黑眼睛盯著他看。其中一個人對他揮手笑了笑。這是個友好的表示。於是他很快就游到這些人的圈子裡,爬上他們身邊的一塊石頭,惶惑地、帶著乞求的神情向他們笑著。這些人歡快地對他喊叫,但是當他們看到這個英國孩子臉上始終帶著惶惑、茫然的神色,他們知道他原來是個外國人,是個從自己海灘上走失的人。很快地,這群孩子就不再注意他了。但他卻還是非常高興,他已經進入他們當中去了。
他們從一塊很高的岩石上一次又一次地跳到大海里,跳進碧藍的海水和亂石中的深淵裡。他們潛入水中又漂浮上來,然後遊了一圈,爬上石頭,等著下一次再輪到自己潛水。這些人都比傑里大;對他來說,他們都已經是大人了。傑里自己也一頭跳進水裡,這些人在旁邊看著他,直到他游回來,爬到岩石上自己原來的位置。他們給他讓路。傑里感覺到自己已經被這些人接受了,於是他又小心地再度潛進水裡。他非常驕傲。
不久以後,這一群人里的最大的一個先在岩石上擺了個姿勢,接著就潛進水底深處。同前幾次不一樣,他並沒有很快就浮出水面。所有的人都站在石頭上看著。傑里焦急地等待著那人的光滑的棕色腦袋從水裡鑽出來,不由發出一聲警覺的叫喊。別的人無動於衷地看了他一眼,就又把眼睛轉向海面。過了很長很長時間,那個大孩子才從一塊黑色大岩石的另一邊露出頭來。他用力把肺中的空氣吐出來,唾沫飛濺地喘著氣,發出一聲勝利高呼。於是其餘的人都撲通撲通地跳進海里。前一分鐘,海上還充滿了孩子唧唧喳喳的語聲,現在岩石上卻空無一人,空氣里也寂無人聲了。但是在深藍的海水裡,卻看得到遊動著、摸索前進的黑色人形。
傑里也跳進水裡去。他游過那一群在水底下潛泳的孩子,發現眼前出現了一道黑魆魆的岩壁。他用手摸了一下,就立刻浮出水面。岩石在水上面構成一道低低的屏障,他可以看到屏障的另一端。這時他一個人也見不到了,他身下水中的那些游泳的孩子一個也不見了。接著,那些孩子又一個接一個地從石頭屏障的另外一邊鑽出來。他明白了:原來這道石牆下面有一個裂口或者隧洞,那些孩子是穿過這個洞口從一邊游到另一邊的。他再一次潛到水裡。在刺眼的鹽水裡,除了一片茫茫的岩石外,他什麼也看不到。當他從水裡出來的時候,別的孩子都已經爬到當作跳台的岩石上,正準備再度表演鑽洞的技巧。傑里為自己沒能鑽過屏障感到羞愧難當,他開始用英語大喊:「看我啊!快看啊!」說著他就像一條笨狗似的在水裡又踢又打。
那些孩子認真地看了他一會兒,就皺起眉頭來。他知道他們為什麼皺眉。每次他沒能做成一件事,卻想用小丑的動作引起母親注意,得到的就是母親這樣沉著臉、皺著眉的審視。由於羞愧難當,他覺得自己臉上擺著的討好的笑容好像已經變成一塊無法去掉的瘡疤,再也無法收斂了。他抬起頭,對那一群皮膚黑黑的孩子們大喊——這次他用的是法語:「你們好!謝謝!再見!先生,先生!」他一邊喊一邊把手指頭貼在耳朵上來回搖動。
海水漾到他的嘴裡;他嗆了一日,身子往下一沉,但馬上又浮起來。岩石上本來黑壓壓地站著一群孩子,現在當他們都跳到海里去以後,岩石似乎減輕了壓力,又聳高了許多。那些孩子一個又一個地從他身旁躍進水中,空中彷彿充滿了肢體。於來那塊岩石在熾熱的陽光下就空空蕩蕩地什麼也沒有了。傑里開始數數:一、二、三……
數到五十,他害怕起來。他們一下都淹死了,就如在他身下面,死在下面岩石上的一個空洞里。在他數到一百的時候,他看了看四周寂靜無人的山坡,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應該大聲呼救。他數得越來越快,催促那些人趕快上來,催促他們快一點地浮到水面上,哪怕浮上來是已經溺水而死的屍體,那也比對著寂無一人的藍色大海數數好。他這時真正已經嚇得毛骨悚然。在他數到一百六十的時候,岩牆另一邊的水面上一下子出現了一群孩子,個個像棕色的鯨魚似的從嘴裡往外噴水。這些人游回岸去,誰也沒理他,連看也沒看他一眼。
他爬回岩石跳台,坐下來。他可以感到大腿下面岩石粗糙不平,熱得燙人。那些孩子正在收拾各自的衣服,準備沿著海岸跑到另外一處岬角。他們正在離開他,不想再同他在一起了。他用拳頭掩著眼睛,眼淚撲簌簌地掉下來。沒有人看得見他,他可以由著性子大哭一場。
他覺得已經過了很長很長時間。他又跳進大海,游到可以望見自己母親的地方。可不是,她還在那裡,橙黃色陽傘下面的一個小黃點。這以後,他游回到那塊大岩石,爬到上面,聳身跳下去,潛入到嶙峋怪石中間的一個碧藍的深潭。他叫身體一直往下沉,直到能夠觸摸到岩壁。但是含鹽的海水刺激得他雙眼發痛,他什麼也沒能看見。
他浮出水面,爬到岸上,走回別墅去等著母親回來。不久,母親就從小路上慢慢走回來了。她一手提著那隻帶條紋的袋子,另一隻已經曬得通紅的光胳臂在空中擺動著。「我要一副潛水用的護目鏡。」他喘著氣說,既是挑釁又像懇求。
母親寬容而好奇地看著他,漫不經心地說:「好啊,當然可以,寶貝。」
但是馬上就要,就是現在!他必須立刻拿到它,不能往後拖。他纏著母親,催個不停,母親只好帶著他去了一家店鋪。母親剛剛付了錢,傑里就一把把護目鏡從母親手裡奪過來。倒好像伯母親想據為己有似的。他飛快地跑開,沿著通向海灣的陡峭小路一直跑下去。
傑里游到那道像屏障似的巨大岩石旁邊,把護目鏡戴好,就潛到深處。海水的衝力扭曲了橡皮密封的真空,他的護目鏡鬆開了。傑里明白了,要想不受海水衝壓,他必須從水面上游到下面岩石的底部。他把護目鏡整理了一下,重新戴緊,深深吸了一大口氣,面朝下地浮在水上。這回護目鏡不再進水,他什麼都看清了。他好像長了另外兩隻眼睛。長了能把明亮的海水中一切擺動的東西連細節都看得一清二楚的兩隻魚眼。
在他身下六七英尺的地方是一塊非常乾淨的閃亮的白沙海床,因為不斷受潮水沖刷,這塊地上形成了堅硬固定的皺紋。兩個灰白色物體正平伏在上面,像兩根長形圓木或是石頭。那是兩條大魚。他看到這兩條魚頭對著頭,開始的時候保持靜止狀態,然後就各自向前一衝!又很快地轉回身遊了一圈兒,再把頭對在一起。它們簡直是在水底舞蹈。在這兩條魚上面幾英寸的地方水花四濺,彷彿有人正在拋撒一把把小金片。那是一群小魚,只有指甲大小的無數小魚。這個魚群在水裡面遊盪,沒過一會兒,他就感覺到自己肢體有千百處被這些小動物摩擦觸動,就好像他正游過一大束飄飄搖搖的銀花。那些大孩子穿過去的岩壁就佇立在白沙上。岩壁是黑色的,薄薄地附著一層綠色海草。他在壁上找不到洞穴和裂口,他又向岩石的最下面游去。
他一次又一次浮上水面,深深吸進滿腔空氣,再潛進水裡。他一次又一次在岩石的表面上摸來摸去。為了找到洞穴的入口,他幾乎要把這塊岩石抱住。最後終於有一次,當他緊貼著岩石,兩腿前伸的時候,雙腳居然沒有碰到什麼阻礙。就這樣,他找到那個岩洞了。
他浮上水面,在散亂地圍布在這塊大岩石四周的亂石上跳來跳去,直到找到一塊大石頭,他把它抱在懷裡,然後從岩石邊上滑落到水中。因為身上附著一塊重東西,他一下子就沉到海底的沙床上。他緊緊抱著石頭,把它當作墜著自己身體的鐵錨,側身躺下,向剛才腳曾經伸進去的岩洞里望去。他看見這個岩洞了。那是個形狀不規則的裂口,但是他不能看得很遠。他拋開手裡的石頭,兩手抓住洞穴的邊緣,試圖讓身子鑽進去。
他的頭已經進去,但是肩膀卻被卡住。他把身體側了一下,又往裡面鑽了一點兒,現在他連腰都快要進去了。前面黑糊糊的什麼也看不見。突然,一個什麼柔軟私滑的東西碰到嘴上,他看見一片像葉子似的黑東西正沿著灰色的岩石爬,嚇得他心慌意亂。他想到的是,這可能是章魚,也可能是緊緊貼在壁上的海藻。他連忙倒退出來。這時他才看清,原來是一隻海藻的無害的觸毛正在洞口飄拂。不過這次他的冒險已經夠了。他又回到陽光里,游到岸上,在當跳板的岩石上躺下來。看著下面的藍色深潭,他知道自己一定有辦法從那個洞穴或者隧洞里找到通路,從另外一頭游出來。
他想,最重要的一點是必須學會屏氣,長時間屏住呼吸。於是他又抱住一塊大石頭沉到海底,因為懷裡石頭的重量,他一點兒也不費力地躺在水裡。一、二、三……他開始數,從容不迫地數下去。聽得到血液在身體里流淌。五十一、五十二……胸口漲得厲害。他扔掉手中的石頭,浮到水面上。看到太陽已經落下去,他連忙跑回別墅去。母親正在吃晚飯,看見傑里回來,她只是說:「玩得痛快吧?」他回答說,他玩得很好。
整夜他都夢見那個充滿海水的岩洞。第二天早上,剛吃完早飯,他就又跑到昨天去過的海灣去了。
晚上回到家裡以後,他的鼻子開始流血。這一天他在水底下待了好幾個小時,學習怎樣屏氣。現在他感到身體虛弱,頭暈目眩。母親說:「我要是你的話,寶貝,就不要做得太過分。」
這一天和其後的一天,傑里一直訓練如何更長地屏住呼吸,倒好像世界上的一切,他的一生以至前途,都同練習好這件事息息相關似的。夜裡他又流鼻血了。母親堅持讓他第二天同自己待在一起。要他把自己計劃好的訓練停止,白白浪費一天叫他感到非常痛苦,但他還是順從地跟著母親待在海灘上。他現在覺得這地方簡直是給小孩兒玩的,母親在這裡倒是平平安安,但那不是他的海灘。
下面一天他沒有問母親是否同意讓他去自己喜歡的那個海灘。在母親還沒有考慮好該不該讓他去之前,他已經向那個地方跑去了。他發現休息了一天以後,自己屏住呼吸的時間又多數了十個數。那些大孩子游過岩石屏障的時間,當時他曾經數過——一百六十下。那時他非常替他們擔心,所以數得很快。他現在如果試一下的話,說不定自己也可以游過那長長的隧洞了,但是他還不想貿然從事。不知是否出於某種並非兒童所有的堅強意志,他控制住自己的急迫心情,繼續等待著。在等待期間,他躺在海底的白沙上,躺在他一次又一次從岸上抱下來的幾塊石頭中間,用心研究大岩石上的隧洞入口。他已經知道自己視線以內的每個稜角,好像他已經感覺到自己肩膀正在擦過那些尖銳的岩石。
回到別墅以後,當母親不在身邊的時候,他坐在掛鐘旁邊,測試自己究竟能屏住呼吸多久。連他自己也不相信,他居然毫不費力地就可以連續兩分鐘不吸氣,他感到非常驕傲。由鐘錶核定的「兩分鐘」準確無誤,這使他更加接近勢在必行的那場冒險了。
又過了四天。這天早上母親不經意地說,他們該回家了。他決定在回家的頭一天干那件事。哪怕把命送掉,也要冒一次險,他以挑戰的語氣對自己說。但是在他們預定回家的前兩天——這一天他數數又增加了十五下,那是個大勝利——他的鼻子又流血了,而且流得很厲害,叫他感覺頭暈目眩。他不得不躺在那塊大岩石上,渾身癱軟,像一片海藻。他看著鮮紅的濃濃的血液流淌到岩石上,又滴滴答答地慢慢流進大海。他害怕起來,萬一他游進隧洞以後暈過去可怎麼辦?萬一他卡在洞里出不來死在裡面呢?萬一——在熾熱的陽光下,他的頭腦開始旋轉起來,幾乎想放棄原定的計劃了。他想,我該回家去躺下好好歇歇,也許明年再來的時候,我又長了一歲,氣力也大了,就能夠鑽過海底下的那個隧洞了。
但就是在他作出這個決定之後,或者可以說在他認為作出了這個決定的時候,他都仍然坐在那塊大石頭上望著下面的海水。這時候他的鼻子已經不流血了,雖然腦袋還有些漲痛。血管怦怦跳著,他知道這是個關鍵時刻,自己一定要試一下。如果現在不做,他就永遠不會再做了。他為自己沒有膽量下去而嚇得發抖,也對海底岩石下面那個長長的隧洞感到恐懼。即使在光天化日之下,那個巨大的岩石屏障看去也又寬又重,不知多少噸重的大石塊沉重地壓在他要鑽過的窄穴上面。他要死在裡面,就會一直躺著沒有人發覺,直到有一天——也許不必等到明年——那些大孩子潛水進洞,發現洞穴已經被他堵塞住了。
他戴上護目鏡,把它擺弄得嚴絲合縫,又檢查了一下護目鏡裡面確實是真空。他的兩隻手抖個不停。他找了一塊抱得動的最大的石頭,就從岩石旁滑進水裡。他的半身浸入冰涼的海水,半身仍然留在炎熱的陽光里。他抬起頭看了一眼空空蕩蕩的天空,深深呼吸幾次,使肺里充滿空氣,然後就抱著石頭一下子沉到海底。他把石頭扔開,開始數數。他用手抓住隧洞入口的邊緣,鑽進洞里。根據上次經驗,他斜著肩膀往裡游,兩隻腳不停地打著水。
進洞不遠就不再有什麼阻礙了。他發現自己置身於一個小石洞里,這裡面漾著灰黃色的海水。海水不停地把他往上托,上面的尖石刺痛了他的脊背。他用雙手把身體往前拖,拿兩隻腳當操縱桿,儘快地前進。突然,他的頭撞在什麼東西上,痛得他差點兒閉過氣去。五十、五十一、五十二……洞里沒有光亮,一片漆黑,海水壓迫著他,彷彿有千鈞重量。七十一、七十二……他的肺部一點兒也沒有壓迫的感覺,像是充了氣的氣球,又輕鬆又舒適,只不過他一頭上的血管卻怦怦跳著。
他不斷被擠壓到洞頂尖銳的石頭上,那些石頭讓他覺得既黏滑又尖銳。他再度想到章魚。他怕石洞里飄拂著的海藻,把他纏住,於是驚恐萬狀地使勁往前一躥,把頭潛進水裡,拚命向前游去。他的手和腳現在可以自由遊動,像在開闊的海里一樣。毫無疑問,隧洞一定變得開闊了。他想他必須游得再快一點兒,但又怕岩洞一下子變窄,再次把頭碰上。
一百、一百零—……水色變白了。他心中充滿勝利感,但是胸口卻開始有點兒痛了。再劃幾下,他就可以游出隧洞了。他瘋狂地數著數,他數到一百十五,但是過了很久,他還是在數一百十五。周圍的水顏色清澈起來,變成一片綠色玉石。這時他看見頭頂上的岩石出現了一條裂縫,陽光從那上面照射進來,顯現出隧洞內部幽暗、光潔的石壁和一個螺螄殼,但前面又是一片黑暗。
他能夠做的已經不多了。他抬起頭,看了看上面的裂隙。覺得那裡面充滿了空氣,而不是海水。好像是他只要把嘴伸進去就可以吸到空氣。一百十五,他聽見自己腦袋裡這樣數著——但是這個數他早已數過了。現在他必須游進前面的黑暗裡去,不然的話,他就可能淹死了。他的腦袋漲痛,肺好像要炸裂似的。一百十五、一百十五,這個數目在他的腦子裡嗡嗡轟響。他在黑暗中無力地抓住岩石,把自己的身體往前拖,留下背後一線天光。他覺得自己就要死了,意識已經不那麼清醒了。就在一時有知覺一時又失去知覺的間隙中,他掙扎著前進。現在頭部已經被劇烈的疼痛攫住,但就在這個時候,籠罩住他的黑暗突然被一線綠光衝破了。他用手摸了摸,什麼都沒摸到。他用腳向後一蹬,把自己推動到空曠的大海里來了。
他漂浮在水面上,臉向上對著空氣,像魚一樣喘著氣。他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沉下去,溺死在海里。他所在的地方離海邊岩石不過幾英尺,但就是這幾英尺的距離他也游不動了。後來他好不容易才抓住它,把自己拖到岸上。他臉朝下地躺著喘氣,眼前什麼也看不到,只能看見被血液壅塞的暗紅血管。我的眼球一定漲破了,他想,因為眼睛充滿了血。他把護目鏡扯下來,幾滴血隨著也滴到海里。那是他的鼻孔在出血,血都流進了護目鏡。
他用手舀起一捧捧冰涼的海水往臉上澆,不知道嘴裡嘗到的鹹味究竟來自海水還是鼻血。過了一會兒,他的心平靜下來。眼睛也看得清東西,他就在石頭上坐起來。他看見當地的孩子在半英里以外的海灘上跳水、搭戲。他不想湊過去。他現在什麼也不想,就想回家躺在床上。
不久以後,傑里就游上岸,慢慢爬到岸上回家的小路。一到家,他馬上躺下,進入夢鄉,直到母親在外面小路上的腳步聲把他驚醒。母親回來了,他急急忙忙跑進洗手間,惟恐母親發現他臉上的血跡或是淚痕。母親走進別墅,面含微笑,眼睛閃著光亮,傑里從洗手間走出來迎接她。
「今天玩得高興吧?」她問,一隻手在他晒黑了的肩頭上放了一會兒。
「挺高興的,謝謝。」他說。
「你的臉色太蒼白了,」母親說。接著,她就警惕起來,厲聲問,「你怎麼把頭碰了?」
「啊,沒什麼。就是碰了一下。」他說。
她仔細看了一下。傑里緊張起來,目光也變得獃滯了。母親擔憂起來,但過了一會兒就自言自語說:我別這麼大驚小怪啦!不會發生什麼事,他在水裡像條魚似的。
兩個人坐下一塊兒吃午飯。
「媽媽,」他說,「我在水底下能夠待兩三分鐘,至少。」他沒有怎麼思索就把這話說出來。
「能待那麼長,寶貝?」她說,「不過,做事還是別太過分了。我想你今天不要再去游泳吧。」
她本來準備又要費一番口舌,同兒子爭辯一場,沒想到兒子馬上就同意了。去不去他那個海灣對他已經沒有意義了。
多麗絲·萊辛
多麗絲·萊辛(Doris Lessing,1919年10月22日-2013年11月17日),筆名簡·薩默斯,英國女作家,代表作有《金色筆記》等,被譽為繼伍爾芙之後最偉大的女性作家,獲2007年度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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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譯 者:馮增義 / 徐振亞
定 價:7.95
出 版 社:人民文學出版社
出版時間:1993
費·米·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國作家,代表作有《罪與罰》、《白痴》、《群魔》和《卡拉馬佐夫兄弟》。處女作《窮人》被譽為俄國第一部社會小說,作品《地下室手記》被稱為存在主義的完美序曲。他的文學風格對世界文壇產生深遠影響。涉及作家的創作、文藝觀,政治思想和個人經歷的重大事件,對全面深入了解作家的創作有重要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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