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爾迦:沒有人認得出你,可是我要歌唱你
洛爾迦生命最後階段的詩,首先要提到他那首偉大的輓歌《伊·桑·梅希亞斯輓歌》,「這節制而深遠的感情,悲傷音樂里巨大又近於宏偉的樂章,以及極大的多種元素的複雜性,幾乎是詩人詩篇里所有主要方面的綜合——這些使這首輓歌成為洛爾迦最偉大的成就之一」——詩人的弟弟朗西斯科這樣介紹這首長詩。
伊·桑·梅希亞思,著名鬥牛士,生於塞維利亞,洛爾迦等詩人的朋友。1927年12月,他邀請洛爾迦等詩人、作家雲集塞維利亞,舉行一系列紀念詩人貢戈拉逝世三百周年的活動,直接促成了西班牙詩歌「二七年一代」的形成。作為一位鬥牛士,他本來已退休,從事戲劇寫作等活動,但又於1934年重返鬥牛場,在同年8月一場鬥牛中被嚴重刺傷,兩天後死去。
這樣一位朋友和英雄的死,對洛爾迦無疑是一次重創,「這好像就是我自己的死亡,一次我自己的死亡的預習」,他在悲痛之餘對朋友這樣說,「我從中感到的不是空虛,而是一種神秘的沉默。」在梅希亞思蒙難後兩個月,洛爾迦完成了這首長篇輓歌。
輓歌的第一章就非常驚人,一連串穿插了近三十個「在下午五點鐘」,這是英雄被公牛刺傷的時間,在詩人筆下,也是全部生與死的一個聚焦點。它具體、精確而又神秘,帶著扣人心弦的節奏,直到死亡「在他的傷口裡產卵」!
猶如鬥牛場上的搏弈,在這一章里,是詞語的精確,感知的精確,更是命運的精確。這讓人屏息的節奏、控而不發的技藝,不僅表達了對死亡逼近的預感,帶出了一種瀰漫全詩的不祥氣氛,也與接下來的悲痛抒情形成了一種巨大張力。
《輓歌》之所以一開始就如此緊扣人心,是因為這就是詩人自己的「死亡預習」,是他的一生在等待的時間。在洛爾迦蒙難後,詩人塞爾努達說他回過頭來讀洛爾迦,發現他的每一句「都浸透了死亡的聲音」。波爾加明等人也乾脆說詩人「創作」了他的死:「他一意孤行,最終進入到那殘暴的死亡。他預感到這種命運,卻無需真正地把它說出來。他只是低吟和哼唱。這些鬼魂的詩行突然變成一首搖籃曲……」
不管怎麼說,《輓歌》是詩人一生創作主題的最集中呈現:暴力和死亡。詩人由此把人們「帶入一種命運中」。在《輓歌》中,另一個更強大、神秘的主角就是公牛,「他」在洛爾迦的詩中一再出現,致人於死命,但本身也是祭品,充滿了哀痛(「小女孩扮著一頭茉莉花公牛,/而公牛的流血黃昏在嘶吼」,《野外的夢》)。難忘的是「而那些吉桑多公牛,/一半僵死,一半成化石,/好像吼叫了兩個世紀/不想再踩在地面上」這幾句(見第二章),其悲哀和神秘性已超過了任何解釋。正因為如此,這首輓歌超越了一般的事件層面,而成為獻給整個西班牙這片土地的悲歌。
令人動容的,還有那籠罩全詩的「悲傷音樂」。在後兩章 「近於宏偉的樂章」里,詩人既運用了經典的輓歌體形式,又穿插了「公牛認不出你,無花果樹認不出你,/還有馬匹和你自己家裡的螞蟻……」這樣的細節描述,真切地展現了悲劇的凈化和復活力量。在死亡的巨大提升下,在對逝者至深的柔情中,詩中甚至產生了這樣的精神籲求和「更高認可」的衝動(引詩略)。
這就是洛爾迦的偉大奉獻。一方面是令人驚異的語言的準確性,一方面是死亡和暴力的神秘性(像「百合喇叭撐開綠色腹股」這樣的創傷和死亡的意象);一方面是至深的悲痛抒情,一方面是精神的巨大提升。兩者之間的神秘張力,多種元素的融匯和交響,使它無愧於西班牙歷史上和整個世界現代詩歌中最偉大的輓歌之一。全詩的最後以「我用嗚咽的聲音歌唱他的優雅,/並記住穿過橄欖林的那一陣悲風」悲愴結束,正如歷史上許多著名的輓歌,這首詩的最後成為了作者自己的墓志銘和安魂曲。
——王家新,詩人、譯者,
執教於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伊·桑·梅希亞思輓歌
——給我親愛的朋友恩卡爾娜西翁·洛佩茲·朱爾維絲(1934)
[西班牙]費德里戈·加西亞·洛爾迦
王家新 譯
1. 牴刺和死亡
在下午五點鐘。
正好是下午五點鐘。
一個少年帶來白布
在下午五點鐘。
一桶石灰已經準備好了
在下午五點鐘。
接著即是死,只有死
在下午五點鐘。
風捲走了棉絮
在下午五點鐘。
氧化使水晶和鎳幣生鏽
在下午五點鐘。
現在是鴿子和豹較量
在下午五點鐘。
也是大腿與獨角搏鬥
在下午五點鐘。
低音弦嘣地一聲
在下午五點鐘。
砒霜的鐘聲和霧
在下午五點鐘。
角落裡一大片靜默
在下午五點鐘。
公牛和一顆高懸的心
在下午五點鐘。
當雪滲出汗來
在下午五點鐘。
當鬥牛場布滿碘酒味
在下午五點鐘。
死亡在他的傷口裡產卵
在下午五鐘點。
在下午五點鐘。
正好在下午五鐘點。
移動的靈柩成為他的床
在下午五點鐘。
骨頭和笛子在耳朵里鳴響
在下午五點鐘。
公牛的吼叫透過他的額頭
在下午五點鐘。
房間里閃耀苦痛的虹彩
在下午五點鐘。
壞疽此刻從遠處襲來
在下午五點鐘。
百合喇叭撐開綠色腹股
在下午五點鐘。
傷口像太陽一樣焚燒
在下午五點鐘。
悲痛的人群擠破了窗子
在下午五點鐘。
在下午五點鐘。
啊,那個致命的下午五點鐘!
所有時針都指向了五點!
它籠罩在下午的陰影中!
2.濺出的血
我不要看它!
請月亮來臨
因為我不要看伊格納修的血
潑在沙土上。
我不要看它!
月亮發狂地掙開
滯雲的馬群
和噩夢的灰色鬥牛場,
楊柳在柵欄邊垂下。
我不要看它!
讓我的記憶著火冒煙!
警告那些
霎時變白的茉莉花!
我不要看它!
古老世界的母牛
用她的悲哀舌頭
舔著一張血的嘴角
它濺落在沙上,
而那些吉桑多公牛,
一半僵死,一半成化石,
好像吼叫了兩個世紀
不想再踩在地面上。
啊不。
我不要看它!
伊格納修走上階梯,
將整個死亡扛在肩上。
他尋找黎明,
但是黎明不再。
他尋找他確信的側面,
可是他的夢使他迷惑。
他要觸及他優美的軀體,
卻碰到濺出來的血。
啊不!我不要看它!
我不想聽到血的奔涌,
每次都在衰弱下去:
它的迸濺照亮了
一級級座位,越過了
饑渴人群的
呢絨和皮革。
誰在喊我應當靠近?
不要讓我看它!
他的眼睛眨也不眨
當他看見牛角逼近,
但恐怖的母親們
都抬起了頭。
而穿過大牧場,一陣
秘密聲音的氣流來臨,
蒼白迷霧的牧人們
吆喝著他們天上的牛。
在塞維利亞沒有一位王子
可以和他相比,
沒有一柄像他那樣的劍,
沒有一顆如此的真心。
他的驚人的力量
像一道獅子的巨流,
他拔劍出鞘時的鎮定
如一尊大理石雕像。
安達盧西亞的羅馬空氣
給他的額頭鍍了金,
那裡他的微笑,像一枝
機警智慧的甘松香。
沙場上偉大的鬥牛士!
山脊上卓越的耕耘人!
對麥穗多麼優雅!
揮動馬刺時多麼凌厲!
對露珠多麼溫柔!
狂歡節上多麼令人著迷!
朝公牛擲出最後的黒暗短矛時
又是怎樣的驚人!
但是現在他長眠了。
現在苔蘚和青草
用它們哀痛的手指
拂開他頭顱的花朵。
現在他的血湧出來歌唱;
湧出鹽鹼沼澤和草地,
它沿著凍僵的牛角呻吟,
在霧中失神地徘徊,
徘徊在無盡的蹄印里,
像一條發黒的悲哀長舌,要靠近
漫天繁星的瓜達爾基維爾河
掘出那劇痛的池塘。
啊,西班牙慘白的城牆!
啊,吉桑多黑色的公牛!
啊,伊格納修的頑強的血!
啊,他血脈里的夜鶯!
不!
我不要看它!
沒有一隻聖餐杯可以盛它,
沒有燕子可以飲取它,
沒有光的寒冰能使它冷卻,
沒有讚歌和百合的洪水,
也沒有水晶能使它放射光明。
不。
我不要看它!
恩卡爾娜西翁·洛佩茲·朱爾維絲,伊格納修至愛的女友,舞蹈家。
原文是Cogida,作為鬥牛術語,指動物用犄角牴撞、刺戳。
伊格納修的右大腿被嚴重刺傷。
吉桑多位於西班亞卡斯蒂利亞高原阿維拉省。古城阿維拉城被稱為「聖人和石頭之城」,公元前兩千年前凱爾特人即在此定居,該地區有公元前二世紀的巨大公牛群雕像。
3.陳放的軀體
石頭是一個額角,夢著悲痛,
把不住曲折流水和凍僵的松柏。
石頭是一個肩膀,負載著時間
眼淚的樹木、綬帶和行星。
我看見灰色的陣雨移向波濤
篩子般的,伸出它們溫柔的手臂,
為了避開橫躺巨石的捕獲
它們鬆開肢體而又不浸入鮮血。
因為石頭收集種籽和雲朵,
雲雀的骸骨和狼群的陰影:
但它從不讓歩於聲音、水晶和火焰,
除了鬥牛場,鬥牛場,無牆的鬥牛場。
現在,天賦的伊格納修撞到了石頭上。
一切結束。發生了什麼?看他的臉:
死亡已給它敷上慘淡的硫磺,
變成了一個可怖的人身牛頭怪物。
一切結束。雨水滲入他的嘴裡,
空氣發狂地從他凹陷的胸膛里逃出。
而愛,和雪淚一起濕透,
晾曬在牧群的峰頂上。
他們說什麼?一陣發惡臭的靜默。
我們眼看著這陳放的肉體褪色,
一個曾擁有夜鶯的光潔身軀,
我們眼看著它張開了一個個洞。
誰弄皺了裹屍布?這裡無人歌唱,
無人刺戳馬刺,無人在角落裡抽泣。
這裡我要的,只是圓睜的雙眼
來見證這永不歇息的軀體。
這裡我想要看見聲音剛強的人,
那些能制服烈馬和湍流的人;
那些軀幹洪亮的人,那些
以滿嘴的太陽和燧石歌唱的人。
我想要看見他們,就在這石頭面前,
在這掙斷了韁繩的肉體面前。
我想從他們那裡知道該怎樣解脫,
為這個被死亡所纏住的英魂。
我要他們唱起一支輓歌,像一條
有甜蜜的霧和陡峭高岸的大河,
可以載走伊格納修消失的軀體,
遠離那些公牛加倍的喘息。
讓他消失在新月的圓鬥牛場上
裝成一頭悲哀又安靜的小牛犢;
讓他消失在沒有喧鬧魚群的夜裡,
消失在霜霧輕拂的白色葦叢中。
我不要他們在他臉上掩上面巾
那樣他會習慣他所帶上的死亡。
去吧,伊格納修,遠離灼熱的吼叫。
睡吧飛吧安息吧:大海也會死的!
4. 消逝的靈魂
公牛認不出你,無花果樹認不出你,
還有馬匹和你自己家裡的螞蟻。
孩子們和下午認不出你,
因為你已永遠死去。
石頭的肩背認不出你,
還有黑色綢緞,你就躺在那兒潰散。
伴隨你的童年記憶也認不出你,
因為你已永遠死去。
秋天會來臨,帶著潔白的小蝸牛,
霧氣的葡萄和聚集的山峰,
但是誰也看不進你的眼睛,
因為你已永遠死去。
因為你已永遠離去,
像大地上所有的死者一樣。
像所有被遺忘的死者
在一堆丟棄的死狗之中。
沒有人認得出你,可是我要歌唱你。
為子孫後代我要歌唱你的形象和風度,
你高超成熟的洞識,你對死的渴望,
你的英勇的喜悅下的悲哀。
我們究竟還要等多久,才能產生
一個如此冒險如此光彩的安達盧西亞人。
我用嗚咽的聲音歌唱他的優雅,
並記住穿過橄欖林的那一陣悲風。
費德里戈·加西亞·洛爾迦
費德里戈·加西亞·洛爾迦(Federico Garcia Lorca,1898-1936),西班牙著名詩人,生於西班牙南部安達盧西亞自治區格拉納達附近的鄉村,成長於格拉納達,後在馬德里學習。早年創作、出版有《詩集》、《深歌集》、《組曲》、《歌集》、《吉卜賽謠曲集》等,把安達盧西亞民間抒情謠曲的韻律、現代詩歌的技藝和超現實主義的想像力完美地結合起來,顯示出光彩奪目的創造活力,被視為西班亞「二七年一代」詩人的傑出代表。1929年6月至1930年3月,詩人在紐約學習期間完成詩集《詩人在紐約》,不僅表現了他所經歷的劇烈衝撞,在詩的形式和風格上也做了大膽、驚人的新的嘗試。從紐約回國後,洛爾迦投身於戲劇活動,除了帶領一個大學生劇團深入各地為民眾表演經典劇目外,他致力於戲劇創作,創作了《血婚》等多部重要劇作,在西班牙產生了廣泛影響。
在洛爾迦生命的最後幾年,除了戲劇外,還留下《塔馬里特波斯詩集》、《黒暗愛情的十四行詩》等重要詩作,他有意運用古波斯的詩歌形式和傳統的十四行體,創作了一批更強烈、也更新奇的抒情詩。1934年8月,洛爾迦為悼念一位鬥牛士英雄完成了長篇輓歌《伊·桑·梅希亞斯輓歌》,被公認為西班牙歷史上和整個世界現代詩歌中最偉大的輓歌之一,該詩的最後以「我用嗚咽的聲音歌唱他的優雅,/並記住穿過橄欖林的那一陣悲風」悲愴結束,它成為了詩人自己的墓志銘。
1936年7月,西班牙內戰爆發。洛爾迦雖然不屬於任何政黨,但他天然地反對法西斯右翼勢力。同年8月中旬,洛爾迦在格拉納達被抓捕,經弗朗哥手下一位將軍下令,於8月19日凌晨被處決。詩人最終被死亡和暴力擊中,化為橄欖林里的一陣悲風……
今年是詩人蒙難八十年周年紀念,為紀念這位天才的、深受世界人無數人喜愛的詩人,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詩人王家新所譯的《死於黎明——洛爾迦詩選》,它不僅在戴望舒等前輩譯者之後為讀者提供了一種新的參照,也將激活、拓展和刷新人們對洛爾迦的認識。
一日一書
路易十四時代
作 者:[法]伏爾泰
譯 者:王曉東
定 價:21.80
出 版 社:北京出版社
出版時間:2007-10
《路易十四時代》描繪了人類的才智和風俗,引人熱愛道德、學術和祖國,啟迪人類反思自我,告訴我們偉大的時代需要偉大的民族精神。內容包括大戰前夜的歐洲、三十年戰爭中的法國、遺產繼承戰爭、國王的遺囑、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禮儀之爭與取締基督教等。《路易十四時代》的目的不在於寫路易十四個人,而在於寫他那個時代,以及那個時代人類的精神文化所取得的進步,著重描繪那個時代人們的精神面貌和文化技藝的日臻完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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