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我永遠陪伴你|一個感人至深的故事
寂靜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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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一個清晨,我的生活發生轉變。
那天,父親憂心忡忡地站在房子中間,搓著手。他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晚上便了幾次血……」我和媽媽迅速對視一下,我相信,就在那一刻,媽媽和我一樣,已經預感到我們的世界將要改變。「便血?一定是便秘引起的吧?我說讓你多喝水……」媽媽含糊其詞地說。「不知道啊,我想可能是吧……」從父親的口氣中可以聽出,最好是便秘的緣故。「還是快去醫院做個檢查吧。」我建議。
一周後,我在醫生那裡聽到了最不願聽到的結果——腸癌晚期。
媽媽陪著父親在外治療。三個月之後,他們返回家裡。打開門的瞬間,我已經認不出那是我曾經身強體壯的父親。他沒了頭髮,瘦得僅剩一把骨頭。如果不憑藉外力,他幾乎無法站立。媽媽說手術切除腸部病灶,還有緊接著的化療,都可以摧毀任何一個強壯的男人。尤其,當在醫生那裡聽說自己的肝部發現病灶轉移塊,生命僅剩最後半年時間之後,父親便開始孤立自己,不和媽媽有任何交流。一段時間以來,他都是處於情感的封閉狀態,父親對生命已經不抱任何希望。
一天,我坐在客廳的地毯上,從敞開的卧室門悄悄看他。他側躺著,看著前面的牆壁。我猜想他大概忘記了我們的存在,或者根本不關心我們在做什麼。他一動不動,眼睛也不見眨動一下,獃獃的,「唉!死了算了,」他嘴裡反覆咕噥,「有什麼意思……早晚是死,還不如早死了算了。」他的手臂垂在床邊,一副「隨它去吧」的姿勢。
若是他想動一動,我就看到他慢慢穿衣服。只要拿起什麼,他就往身上套,不管是外衣還是褲子,看都不看,隨便套在身上。他的鬍子很久沒有刮過了,也不洗臉、不刷牙,長出的頭髮參差不齊。他拒絕做這些事情。就算他拿起衣服,也是在延伸以前的一種習慣性動作。往往是套到胳膊上之後,就停頓在了那兒,發會兒呆,然後哼出一句:「穿衣服?……幹嗎去?」接著,一拉,拽下衣服,躺下去。
我和媽媽變著花樣為他做飯,想使他漸退的食慾得以提高。我們還找任何能和他說話的理由,可是父親根本不看一眼媽媽端過去的飯菜,更不打算理會我們。
我隱隱約約覺得我將要失去父親了。
更令人難過的是,我們以前幸福的生活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們一家居住在新疆偏遠山村,房子雖然不美觀,但是舒適溫暖。傢具雖然不高雅,但是結實耐用。後院有棚圈,有牛有羊,前面的院子還有雞鴨。動物們在院子里悠閑散步。我們每天就在這種平淡而舒適的環境中,充實地生活著。
父親喜歡戶外勞作。放羊打草、清理棚圈、清掃屋頂積雪他樣樣在行。除此之外,他還是一個萬能的修理高手。在這個家裡,沒有他辦不到的事情。「爸,院子門把手掉啦!」「爸,板凳腿被我坐斷啦!」「又沒水了!」「保險絲燒了!」當我和媽媽發現問題時,「萬能爸爸」總是手裡掂著榔頭或者是鉗子之類的工具,慢悠悠踱著步子,微笑著出現在我們面前。
父親有一個自己的工具箱,榔頭、銼子、強力膠、鉗子、起子、絕緣膠帶、扳手、裁紙刀……一應俱全。父親喜歡萬事俱備。他是那種隨身攜帶一套小型修理工具的人,就是那種像一個稍大鋼筆,集合所有最基本的簡易工具。而且在他的鑰匙鏈上永遠掛著一把小剪刀和一個小手電筒。因為如果有人需要,便會馬上派上用場。
每次我絮絮叨叨說起這些時,媽媽總會說:「那是以前的事了,為了治病,牛羊早賣了。」我提醒她說,我們永遠不要忘記,這就是去年的事。那時我們一家常在白樺樹下鋪開一塊大大的方格子棉布,父親把哈密瓜切開,吃瓜時總是沖我們做鬼臉,把嘴張得很大,就連最後一顆牙齒和喉嚨都能看得到。我還翻開影集,翻到父親大張著嘴吃瓜的照片。他那是想逗我們大笑。他把整塊的瓜拿給我們吃,小心收集掉下來的細碎小塊,放進嘴裡。吃的時候還不忘逗樂我們,瞪著眼睛,臉上的表情誇張,我和媽媽哈哈笑得東倒西歪。「哦,我覺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每次,媽媽都這樣說,接著感嘆,「唉,老了,轉眼身體都不行了。」
我知道媽媽沒有忘記,但她以前的丈夫確實不在了。不管任何時候,她都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這個丈夫身上,她已經沒有時間和精力去想他以前是怎樣的人了,她也不願意回憶他們從前是如何讓人羨慕的幸福夫妻。她說,總想那些有什麼用。
聽媽媽這麼說,我的心都要碎了。
在這段悲觀絕望的日子裡,一隻小貓闖入我們的生活。
那是我在院子雪堆里發現的。它蜷縮著身體,在一堆雪的避風處,埋著可憐的小腦袋,頭和身體上已經落上兩坨圓圓的積雪。它看起來太小了,一些雪埋住它下半截身子。
我小心翼翼地走近它,發現它是一隻很小很小的小土貓,黃色的。它慢慢抬頭看我,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充滿悲傷。然後它又閉上眼睛,努力把小腦袋往肚子底下蜷縮過去,縮成一個小小的毛球。我想它不是無視我,也並不想要對我不理不睬,更不是想把自己隱藏在雪地里。它在發抖,它實在是太冷了,它只是希望有一個小小的溫暖空間可以讓它待一小會兒。
「你不會再孤單了。」我把它捧到手裡,對它說。小貓又一次扭動僵硬的脖子,費勁地抬頭看我。它直視我的眼睛,鼻子朝上抬了抬。直到今天,我還可以發誓,從它見到我的第一刻開始,就在嘗試與我交流。
它是一隻配得上任何一個漂亮名字的貓。剛開始,我和媽媽只是隨口叫它「小貓咪」或者「寶貝兒」。「貓小寶!」有一次,我在沒有任何準備的情況下,突然叫出這個名字。是的,這個名字應該屬於它,它是一隻多麼可愛的小貓。它是我們的貓寶貝兒。
常聽人說小貓會害怕新的環境,可是貓小寶不僅沒有害怕,還表現得很期待這裡。而且,還很配合、主動地走入我們的生活呢。
第二天,它便開始跛著腳,在各個房間散步。它走到沙發邊,伸長脖子看看上面的靠墊,琢磨著要不要跳上去。它立起身後,皺了皺眉,感覺到爪子上凍傷的疼痛。看來它現在還沒有足夠的力氣往上跳。它馬上放棄這個念頭,轉身走向我們身邊的地毯,在軟乎乎的地毯上歪歪斜斜走幾圈,最後「撲通」一聲靠在媽媽腿邊,似乎說「嗯,這裡還真不錯」。轉眼間,它又睡著了。
它的身體漸漸恢復得可以和我和媽媽玩了。我們做著家務,它就在我們的腳邊輪番蹭來蹭去。我趁它不注意,躲到桌子後面,藏起來。在我還沒來得及竊笑時,它就顛著凍傷的小爪子,突然在拐角處探出毛茸茸的小腦袋。看到我,它立即把頭壓低,下巴挨著地面,屁股抬高,扭一扭,衝過來攻擊我的腳。我把拖鞋留給它,它便躺在地上,抱著拖鞋翻來滾去,跟拖鞋搏鬥。那模樣可逗了。
它的尾巴靈活而調皮。我和媽媽時常在午後陽光里觀看它繞著圈子追逐自己的尾巴,直到因為眩暈而癱倒在地。這時候,它將自己的尾巴視為玩伴,而有時它的表現又像是尾巴是它的仇人似的。有一天,它在我身邊打盹,尾巴不由自主地上下擺動幾下,打擾了它的睡眠。它瞪大眼睛,怒視那根無辜的尾巴。沒想到,那東西又不爭氣地抖動了幾下,讓它更生氣了。它突然出擊,用爪子按住那東西,一口咬下去。「哇唔——」緊接著,從它自己嘴裡發出一聲慘叫。
漸漸地,它更加依賴我和媽媽了,每時每刻都像一塊膠布般黏著我們。就算在認真觀察牆上爬過的一隻蜘蛛或者是空中飛過的蝴蝶,它的一隻耳朵都會朝著我們所在的方向傾斜,聽我們的動靜。我們在哪裡,它必須跟到哪裡。
沒過幾天,我們發現貓小寶的很多過人之處。有時,它像一個懂事的孩子,撒嬌逗樂,非常貼心。有時,它像是一個密友般時刻傾聽我們的心聲。當然,任何一個密友也做不到「時刻傾聽」。
以前,家裡總是那樣安靜,悲傷和對死亡的恐慌飄蕩在每一寸空間里。如今,因為它的存在而變得溫暖,有了生機。
也許,這隻小貓能夠給予我和媽媽的也只是這些,但在這個寒冷的冬季,這正是我們所需要的。
哦,親愛的貓小寶,它根本沒有把父親當成病人。在它腳爪上的凍傷好了之後,徑直跳到父親床上。我和媽媽跟過去,想看個究竟,發現它在父親身邊竄來竄去,在床上翻滾著玩鬧。
父親還是皺著眉,嘆著氣。可是他的手卻輕輕抬起來摸了一下貓小寶的頭。雖然對貓小寶並沒有過多的關注,但就是這小小的一下碰觸,讓貓小寶立即感受到來自父親的一絲愛意。它停止玩耍,看了看父親的手,上前聞了聞,彷彿找到一種一觸即發的情感和陪伴。接著,它斜傾著身子,用腦袋蹭了蹭父親的手,靠在了父親手邊。
我和媽媽默默對視,心裡有了希望。就像是「咔嗒」一聲,一下子感覺到父親與貓小寶的狀態與我們內心深處期盼的某種東西卡到一起一樣,讓我們激動不已。「呼——」我和媽媽不約而同舉起右手,對拍一下,長舒一口氣。
兩天後的傍晚,父親顫顫巍巍從衛生間走出來,隨手抱起跟在他身後的貓小寶,夾在胳膊底下,用手撫摸兩下它毛茸茸的腦袋,說:「走,睡覺去。」
一周之後,無論是媽媽還是我,都意識到自從貓小寶接觸到父親那天開始,父親的狀況慢慢有所改變。從以前對任何事毫不關心、悲觀、封閉自己,慢慢開始朝好的方面發展。在某種程度上,我們的家庭被奇蹟般地重新注入了活力。也可以這麼說,當父親接觸貓小寶以後,我們的生活翻開了新的篇章。
剛開始,父親從來不主動吃飯,他似乎沒有任何食慾。現在,我和媽媽找理由說手頭上的事情太多,沒時間喂貓,希望父親分擔這項工作。每次,媽媽做好父親的飯,旁邊放一盤貓小寶的食物,提醒父親,該吃飯了,順便讓他把貓餵了。
父親坐在桌邊,攪拌一下貓飯,放到身邊的地面上,讓貓小寶跟著自己一起吃。「小寶,來,開飯了!」聽到開飯的信號,早就饞得淌口水的貓小寶一頭扎進盤子,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嚼起來。
「喂!你吃慢點行不行?陪我一起慢慢吃不好嗎?」父親剛動手吃飯,貓小寶的盤子已經見底,還眯著眼在盤子邊「吧唧,吧唧」舔。
貓小寶聽到父親和它說話,立即站起身,伸長胳膊,把爪子搭在桌子邊拍拍,「來,再給弄點!」它啊,還想要點好吃的東西呢。看到貓小寶這副模樣,爸爸將碗里的羊肉撈出來,用嘴吹吹,放到嘴裡嚼嚼,把上面的鹹味去除,再放到它的盤子里。它又立即吃個精光。
一次,我們甚至看到父親把一塊肉高高舉在貓小寶的頭上,懸在空中讓它吃不上,逗著它跳上跳下好一陣子,這才把肉塊放進它的嘴裡。
我和媽媽看了,會心一笑。
又過了幾天,父親竟然主動通知媽媽:「喂,老婆子,是不是該開飯了啊?」
漸漸地,貓小寶在這個家裡似乎找到了自己的最佳搭檔,開始整天黏著父親了。它除了吃飯外,總是貼著父親的被子,蜷在那兒,或者蹲在枕邊眯著眼打盹。如果父親睜眼看它,它便立即來了精神,立起身子、探著腦袋、俯下小臉,用濕涼的小鼻子輕碰父親的臉,揣摩父親的神情,好像一個醫生在觀察自己的病人。父親閉上眼睡覺,它就又放鬆下來,挪挪身子,把小爪子整齊地擺放在身子前面,歪著頭枕到上面,接著打盹。
有時,父親醒了,但就是閉著眼躺在那裡一動不動。他想看看貓小寶會不會上當,以為他還睡著。也不知道貓小寶是怎麼辦到的,隨隨便便判斷出父親在逗它。它在父親的臉上蹭一蹭,再用鼻子頂一頂,似乎告訴他:「嘿!我早就發現啦。」
兩周後,父親不總是躺在床上了。他開始靠著枕頭坐起來,抱著貓小寶,撫摸它。這是多麼令人驚訝的一件事啊!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父親疲倦蒼白的臉上露出了笑容,顯現出舒服一點的樣子。他開始隨手拿起床頭的線繩、筆帽或者毛絨玩具逗貓小寶玩,讓它在被子邊埋伏起來,然後跳上跳下,瘋狂地追那些東西。
父親靠在床邊看書的時候,貓小寶還會使出最拿手的「蹭蹭大法」逗父親開心。它邊走邊蹭,從父親的手蹭到手臂,再蹭到肩膀、脖子,再到臉、頭髮,轉著圈子變著花樣蹭。蹭到父親頭髮時,如果發現頭上潮乎乎的有汗,它便會停下來,賣力地幫父親「舔毛」。我們第一次聽到父親房間里傳出了笑聲。
因為貓小寶,家裡重新有了歡笑聲,我們開始和父親說話,甚至還試著和他開玩笑打趣。
一天,吃過早飯,父親沒有躺倒在床上。他開始像以前那樣,坐在沙發里翻看報紙了。這時,貓小寶在他的腿邊找地方蹲坐下來,盯著父親看。偶爾,父親自言自語念叨報紙上的有趣新聞,它還斜著腦袋,探著頭,好像是聽懂了的樣子。
接下來的幾天,父親可以在房間里到處走動了。貓小寶像個跟屁蟲,前後跟著。好像這個世界,它只希望和父親待在一起似的。
父親走路時,貓小寶在他的兩腿間絆來絆去,像個濕麵糰掉到地上,又不小心沾到了父親的腳上。有一次,差點把父親絆倒。當父親顫巍巍地扶住門框時,我和媽媽都大張著嘴緊張地看父親的臉,生怕他生氣發脾氣。可是,那個常常皺著眉頭的臉上竟然滿是笑容,「哈,這個小東西,簡直是,太熱情了嘛。」父親笑著,蹲下身子,抱起貓小寶,揉揉它毛茸茸的小腦袋,再把它放在臉邊,挨挨它的小臉。
因為化療,父親胃裡總是難受,時不時跑衛生間乾嘔。每當這時,貓小寶就會蹲在父親身邊,眼巴巴地望著他的臉。如果父親隨手把衛生間的門關上了,它就站在門外,隨著裡面發出的聲音變換著身體和小腦袋的傾斜角度:一會兒撐著頭,走來走去;一會兒扭著臉,左瞧右看。如果父親在裡面待的時間過長,它便變得急躁起來,在門縫邊張望,用小爪子撓門,把腦袋往門縫裡擠,然後整個身子跟著擠進去,站在父親身後「喵喵——」喊叫。只要父親一出來,它又立即跟著出來,不管不顧腳下的路,頭一直抬著看,跟著父親快步跑。以至於有一次絆倒在門檻上,在父親的腳邊翻了一個大跟頭,把還在難受著的父親都逗樂了。
「你啊,真是一個可以治癒心靈的小東西!」父親這樣評價它。
在隨後的日子裡,貓小寶用它的快樂和熱情溫暖了父親無助的心靈,讓歡笑充滿這個家庭的角角落落。
隨著父親身體的好轉,他開始全身心地投入和貓小寶的相處當中。他將它摟進懷裡,輕輕撫摸它;他和它一起玩耍,長時間和它交流;他無微不至地照顧它,為它的高興而高興,為它的煩惱而煩惱。父親在給予貓小寶愛的每時每刻、每分每秒里,貓小寶同樣回報給父親愛、信任以及充實愉快的生活。
和父親在一起,貓小寶總是玩不夠。就拿一個小小的彈跳球來說吧,他們都可以玩出各種花樣。——跳躍、搶球、尋球、追球。
父親比誰都會玩,他帶著貓小寶做的每一件事都會讓我們覺得有趣。在玩的過程中,父親以前「維修大師」的特長也在逐漸恢復。他用縫地毯的大針把彈跳球扎透,用繩子穿過,在球上綁個長線繩,繩子的另一端綁到自己手指上。這樣,他便可以一邊做自己的事,一邊隨時拖著繩上的小球跳來蹦去。這一招,讓貓小寶感到新鮮,於是它跟父親跟得更緊了。父親走哪裡,它就一躍跳過去。父親興趣來了,想要逗逗它,就把球拽回來,拿到手心,再把球拋出去。等到它衝到球邊,準備撲過去的時候,猛一下把球拽回來。他們就這麼一直玩啊玩啊,直到玩累了為止。隨後,父親便鬆開手中的線繩,把彈跳球徹底交給貓小寶。
貓小寶常常蹲在地上,把脖子伸得長長的,像企鵝一樣到處觀察自己感興趣的東西。然後在我們沒注意時,把那些東西弄到手。它只需花上幾分鐘時間,便可以發現桌子上有一卷藍色的塑料袋。它從椅子跳到桌子上,用爪子扒拉幾下,再把鼻子湊上去聞一聞,來確定那東西的形狀、質量和重量。最後找到塑料袋的一頭,用牙齒緊緊咬住,拖下地面,叼著往父親的床上跳。在它心裡,好的東西都必須集中到父親那裡,方便它隨時去取。於是,一條長長的藍色帶子拖在它身後,從桌上到地面,再到父親的床上,在那裡堆成一堆,熱鬧極了。
在愉快的氛圍中,父親的身體漸漸恢復過來。他開始像從前那樣,像一位掌管重要位置的領導者一樣,拿著他的工具到處查看家裡的傢具、電器。時不時給門鎖加點潤滑油,或者把冰箱里許久不亮的小燈泡卸下來換個新的之類的。我也總是給他打下手,邊幹活邊和他聊天。我們幾乎無所不談,從新聞里的釣魚島到村裡鄰居的閑雜事,從天上俯衝飛過的老鷹到地上搖晃蹣跚的小雞,有時我們還會怪笑著低聲嘲笑行為古怪的鄰居。當然,我們聊得最多的還是貓小寶。
也不是我總想和他多聊貓小寶,而是他動不動就主動把話題朝貓小寶身上引。如果,我在他身邊待上一小會兒,他就滿臉笑容地說:「哦喲,你不知道貓小寶多麼有趣……」等到把我的臉吸引得轉向他的方向時,他便開始熱切講述昨天晚上一定是貓小寶跳到柜子上了,要不怎麼柜子上的東西全掉地上了呢?要不就是每天清晨一睜開眼,就看到貓小寶蹲坐在枕邊望他,那是多麼重視他的存在啊!還有他每次走進院子,要先在窗戶外張望一下,每次都能看到貓小寶同樣在那裡探頭探腦地望他。還有就是貓小寶真是漂亮,那身上的毛啊,在陽光下閃著亮光……有時候,他察覺到我想起什麼,準備站起身去做某件家務事時,就擋在我面前,繼續比畫著雙手描述貓小寶的奇聞趣聞,我探頭朝窗外看看,說:「好像要下雨了,曬在院子里的被子該收起來了。」
「好吧,隨便你,忙你的吧。」
這有什麼關係,他才不會覺得無趣呢。他的貓讓他有事可做,讓他開懷大笑,讓他的生活過得有聲有色。他才不會在乎我去不去收那些被子呢。
如果說噩運常會接二連三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那麼美好的事物也總是相伴而至。是的,我們迎來阿勒泰最美好的季節——春天。
父親把貓小寶裝進布袋子里,拎在手上,或扛在背上,在村裡的大街小巷溜達,向遇見的每個人炫耀他的貓多麼聰明、多麼乖、多麼能聽懂他的話。這是貓小寶最得意的時候,它探出小腦袋,眯著眼,望著外面的世界。藍天白雲,陽光明媚,它的臉上一副陶醉的表情。
晚上睡覺前也有一個溫馨、有趣的過程。媽媽剛開始鋪床,貓小寶便躺到父親被子邊,開始舔毛、洗臉。等父親刷完牙,它已做好睡前的一切準備工作。父親一躺下,它趕緊走到他的頭邊,觀察他的被子,好像那裡必須為它留出一個隨時鑽進鑽出的小洞似的。父親看穿它的小心思,故意把被子緊緊裹在脖子邊,不留一點縫隙。它側著頭看看,也不急,邁著方步,慢悠悠溜達到父親腳頭的被子邊,左右瞧瞧,找到一處鼓起的被子角,用小腦袋使勁頂,哈,頭進去了,接著整個身子也擠進去了。然後,它用鼻子拱著,在被子里開道,像鑽地洞一樣匍匐前進。順著父親的腿往上慢慢爬,直到拱開被子口,像個小孩一樣把頭枕在父親頭邊的枕頭上,得意地望著他。
不過,有時候它也不用這招。它只是老老實實地躺在父親被子邊,上下打量。但是,過了一會兒,它發現父親不再拽著被子了,於是它先把一條腿伸進父親的被子里,過了一會兒,它又把另一條腿也伸了進去。就這樣,它一點一點地把身子全部移進父親的被子里。最後,它終於把頭枕在父親的枕頭上,臉緊緊貼住枕頭縮成一團,嗅著父親身上的氣味睡著了。
「好吧,好吧,你就在這裡睡吧。」父親每次都拿它沒辦法。不過啊,把臉貼著貓小寶睡覺的感覺讓父親很舒服、很享受。
貓小寶最熱衷和父親玩「漂移」。先是父親跺著腳假裝追趕它,逗得它眼睛閃著亮光,興奮地在各個房間之間奔跑。跑著跑著,它像電視里的賽車手玩漂移一般,在大家沒有任何心理準備時,迅速來一個乾坤大迴轉。當然,頭是轉過去了,爪子和腳還沒來得及轉圈。看哪,它們還在光滑的地面上打著滑,亂撓亂抓呢。有時,爪子劃拉幾下站穩了,接著朝著頭的方向奔去。有時,沒站穩,側著身子貼著地面滑出很遠。那一連串的動作,滑稽得簡直讓我們大笑到喘不過氣來。父親給貓小寶的這個動作起了個「漂移大迴轉」的名稱。每次貓小寶瘋狂玩「漂移」時,我們都會放下手中忙著的事,圍著它,發出歡呼,好像中了百萬大獎。
以前,看過電視節目中介紹說病人心情愉悅時,心臟會充分分泌一種救人性命的縮氨酸荷爾蒙,可抑制癌細胞生長,甚至快速殺死癌細胞。雖然我們並不知道父親體內的癌細胞是否停止了生長,但我們看到了他臉上的笑容,聽到了他久違的歡聲笑語。這些足以證明貓小寶給父親帶來的巨大改變。
不知不覺中,父親在貓小寶的陪伴中度過了醫院給出的最後半年生命期限。不僅如此,父親還迎來了癌症手術後的第一,第二,第三,甚至是第四個年頭。我和媽媽懷著美好願望,祈禱父親和他的小貓在一起,一直走下去,走得很遠很遠。
貓小寶不但愛著父親,而且還總想著法子捉弄他呢。
它時常把父親的老花鏡叼起來藏到床底下或柜子後,害得父親每次都得找上半天。有一次,父親端著一碗奶茶,坐進沙發里,準備舒舒服服看會兒書,忽然發現剛剛還在書上放著的老花鏡不見了。父親正納悶著呢,發現書上有一串沾著泥巴的梅花腳印,低頭看時,貓小寶正躲在沙發邊盯著他看。
「找啊,快找啊。」它用俏皮的眼神催促父親。
「你個小東西,看我怎麼收拾你!」父親跺著腳,把手舉到頭頂,大聲喊著,做出要抓住它的樣子。
「哈哈,追我啊!」貓小寶跳起來,開始逃竄。穿過客廳,穿過廚房,一路朝儲藏室奔去。到了那裡,它才發現自己進了死胡同,「完啦!完啦!」可它並沒有打算結束此次與父親間的遊戲。它迅速觀察一下地形,斷定只能藏到柜子底下。可是,它試了兩次之後,發現自己的體積已經鑽不進柜子下面那個窄小空間了。這時,父親的喊聲越來越近,那一瞬間,貓小寶決定跳進旁邊裝哈密瓜的箱子,假扮哈密瓜。
「小東西!別跑!」父親衝進儲藏室,「咦?貓呢?」父親看到它蹲在哈密瓜箱子里,縮著身子的樣子,強忍住笑。而它還真以為父親看不到它呢,繼續一動不動冒充哈密瓜。
事實上,因為父親的數獨遊戲,貓小寶還把父親惹火過一次呢。那天,父親坐在桌邊,專心填寫數字遊戲。這時,貓小寶總會認為那是對它的邀請。因為啊,父親的鉛筆在書上划來划去,應該是在招呼它過去,請它駐足於人與書頁之間吧。——它似乎有點自信心十足,認為自己遠比任何遊戲都要吸引父親。因此,當忙著填數字的父親將它推到書本的一側時,它感到十分無趣。「咦?怎麼會這樣對待我呢?」等它恢復鎮定之後,伸出爪子拍掉了父親耳朵後面的鉛筆。——思考的間隙,父親總愛把鉛筆夾在耳朵後面。這是他的標誌性動作。結果,這次不但被父親推開,還在它的爪子上打了一下。好吧,等著瞧吧,它果然弄出了大動靜。桌上的鉛筆、尺子、小紙團,一個接一個被它推到地上,並高興地注視這些東西的掉落,直到發現最感興趣的橡皮。它用爪子把橡皮推到地上,接著跳了下去,甩著腦袋把橡皮咬成一堆碎塊。等父親需要橡皮時,這才發現它干下的壞事。
「喂——」父親有點生氣,對著它大喊一聲,「不許動!」然後俯下身子,在碎橡皮里扒拉來扒拉去,挑出兩塊大些的。但是貓小寶繼續找事,它又跳回到桌上,把父親撿回來的兩塊橡皮往地上推。它似乎明白,這個舉動完全可以讓父親把視線轉移到它的身上。從貓小寶那興奮的小臉上,可以判斷出它很享受這個對它來說非常有趣的遊戲。
「不要亂動!不要亂動!」父親重複喊道,邊喊邊把橡皮藏到書底下,而貓小寶試圖用爪子把橡皮從書底下掏出來的時候,父親乾脆把手壓到書上。
「貓小寶啊,」那天中午的飯桌上,父親對我們說,「它啊,聰明過了頭。」
貓小寶總是一副使壞的樣子,經常把父親的東西弄得到處都是。這成了它的一項愛好。每逢這時,父親就表現得特別生氣,「它就喜歡欺負我,哼,都是你們慣壞的。」說完,過一會兒,父親又拍拍腦袋,笑一下,說:「不過啊,好像是我慣壞的,是吧。」
總之,無論貓小寶需要什麼,父親總會滿足它。
有時候,父親看書看久了,貓小寶還會像個小孩子般坐在父親身邊,用爪子輕拍他的手臂,好像在催父親趕緊放下書,來關心關心身邊這隻小貓。它似乎在說:「喂——能不能快點,我們一起玩兒吧。」
在陽光充足的午後,父親總會抱著貓小寶在窗邊的沙發上曬太陽。貓小寶的呼嚕聲很快哄得父親眯著眼昏昏沉沉,它自己則趴在父親的腿上,把頭靠在父親的肚子上,陪伴著他在太陽里小憩片刻。
不止一次,我看著他們前一分鐘還鬧著玩樂,下一分鐘就沒了動靜,睡了過去。我不忍叫醒他們,拿個小毯子蓋在他們身上,靜靜地看著眼前的溫馨場景。
二〇一三年年底,一場暴風雪席捲了阿勒泰,隨之而來的寒流擊倒了父親。他患上了重感冒,抵抗力急速下降,癌細胞開始在他的肝部肆意蔓延開。
接下來的一切都開始變得糟糕起來,父親的病情發展得又快又突然。不到半個月時間,父親終究沒有躲過令人厭惡的癌症,在一個令人傷心的夜晚,離開了我們。
父親住進醫院那幾天,貓小寶還和平時一樣,每天蹲在窗台上朝外張望。它只是像平時那樣等待父親。每次,我匆忙回家取東西或者做飯,它便立即從窗戶上跳下來,在我腿上蹭幾下,轉幾圈,再看看我身後。它沒有覺得有什麼不對的地方,它認為父親會在某一天提著一袋小魚出現在門口,在它面前晃一晃,逗著它高興地追過來。
父親去世那幾天,貓小寶好像預感到了什麼,但它並不確定。它焦灼不安地在窗台上跳上跳下,最後它乾脆站立起來,前爪扒著窗框,從敞開的窗戶縫朝外張望,期待著父親推開院門走進來。它就努力撐著脖子,晃動著小腦袋,一直在那兒張望,任憑它的小耳朵在風中擺動。除此之外,它還在每個房間來來回回尋找。它跳到父親常坐著的沙發上,蹲在那兒長時間發獃。到了睡覺時間,它跑去父親的床邊,站起身子,用小爪子扒著床邊,探頭往床上看。它不明白,為什麼那兒總是沒有父親的身影。有時候,它像是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嘴裡低聲咕噥著,轉身快步跑向衛生間。它知道父親在睡覺前,會在那裡刷牙、洗臉。每次它催促父親睡覺時,總會蹲坐在衛生間門前等待。可是,為什麼這麼長時間,連衛生間里也沒了貓姥爺的身影呢?貓小寶開始著急起來。但是著急有什麼用呢?它不會說話,不會表達自己的情感,只能默默壓抑自己的焦慮,長時間默默等待。最後,它終於找到一種可以親近父親的辦法——它整天整夜地待在父親床上,挨著父親的枕頭,蜷縮著身子,把小鼻子貼到枕頭上一抽一抽地嗅。它的眼睛獃滯而迷茫。大概它在回憶中,回到了依偎在父親身邊時的那些個溫馨夜晚吧!
我看過一本書里介紹貓是有規律的動物。如果你每天在相同的時間回家,或者稍微延遲一些也沒關係,但是不能太久。這時,你的貓會在家裡像平時一樣,玩耍、睡覺或者吃它盤子里的食物。它看到你開門進來,走過來迎接你時會表現得很平常、很放鬆。如果,通常你中午坐在屋子裡的桌子邊吃飯,晚上你躺在床上睡覺。但是,在某一段時間,你的貓在那些地方完全找不到你的身影,它絕不會繼續保持冷靜。它會在屋子裡走來走去,一副很緊張、很恐慌的樣子。它完全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它不知道你還會不會回家,它會認為你遇到了危險或者拋棄了它。每隻貓都是這樣想的。
就像貓小寶現在這樣,它完全沒有想到它想念的人已經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而這種等待的狀態將要佔據它剩餘的全部生命。
又過了些日子。也許是等待的時間太久,也許是從我和媽媽常常哭泣的神情中得來了信息,貓小寶彷彿明白父親永遠不會回來了。它開始不吃不喝,蜷縮在父親的床上,一動不動。很明顯,貓小寶絕食了,它在飢餓中慢慢消耗自己的生命,期盼著與父親再次相見的那一天。
我和媽媽要把貓小寶送往動物醫院,它掙扎著不肯離開父親的枕邊。請來醫生,為它注射營養藥水,它也是拚命反抗。最後,我和媽媽想了一個好辦法:我朝上抱著它,媽媽一點點往它嘴裡滴入羊奶。我們祈禱進入天堂的「萬能爸爸」幫助我們,讓羊奶滲入貓小寶的咽喉,維持它已經虛弱的生命。
我們親愛的「萬能爸爸」一定會接收到我們的求救信號,我彷彿看到他在想著如何解決問題時,敲著腦袋的模樣。哦,我好像還聽到了他的輕聲嘮叨:「嘿,貓小寶你個小東西,還鬧起情緒來了哈。嗯……讓我想想……讓我好好想想……一定會有辦法……」
或許真的是父親在天之靈的安排,就在我們為貓小寶的情況擔憂時,事情有了意想不到的奇妙轉機。
那天,我和媽媽翻看父親的照片。從父親還是一個大男孩開始,直到前一年和媽媽肩並肩走在牧場的草地上。「他過去是那麼的強壯,他騎馬的時候從不需要踩馬鐙子,我還沒有看清他是怎麼上去的呢,他就已經坐到了馬背上。」說起這個,媽媽笑了。她還拿出他們結婚時拍的照片,仔細看著。那些是她的珍寶。我們驚嘆父親年輕時是那麼的帥氣,感嘆時光的無情流逝。
在收拾父親遺物時,媽媽拿出父親去世之前那些天在醫院裡穿著的那件舊棉布內衣——這是父親最喜歡的衣服。我和媽媽翻看著,說是留作紀念。因為,那衣服還沒來得及清洗,上面留有父親身上的氣味。這件衣服的質地異常綿軟,父親很喜歡,他說穿著既吸汗又保暖。這兩年,除了清洗之外,他幾乎一直貼身穿在身上。
父親留下的每一個小物件,都讓我們痛徹肺腑地想起過往。就在我和媽媽唏噓不已、感嘆世事無常時,貓小寶第一次主動離開父親的床。它走到我們身邊時,突然撐起了脖子,全身顫抖著,抬起頭朝著空氣嗅了又嗅。最後,它像是確定了想要尋找的目標一般,跳到沙發上,徑直走到媽媽身邊,鼻子一抽一抽長久地嗅著那件舊衣服,接著它把臉埋在衣服里,腦袋轉著圈在上面蹭啊蹭啊,眼裡透露出痴迷和幸福。媽媽把手中的衣服展開,包裹在它身上,不一會兒它便安靜地睡著了,臉上露出從前在父親懷抱里的滿足表情。它的樣子讓我們感動,更讓我們感到難過。
後來,我們發現一旦拿走那件舊衣服,貓小寶便會情緒激動。它兩眼發直,發瘋般地尋找。還給它,尤其是用舊衣服包裹住它,或者是披在它身上時,它便像是開了開關似的,立即安靜下來。而且,讓我和媽媽沒有想到的是:有了父親貼身舊衣服的陪伴,貓小寶慢慢地、漸漸地開始吃飯了……■
作者簡介:小七,新疆哈薩克草原女作家。享受大自然,靈性追尋者,動物愛好者。已出版散文集《遇見阿勒泰:唯願蓮心不染塵》《從前啊,有一隻貓小寶》等。曾獲《民族文學》年度獎、《散文選刊》華文最佳散文獎等。
摘自微信公眾號「青年文學」
ID:qingnianwenxu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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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的泳衣,美得剛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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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忘初心,種種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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