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史鐵生:寫作與越界

史鐵生:寫作與越界

柏拉圖說:「哲學從驚奇開始。」我想,文學何嘗不是這樣?另一位哲學家說:哲學就是「對通常信以為真的基本問題提出質疑」。我想,如果哲學對解疑抱有足夠的自信,文學的不同則在於,要在不解的疑難中開出一條善美的路。



史鐵生:寫作與越界


1991年,史鐵生及愛人陳希米


鑒於上述理解,越界之於文學就是必然——如果「對通常信以為真的基本問題提出質疑」,你當然就不可避免地要越界了;如果要在不解的疑難中開闢另一條道路,你當然就得準備越一條大界。


為此應當感謝文學,感謝它為人生不至於囚死在條條現實的界內,而提供了一種優美的方式,否則鐘錶一樣地不越雷池,任何一種猿類都無望成人。這樣說吧:文學即越界,文學的生命力就在於不軌之思,或越界的原欲;倘於既定的界內大家都活得順暢、滿足,文學就根本不會發生。


正如亞里士多德所說,「人人生來都想認識什麼」,所以,滅欲不像是上帝的意圖。上帝以分離的方法創造了世界,便同時創造了被分離者相互的渴望;上帝從那無限的混沌中創造出種種有形、有限的事物,便同時創造了有形、有限者越界的衝動。人不大可能知曉上帝的動機,但必須承擔這創造的後果。

譬如曹雪芹筆下的那塊頑石,原本無欲無念、埋沒於無限的混沌中如同不在,但一日忽慕紅塵,即刻醒為有形、有限,入世而成人生……於是乎一體之囚,令其盡嘗孤獨,令其思慕他者,便一次次違規、越界;「一把辛酸淚」全是為著要與另外的心魂團聚。可是夢呵,哪有個完呢?可是人哪,怎能沒有夢?正如這有限的身心,註定要向那無限之在不息地眺望!——唯其如此,才可謂存在或存在者吧。


但那無限之在到底是什麼,或上帝的意圖到底是什麼呢?儘管有「空空大士」和「渺渺真人」的引領,那痴情公子的最終去處,仍是人所不知且永不可知、人所寄望並永寄希望的所在。一部泣鬼驚神的《紅樓夢》,見仁見智地讓人說不完。要我說,什麼世態炎涼,什麼封建社會,以及種種玄機、隱喻,全在次要,那根本說的是人生處境,永恆不可以擺脫的存在本質!存在,勢必有限,否則不存在;有限,必然對立著無限,否則二者皆不能在;而這對立,便註定著人生孤苦,註定會思慕他人,註定要不斷地超越種種限制。


但超越的方向,通常會是兩路:一路是做成強權,一路是皈依神願。強權,是一定要加固種種限制的,否則何以恃強?而神願,卻是一條沒有盡頭的向愛之路、超越之路;一旦有盡,就得警惕強權又要在那盡頭豎起偶像了。所以,料那「空空大士」、「渺渺真人」也不能抵達無限。無限,可怎麼抵達?一經抵達,豈不又成了有限?「空空」與「渺渺」能給那痴情公子提供的選擇,料也只有兩項:一是無欲無念地復歸頑石,復歸虛無;再就是不斷越界,像西緒福斯那樣,把無限的路途看作無限超越的可能,再把這無限的可能融於你的痴情——愛,並永遠地愛著,哪怕是血淚。


我輩都不過是以皮膚,以衣服,以牆壁,尤其是以語言——早有人說過,「與其說語言表達了什麼,不如說它掩蓋了什麼」——為界的一種有限存在,存在於這空空渺渺的無限之中。因而我們對他人或他者的嚮往,也便順理成章地無限著。但無論是皮膚、衣服、牆壁、語言還是別的什麼,都不能阻擋我們的嚮往。所以我猜,在那條條界線之外,空空渺渺之中,早有另樣的戲劇在上演,一直都在上演,那便是心魂之永恆的盼念。我們想像那樣的戲劇,傾慕那樣的戲劇,竊盼它能成真,所以有了文學。但如果「文學」二字也已然被不斷加固的某些界線所囚禁,我們毋寧只稱其為:寫作。


我遺憾地發現,「文學」二字果然已被「知識樹」的果實給噎成了半死;更多的人寧願相信那不過是一種成熟與否的技能,卻忘記著,上帝所以要給人孤獨、慾望和寫作才能的苦心苦盼。比如說,人們寧願相信真實是文學的最高境界,卻很少去問:真實到底是指的什麼?終歸要由誰來鑒定?真實,難道不是意味著公認?數學的真理要靠公認,文學的境界莫非也得靠它?倘其如此,獨具的心流就很容易被埋沒、被強迫了;一俟神明不止於看顧個人,只怕集體的偶像就又要出面弄權了。能夠擺脫公認的真,是人的真誠或神的真願。對真實的迷拜,很容易使文學忽視著獨屬於心魂的疑難,忽視著那空空渺渺之中的另樣戲劇(《我的丁一之旅》中稱之為「虛真」 )。這樣的忽視,突出地表現於,我們越來越缺乏自我審視的能力,越來越喜歡在白晝的塵埃中模仿激情,而害怕走進黑夜,去探問自己的內心——即被遮擋在皮膚、衣服、牆壁和話語後面的心魂。

我特別看重疑難。一是因為,疑難是從不說謊的,尤其是不對自己說謊。二是因為,疑難既是囚禁的後果,更是越界的勢能。


我特別敬仰日本作家橫光利一前輩。他的書我其實是最近才讀到的,而且讀的不多,但他的《作家的奧秘》一文令我震動。他說:「絕對需要從一開始就設定一個第四人稱。……探求道德就該最先從這一問題著手做起:把第四人稱置於自身內部的何處。」什麼是第四人稱呢?他說:「比方說,作家要寫某個心地善良的人,在這種場合,他是將自己徹底變成那個心地善良者呢?抑或只是觀察他,這思忖的當兒,作家便要觸及到自身的奧秘。」我想,第四人稱,即是那超越了你、我、他三種位置的神性觀照吧;是要作家們不僅針對他人,更要針對自己,切勿藏起自己的「奧秘」,一味地向讀者展示才華和施以教導。所以我想,寫作不是模仿激情的舞台,而是探訪心魂的黑夜。橫光利一先生接著說:「不設定第四人稱,思考便無從進行。柏拉圖是第一個從對新假設的感激中認識到了善的。近代的道德探索之所以沒有出現任何新的假設,可能是因為人們對某種東西心存恐懼吧?而恐懼的原因,總是存在於最為無聊低級的地方。」


不過這樣,橫光利一先生就又為寫作立下一個原則了,即「第四人稱」的境界。正所謂「沒有規矩,何成方圓」吧,其實每一次越界,又都是一種更高境界的建立。徹底的價值虛無者當然也可以寫和不斷地寫,但若滿篇文字無涉心魂,或乾脆是逃避心魂,那是越界嗎?那其實已然又入混沌。孔子的「從心所欲不逾矩」,仍不失為偉大教導。


最後,讓我再引一段橫光前輩的話,作為本文的結尾吧:「作家的奧秘,既不在寫作的意欲,也不在非寫不可,而在於與自身的魔障作鬥爭。」如果我們準備聽取他的忠告,就督促自己去超越自身這一條大界,盡量站到「第四人稱」的位置上去,再來想寫什麼和怎麼寫吧。


史鐵生,作家,現居北京。主要著作有《史鐵生文庫》(九卷)、《務虛筆記》、《我的丁一之旅》等。

本文首發《天涯》2007年第3期。


本文來自騰訊新聞客戶端自媒體,不代表騰訊新聞的觀點和立場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天涯雜誌社 的精彩文章:

史鐵生:「足球」內外
余英時:試說科舉在中國史上的功能與意義
尼赫魯:過度貪戀權力,對於個人和國家都是致命的
野夫:讓記憶抵抗

TAG:天涯雜誌社 |

您可能感興趣

越界之愛
越界: 奢侈世界的冒犯者
摩登在造,越界型走
中國憤怒:印軍越界築碉堡
女性主義跨越界限的愛
比咬唇妝更流行的是「越界走光唇」!
攝影師記錄亞洲「越界者」肖像,探索移民們最隱秘的生存狀態
跨界變成「越界」,相聲演員真的演不了電影嗎?
揭秘:中國為什麼不武裝驅離越界印軍?
印度越界挑釁,時機拿捏的很巧妙!
比越界更為危險:印度對抗中國的背後手段
觀察:印度非法越界背後的戰略因素
厚重的啞光唇out啦,現在流行越界光感唇!
這才是印軍越界的真正原因!
印度越界,最近又在搞動作,這說明了什麼?
比咬唇妝更流行的是「越界走光唇」 誰畫誰先美
史上最牛邊防大將:親定國界,誰敢越界射死,箭箭入石,洞穿敵背
藍色生死戀早不流行了 現在韓國娛樂圈正越界做這樣的事
印度近來「頻刷存在感」:非法越界、軍援緬甸、與美日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