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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文化丨七月,《七月》,七月流火


文/李毓瑜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我相信這是命定,前世相約來生再聚。


他遠遠地隔著我,就像重慶冬天大霧的早晨,似是而非,卻不容人質疑。前世陰差陽錯,擦肩而過的彼此相約,讓我們經過生死疲勞的六道輪迴,在今生相遇。只不過我比他早到老家800多天,我不經意地等候著他的到來,一切都在冥冥之中,因為我知道他是一個守時的人。


他來了,如同我來老家一樣,用「哇哇」地大聲哭啼向我打招呼。

這個和我在母親溫暖的小屋子裡、我們共同的老家,住了十個月的前世之約男人,就成了我的大弟弟。父親的骨血、母親的乳房,共有的童年,註定了我們終生相望。


然而我們又是陌生的。


他是男人,我是女人,他上屋揭瓦,爬樹捉鳥、喂鴿子、搗鼓礦石收音機……


和一幫電子朋友結黨營私。他畫畫,家裡的牆壁上用飯渣粘滿了他熱情而執著地把一個個男女的鼻孔畫得又短又粗、且朝天的一幫豬鼻子男女。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我則在小小天井透出巴掌大光影的家中,用碎布做小娃娃,在青石板的人行道上,用粉筆畫上大大的格子玩跳房子的遊戲,跳橡皮筋……


他的世界我不知道,我的世界他不屑於,然而每天晚上睡覺脫鞋,他必定把他長長的43碼大腳,擱在我的床頭上,在這個時候,他是強者,我是弱者。


同樣的飯食,養育著飢餓的我們,他像一棵樹樣的瘋長,高過了1.65米的父親,他像大癩子舅舅、二癩子舅舅一樣,一陣風長成了滿頭黑髮1.78米的男人,在小人小馬小刀槍的男人堆里,成了森林中的大樹。


十五、六歲,肩上便挎著裝有剪子、推子的大帆布包,手拿「鏘鏘鏘」的響器,走背街竄小巷,「剃頭喲、剃頭……」大人、小孩只要一聽到他青春的吆喝,就知道眼鏡師傅來了,抬凳子的、端臉盆的、拿開水瓶的,靜候他的背街小巷,猶如一陣風吹開了平靜的水面,有了小小的涌動。眼鏡師傅剃頭收費比街面剃頭鋪少,動作快,修面剃頭乾淨又利索。

儲奇門的城牆邊、巴縣衙門、郵局巷、大碼頭……他那長長的大大的43碼大腳板,就好像是為下半城這些曲里拐彎的背街和小巷而生的,是為我們這個貧窮的家庭而生的。他用他的大腳,一步一步丈量著人生、丈量著生活,支撐起家中的半壁山河。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早熟的男人必有一份早熟的收穫。在這裡他遇見了儲奇門城牆邊一個賣豆腐姑娘。當我們得知這個事情時,已成定局,姑娘死活要跟他。初戀的弟弟看著看著唇上長起了鬍子,鼓出了喉結,媽媽嘆了口氣,「一個賣豆腐的,一個剃頭的,就讓他們患難一起。」

少女懷春、少年鍾情,弟弟與我們遙遠了,陌生了,我看他越來越模糊,好像隔著薄薄的一層霧。除了沿街剃頭,晚上回家睡覺,他大部份時間都在城牆邊。因為賣豆腐的姑娘,我丟失了前世之約的弟弟,也丟失了我對他純潔的想往,以至於我到了該出嫁的年齡卻不願出嫁。


有人對媽媽說,你的兒子在有月亮的時候,坐在高高的城牆邊,摟著豆腐姑娘唱歌,那聲音在雲端里穿行,還說唱的也是一首月亮的歌。


我相信,此時的弟弟不再是剃頭的眼鏡師傅,而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少年情郎,那個時候我睡覺做夢都聽到他穿行雲端里的歌聲。


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他把這個不該下鄉只讀了小學的豆腐姑娘作為知識青年帶到了鄉下。他自由了,他成熟了,他作為男人有了身邊的女人,趕場、勞動、開會,豆腐姑娘比知青還要知青。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與心愛的姑娘同在,幸福就在那裡。弟弟用他的大手在貧瘠的土地上像地道的農民一樣種出了碩大的南瓜;用高粱桿扎出了結結實實的掃把;養雞、養鴨、喂狗,該應酬的農活他一樣都不落下。趕場天,把種下的、養下的、吃不完的、用不了的拿一個背兜裝了,拿到場上買。年終,有的知青要補錢領口糧,弟弟卻是進錢的主。連農民都說「李知青除了女人生娃兒不會,沒有哪樣不得行。」


他給豆腐姑娘帶來了幸福,卻給自己帶來了災難。


春節弟弟帶著自己種的大南瓜、養的雞鴨回家,豆腐姑娘不願回家,她留在了鄉下。等弟弟過完春節回家,豆腐姑娘變了,不在他的屋裡,在別人的屋裡了。


弟弟和豆腐姑娘的新歡打了一架,雖然贏了,豆腐姑娘仍然不願回家。


失戀的弟弟並沒有就此沉淪,上帝給他關上了這道門,卻給他打開了另一扇門。他把精力用在了人際關係上,那就是手握知青生死大權的公社書記。


從前走背街竄小巷剃頭的社會經驗幫助了他,他把城市的那一套用在了農村上,書記最大的眼界是縣城,弟弟略施小計,一點鹽巴就把書記腌咸了,把書記發展成了他的兄弟伙。第二年過春節把書記帶到了我們下半城那幢20世紀30年代站立在抗戰時期陪都下半城的舊式走馬轉角樓。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書記不嫌棄我們家窄窄的樓梯,搖搖晃晃的扶手,板壁隔成的十六七個平方米的黑屋,還有里外都是窄窄小床的住所。有知青想請書記吃飯,還得排隊,去與不去,得由我弟弟說了算。一時間我們家人來人往,弟弟成了顯赫人物,一個春節,弟弟沒有在家吃上幾頓飯。書記去他得陪同,過完春節回農村,弟弟是馬壯人肥,春風得意。


看著這個與我有前世之約的男人,我無話可說,因為他的世界不在我的掌控里,也不在我的經驗里。那時我因高度近視辦了病殘,成了重慶市第一批免去農村的知青。我的全部思想是找工作掙錢,哪怕掃地沖廁所。


弟弟越獨立,離我就越遠,他與我就好像兩個互不相干的圓,各自劃著人生的軌跡,沒有來往、沒有交集,沒有切點。


當我干過代課老師;而後又給學校掃地沖廁所;到銅貫驛剝桔柑;人防工地的廣播員;醫院穿藍色大褂的伙頭軍,如此循環還沒有落腳點時,如魚得水的弟弟終於在公社書記的提拔下跳出了農村,從農村人再一次變成了城市人,進了房產單位做一名泥水工。在招工回城體檢時,順便又耍了一個女朋友。這是個比豆腐姑娘、比我們的家境要好上幾倍、家庭經濟富裕的姑娘。


後來弟媳對我們說,體檢時她看上弟弟,是因為他手上戴了一塊藍色的外國手錶。當時知青戴錶體檢的僅此一人,弟媳以為弟弟是有錢人家,一示好,就答應了。塵埃落定後弟弟才把她帶回我們那幢白髮蒼蒼、牙齒搖搖用板壁隔成的十六七個平方米的黑屋裡。可憐的女人已經不是知青體檢時的一顆生米,而是生生地被弟弟弄成李家的一粒熟飯了。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其實那塊表是弟弟在農村下鄉時賣掃把、南瓜、雞鴨時積攢下來的不多的二十塊錢,回重慶時在收荒人手上買的一塊蘇聯表。二十元錢弟弟為自己又贏回一個女人,去時一個,回來是二個,從小跑街竄巷剃頭掙錢的弟弟不會做虧本生意,他仍是贏家。


學徒三年滿師,弟弟走出老屋結婚,成了女人家裡的「寒幫」女婿。弟媳有五個姐姐,姐夫不是主任就是校長,休息到老岳母家,你小工一個,無官無錢就出力。十多個人的飯菜,灶上的煎、炒、炸、溜、煮、蒸、燎……像孫悟空七十二變,一個人硬是包打包唱地拿了出來。


老岳母病了,電話打來,跑醫院挂號、打針、拿葯、43碼的大腳,轉得飛飛快,六個女婿就他一個是閑職。閑職忙人,見事做事,見子打子,老岳母的尿罐沒有倒就趕緊倒;老岳母、老岳父的頭髮長了,帶了行頭來就剪;大小姨姐的頭髮要燙要染,那是順帶的事情。加班加點為當主任的大姨姐單位畫宣傳畫,那是在老屋裡練就畫豬鼻子男女的童子功……


弟弟心裡裝著弟媳的一大家子,唯獨沒有我們。


弟弟是飄渺的霧,是水中的魚,無法言說繁複多變,可望而不可及。


弟弟又是我人生中的高山、大河,不論是工作、婚姻、家庭、人緣,諸多種種,他第一個入黨、第一個提干、第一個棄官到上海打高工、家裡第一個裝電話……


花紅柳綠的弟弟與我枯守清燈、堅守老屋、獨身一人作文學青年,已是滄海桑田,相互不辨模樣了。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到上海後,對他的了解更是道聽途說,捕風捉影。他從上海回來媽媽想見他,也要提前預約,因為他太忙了,有家、有子女、有業、還有許多該會不該會的朋友。


親情的淡薄、難得的一見,弟弟在我的心中變成了想像,畢竟我和他只在過去,不在現在,我在從前的老屋,只默默地祝願他歲月安好。


或許是我的祝願不虔誠,或許是上天的意願,也或許……也或許什麼也不是,半夜從上海匆匆來的一個電話,從此結束了弟弟男人42歲如花的季節,一次意外事故讓他坐上了輪椅,十年後便先去天堂與媽媽會合了。


那是一次永遠不想說的過程,那是一次回憶都讓人憔悴的疲憊,我們姊妹相繼到上海護理,親情築成的萬里長城,讓我在高壓倉一個多月的時間裡,陪著變成植物人的弟弟靜靜地呆在一起。


他長手長腳地躺在我的面前,這是時隔幾十年,第一次沒有人打擾,就我和他單獨在一起。我看著他酷似媽媽的彎彎眉毛、那寬寬的大手、43碼的大腳、熟悉又陌生。我潮濕著聲音輕輕地呼喚他:「弟弟、弟弟……」他安靜地睡著了,聽不見姐姐的呼喚。他累了,實在是太累了,他需要好好休息,他不想有人打擾,就連我這個和他有前世之約的姐姐。


弟弟,你好好地睡吧,姐姐安心地等待著在某一天早上,你欣然地睜開眼睛。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結束高壓氧的治療我離開上海他沒有醒來,在受傷的四十多天後,他終於醒了,得到這個消息,我在重慶的老屋,號啕大哭。聽留在上海的弟媳講,弟弟清醒過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號啕大哭。血緣親情、千里萬里,我們共同的生理密碼、我們共同擁有的老家,靈魂的表達,是我們前世就相約的,猶如出生時他的第一聲啼哭與我驚人的一致。


弟弟結束了他男人精壯馬漢的日月,在輪椅上生活了3650多天後,到另一個世界往生去了。


他自由了,他解放了,他先好了,了無牽掛了。一切的人和事,在他的眼裡、心裡都變成了塵埃。我相信,他是天上下來的星宿,猶如《紅樓夢》里的賈寶玉,是女媧補天留下來的一塊頑石,是下落塵世體驗溫柔富貴鄉的生活的;弟弟也是天上的一顆星宿,是下落塵世體驗貧賤小民的坎坷歲月的。不然,他為什麼那樣聰明、能幹?在人世間,在我的眼裡,他猶如下鄉時當地農民說的「李知青除了女人生娃兒不會,沒有哪樣不得行」。


他用五十二年的時間,完成了這個使命,他是我們寄生這個紅塵深處的佼佼者。每逢星月當空,有流星划過,那是天上的弟弟在向我打招呼,他用他那奇麗無比的光亮向我傳達他的密碼,雖然無法破譯,但我心裡是明明白白的。


生命中有太多的意外,五味雜陳,生命中有太多得失,孰難分辨,與他相望在飄渺的霧中,雖遙遙相隔卻彼此感知,是綿長歲月中神秘的命定。



在飄渺的霧中與他相望



【作者簡介】李毓瑜,中國散文學會會員,重慶市作家協會會員重慶散文學會常務理事。曾在《四川文學》《山花》《科學文藝》《人民日報》《重慶日報》《重慶晚報》《商界》《經營者》等報刊發表散文、隨筆、小說。並多次獲獎。2015年出版長篇小說《藍衣女人》,為2013年度重慶市扶持重點文學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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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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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岐


編輯:姚小紅、洪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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