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過飯碗，編過草鞋，想過人生，怕過老婆，睡過山洞，夢過蝴蝶

文史 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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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大約生於公元前369年，活了八十四歲，白髮蒼顏歸於塵土。孔子晚年操勞，享年七十三歲。也許老子活得更長久，暮年騎牛出函谷關，留下《道德經》五千樣，然後飄飄然不知所終。傳說老子活了一百歲。這三個人大大影響了中華民族，也都長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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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早年做宋國蒙地（河南商丘）的漆園小吏。當時漆器流行，漆樹是搖錢樹，漆園由官方派員管理。漆園吏這樣的肥缺，怎麼會落到莊周的頭上呢？我猜想是因為他讀書多又能說會道。上級認為莊周是個管理人才，管理就要講紀律，而莊周素不喜歡講紀律。割漆的工人消極怠工，他懶得去管，只躺在吊床上曬太陽，伸腳丫，撓頭皮。上級來檢查工作，他虛與委蛇，編故事搪塞領導。

城裡的體面人，莊周概不深交，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換言之，漆園不是他的交際平台，不構成利益鏈條，他不把別人、更不把自己處理成「人脈資源」。蒙城的官吏們一致認為：莊周是個怪物。舉例來說，漆器和玉器、銅器是可以交換的，只消打巴結領導通渠道，可是怪物莊周對這些擺在明處的好事置若罔聞、視而不見。

莊周的辯友惠施常到漆園來，找他辯論各種各樣的問題。官吏們偷聽，奈何聽不懂。太陽下山了，工人下班了，莊子與惠施還在激辯，點燃公家的蠟燭夜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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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這位漆園吏想出了新問題，一拍腦門，「載欣載奔」，直奔十里外的惠施家，把本職工作忘到爪哇國去了。上級忍無可忍，現場開會宣布莊周是一個傲吏，立即開除。漆園吏的肥缺，當天就給了講紀律、善巴結的「吮癰舔痣者」。

莊周的腦袋懵了。被開除的那天正值春暖花開，哲學家心裡鬱悶，盯著一隻輕盈的蝴蝶，盯了半天，他發現自己的肉身沉重：說話的嘴巴原來要吃飯。如今失業了，咋吃飯？全家人如何填飽肚子？

這一路上，莊周心裡堵得慌。回頭再看空中翩飛的蝴蝶，他覺得有些異樣。回家時，他還想著蝴蝶的輕盈，發現自己的肉身不那麼沉重了。

嗬，這是咋回事兒？「我」與「物」能互相轉換么？心境能改變處境么？莊周做不成曬太陽、拿俸祿的漆園吏了，失業丟了飯碗，受了刺激，腦袋自然比平時轉得更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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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周抬頭想、低頭想，一頭撞在自家的門框上。

偉大的思想家回家了，耷拉著腦袋瓜。妻子田氏柳眉倒豎，宣稱要絕食，兒女們不知所措。左鄰右舍奔走相告，傳播新聞……為了維持一家生計，莊周學著編草鞋，大半天已然練就技術，三天不眠，精於此道。他能用穀草麥草野草編很多東西，草美人、草仲虺、草蟲子、草戒指、草玩具等等。

漆園吏的肥差丟了，莊周先生搖身一變，成了編鞋匠。妻子先是埋怨他，繼而躲在門後觀察他，慢慢地笑臉表揚他，誇他熬夜幹活，誇他雙手雙腳靈巧，誇他終於懂得了生活，從此務實不務虛。

家裡清靜了，莊子繼續想那些玄奧的問題，手上的活兒慢了下來。然而田氏大老遠地跳將過來，數落他，他也就加緊幹活。夫妻以這種民間常見的方式形成默契。莊子能言善辯，卻從來不跟妻子吵架。

莊子家住窮人扎堆的蒙城陋巷，穿草鞋的人多，穿布鞋的人少。以莊子的編織技術，草鞋應當供不應求。可是隨著他的思想越來越豐富，產品的數量就下降，米缸空了，他才加班加點。逢了連日陰雨，窮人們惜鞋打赤腳，草鞋不好賣，莊子家裡就斷頓了。斷頓也有辦法，莊子打鳥釣魚的本領不一般，他的桑木彈弓浸過三次桐油，光滑而漂亮。他在五十步之外穿葉射鳥，鄉里小兒呼為神射，摸一摸他的神弓便愜意良久。

草鞋積壓在草房，妻子挨家挨戶去推銷。莊子腳底抹油溜進山去，十天半月不回家，彈弓打來肥鳥烤了吃，住山洞，睡樹洞，夜裡對著浩瀚的星空想老子，批孔子，想出些結果，就仰天長嘯。

莊子臨河垂釣，「斜風細雨不須歸。」他真是「獨釣寒江雪」，自編的斗笠蓑衣，裹成個雪人，白茫茫，思邈邈，情悄悄。海德格爾曾說：「一切思考都會伴隨著情緒。」

莊子上山下河想了個飽，老婆孩子的肚皮餓癟了。

沒辦法，餓就餓吧。聽老婆數落吧。莊周煉就一種功夫：不想聽的話，他聽不見。陋巷的日子歪歪扭扭、吵吵嚷嚷地過著，而他的思索漸入佳境。莊子編草鞋至少三十年，時有停頓，從未中斷，他看得見妻子臉上的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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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的文化先賢，很難找到一個完全不顧家的人，而西方不難尋。

有一天，莊子家土牆上的缺口處，閃過一匹白馬，於是他想到時間的流逝，百年只在須臾間，猶如白馬過隙。又一天，莊子喝得半醉，靠著油漆斑駁的庭柱打盹兒，醉眼朦朧，再度注視蝴蝶翩飛，直感到自身無限輕盈，恍兮惚兮。他靈魂出竅，宛如一縷青煙，追蝴蝶去了。青煙與蝴蝶，在三月的艷陽下互相繚繞，於是，一個嶄新的念頭彷彿凌空擲下，比柴米油鹽更要緊：到底是庄生夢蝶呢，還是蝶夢庄生呢？

人類的一個新境界誕生了：物我兩忘。

莊子為這個奇妙的發現興奮得手舞足蹈。破院子里飛來大群的蝴蝶，碰他逗他惹他，飛入他濃密的黑髮，祝賀他。

陋巷的鄰居們相顧曰：漆園吏瘋了！編鞋匠完蛋了！

惠施聞訊趕來。一看莊子的奇形怪狀，便知情形不妙——此人又悟道了。

惠施問：莊周，你那扁腦袋又想出啥了？

莊周微微一笑：得意忘言。

莊子編草鞋想問題，無中生有，以虛無統攝實有，在「不」的領域縱橫馳騁，奇思妙想迭出，凝固在至今仍然常用的一些語詞中，籠罩著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國人兩千多年來簡潔的自然觀、生命觀，龐大的審美體系，更多受惠於莊子而不是孔子。

老子云：道法自然。莊子以曲徑通幽的方式，創造性地延伸了這條康庄大道。

「物物，而不物於物。」莊子此言，深得老子思想的精髓，直指現代生活無處不在的異化。人要駕馭物質，而不是相反，被物質掌控、擺布。如果與自然背道而馳，欺天攻地成常態，壞環境，毀生態，人類文明斷斷難以為繼。

思想所到之處，生活撲面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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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得魚忘筌，不要急功近利，不要因小失大，不要畫地為牢，不要作繭自縛，不要邯鄲學步，不要窮奢極欲，不要做坎井之蛙，不要「吮癰舔痣」，不要「一微塵里斗精神」……要學庖丁解牛，同時把握事物的局部和整體，遊刃有餘。為政者要懂一點無用之用，無為而為。要做那隻享受輕盈的、充滿可能性的蝴蝶，從美麗中來，到美麗中去。以審美觀照生活、創造生活，最大限度減少生存的板結與固化。

荷爾德林說：「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

一切有效的思考都關乎人的生存，抵達生活世界，維繫生活之意蘊。

莊子盤腿坐地搓繩子，雙腿夾繩子，閉眼不差分毫，睜眼卻觀書，目光如電，司馬遷說他「其學無所不窺。」草鞋匠兼思想家看見有形之物，更洞察無形之氣。

「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莊子和老子一樣不能被窮盡。一種永在當下的思想會是什麼樣的思想呢？海德格爾的的父親是木匠，他自己也善擺弄釘子鎚子鋸子，著名的托特瑙山上的小木屋，便是大師親手建造，那是一塊朝向全世界的思想高地。海氏洞察事物之幽微的「在手性」「上手性」，就是在釘鎚間悟出的。

嵇康打鐵，為何二十年打不夠？諸葛亮為何躬耕南陽而抱膝長吟？蘇東坡為何植樹、釀酒、種藥材、造房子、修水利一生不倦？維特根斯坦為什麼一夜間送掉天文數字的遺產，而甘願做學校里一名窮園丁？《南華經》裡面，有觸類旁通之答案。

末了，推薦陳鼓應先生所著《莊子今注今譯》。

本文選自劉小川先生近作《先賢與中國》

來源：儒風大家（微信ID：rufengdaji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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