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印度公婆那裡發現包辦婚姻也許並不是件壞事兒

在我家有一整面全家福照片牆，其中我最喜歡的一張是我先生拉吉夫（Rajiv）的父親，那時他還是加州的一個年輕的醫生。他身著格子西裝，搭配圓點襯衫和佩斯利花紋領帶，誇張地憨笑著。他的這身打扮只能存在於70年代，而且即便在黑白照片里也十分耀眼。為了保持美學一致性，我把這張照片和我父母的結婚照並列懸掛在一起 —— 照片里我的父親也穿著類似式樣的格子西裝。

我父母結婚照的下方是拉吉夫父母的黑白結婚照，拍攝時間和前兩張差不多，但它看起來可以出自20世紀的任何一年 —— 新郎和新娘身穿全套印度傳統婚禮禮服，佩戴大量花環和珠寶。

拍攝照片的這天，我公婆才見第二次面。

我知道拉吉夫的父母是通過包辦婚姻走到一起的，對於這種婚姻模式我一直心存好奇。不過，隔了很多年之後才我開始和他們談論這件事，我花了相當長一段時間才做到和他們正常交流。

第一次拜訪拉吉夫的父母，我們飛越了大半個國家，在他家住了兩個星期。這樣的假期並不輕鬆。拉吉夫是典型的在加州出生長大的男孩兒，天性自由，熱愛衝浪；而他70年代從南印度移民來美的父母雙雙擁有博士學位，住著比我家大四五倍的海景宅院。我和拉吉夫婚後探望他們，當時睡得客房比我童年記憶里的起居室還要寬敞。

我太想給他們留個好印象 —— 尤其是在我和拉吉夫已經感情穩定地同居了一陣子的情況下。在第一次拜訪的整個星期我都緊張地像個隨時待命的彈簧，費盡心力地想要好好表現，想讓他的父母知道我是成為他們兒媳的絕佳人選。雖說當時我把自己折騰地疲憊不堪，我還是在返程的飛機上暗自慶幸終於挺過了這兩周，自以為嫻淑的小媳婦形象得以塑造成功。

過了沒幾天，我在工作的時候接到了拉吉夫急匆匆打來的電話。說他剛收到一封他媽媽發來的電郵，大致上說我和拉吉夫同居在一起不是明智之舉，我們兩個 「談不上般配」 。

電話里的他很是氣憤，儘管他是個很少發脾氣的人。拉吉夫說他和他母親挑明了一切，讓她不要牽扯進來，任何意見也不會影響我們要同居的計劃。儘管我理解當時他是想找個人說說話來釋放一下心裡的忿忿，在同事面前強忍住淚水的我還是禁不住內心的委屈，直言這樣的事情以後最好不要讓我知道。

「談不上般配」 這樣的評價深深地刺傷了我的自尊心。事後我知道了更多細節 —— 她媽媽說我太不拘小節，對他兒子而言，我的生活習慣太過髒亂差。

這是一個我不願承認的事實：我的確不善整理，而拉吉夫卻總是整潔有序。在他父母家客房暫居的那兩個星期，我基本上沒整理過行李箱，乾淨的和需要清洗的衣物經常雜亂地疊放在地板上，生活垃圾也處理得不是很頻繁。我絕沒料到任何人會注意到房間里的一片混亂，我也無法想像當時房間里的狀況是有多亂才會那麼讓人 「過目不忘「 ，以致為我留下了 「不拘小節」 的惡名。

說實話，之前我總是在內心深處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面配不上拉吉夫，我現在依然這麼覺得，他媽媽的那句 「談不上般配」 戳中了我的軟肋。

儘管發生了這些，我和拉吉夫還是按計劃搬到了一起，過得很快樂。之後每次到加州探望他父母，我總是比第一次還要小心翼翼。我從未提起過那封電郵，也很確定她媽媽並不知曉我知道它的存在。我變得比從前更加痴迷於如何表現自己，更加希望得到他們的讚許和肯定。

圖片來自莫達特·古來的 Flickr

有一點需要澄清的是，拉吉夫的父母從來沒有當面怠慢過我，任何一次與他們的會面都是溫暖的回憶。我和拉吉夫同居後不久，他媽媽就和我說，之後大家都是一個屋檐下的一家人了，她希望我以後可以稱呼她和拉吉夫的父親 「阿姨」 和 「叔叔」 （南印度地區子輩對關係親近的長輩的尊稱）。

日子久了，他們的善良和溫暖讓我漸漸忘卻了 「談不上般配」 的刺痛。9年的相處和3年的婚姻讓我徹底融入了這個大家庭。我和阿姨時常互發一些好笑的照片和簡訊息，相處也變得自在輕鬆，就像和自己的母親一樣。我對我的公婆有了更深的了解，相處時也不再像起初時那樣小心翼翼，毫無意義地力圖證明自己有多完美。

於是，在幾年前的某次加州探訪期間（時值我和拉吉夫的婚禮籌備期），我和拉吉夫的父母聊起了他們相遇的故事。這一聊讓我很是後悔沒能早些和他們親近，並且徹底拔除了 「談不上般配」 那句評價在我心裡植下的刺。

拉吉夫的媽媽對我說：「你叔叔家和我家有個共同的朋友。在印度，通常情況下會有熟人做媒牽線，確認兩家人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在一起一定會是好的伴侶。」

當時的阿姨年芳二十二，在孟買學習心理學，並且馬上就要開始她的博士課程學習。所以她很直接地和她的父母說，如果要結婚，就該馬上解決這件事，因為一旦學期開始，她就要一切以完成課業為主。

拉吉夫的父親還在醫學院讀書的時候並不想急匆匆地步入婚姻，可課業一結束，他就要求父母為他的婚事儘早做安排。當時的叔叔剛剛開始在加州見習行醫。阿姨笑著說，「你叔叔的媽媽很擔心他會娶個白人女孩兒回家。」

之後拉吉夫的父親休了三周的假期，飛回家馬不停蹄地和他的父母所鐘意的女孩子們相親。在一個兩個家庭都認識的朋友的介紹下，拉吉夫的母親也飛來和他相會。我的公公和婆婆花了一整天的時間來彼此了解。由於來自不同的國家，整個過程他們都使用英文交談。

「我告訴他，我不喜歡做飯和清潔，我想有一個好的職業發展，所以不要指望我會成為一個家庭主婦。他和我解釋說，他的職業要求他有靈活的工作時間，比如深夜當班或者出急診這樣的情況會很頻繁。之後，我們一起和父輩共進了晚餐，算作正式接受彼此和家庭的結合。又過了一周，我們就結婚了。一晃就是四十多年！」

兩個人怎麼可能僅僅通過一次約會就私定終生呢？我的公公之前有過很多相親經歷，沒有一個能夠讓他滿意；我的婆婆在和我公公約會之前也經歷過三次父母安排的相親。她說之所以選擇叔叔是因為她覺得他與眾不同。拉吉夫的母親耐心地和我解釋道，「這完全是一種直覺，我打心眼裡覺得他和我該會是般配的一對。你叔叔他很有幽默感，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 我當時二十齣頭，其他的什麼也不懂。這大概就是媒妁之姻的弊端吧，你要做好嫁給一個陌生人的心裡準備。」

在和拉吉夫約會之前，我的一些觀點很偏激（這點我自己當時並沒有意識到）；而在印度，理性考量而非感性知覺是決定兩個人進一步交往的先要條件。就像我婆婆所說的那樣，「我喜歡你」 只是其中的小部分。她接著說，「推動感情往前走的是匹配度 —— 兩個人是否在一個頻率上，是否擁有同樣的價值觀和信仰。浪漫往往不會長久存在，它遲早會隨著時間演變成血濃於水的親情和互相依賴的愛。」 儘管她在印度的很多同學都是為了愛情而結婚的，但是對她來說，精神和條件上的雙和諧才是更為實際的參考標準。

幾年後，跟拉吉夫母親的那次談話讓我意識到，在美國，很多家庭雜誌兩性關係諮詢欄里反覆提到的問題都可以歸結成 「我想要怎樣怎樣，而我的愛人並不願怎樣怎樣，可我們還是結婚了，所以我要做什麼才能讓我的愛人去怎樣怎樣呢？」 這似乎讓人覺得美國人不善選擇適合自己的伴侶，或者有效長久地維繫兩性感情。

就像我的婆婆所說的那樣，美式婚姻多半基於浪漫的愛情和對彼此的原始吸引，而糟糕的是，高達半數的類似婚姻都以離婚收場。我的公婆雖然以陌生人的身份結合，卻奇蹟般地將感情開始時的尷尬變成了實實在在的幸福。綜合其他因素，印度的離婚率為百分之一左右 —— 這結果讓我浮想聯翩：如果媒妁之約在美國流行起來，全美綜合家庭幸福指數會不會有所上升？

在和拉吉夫約會前，我對媒妁之約有著連我自己都未曾意識到的偏見。無論是孩童時期還是成人後，我讀的書多數都在大肆渲染逃離包辦婚姻是如何勇敢的舉動，這直接導致了我對媒妁之姻的錯誤理解 —— 我以為它是建立在對女性的壓迫之上的。就我個人而言，我會憎恨父母為我所做的決定，並且理所當然的覺得其他人也會和我有著類似的相同感受。

顯然，這與我所熟悉的文化教導有所不同。我生來就被灌輸西方這種尋找伴侶的方式是唯一尋得幸福的方法，但是自從遇見拉吉夫父母和聽聞親朋好友間各種包辦婚姻的故事，我明白了這樣的事實：幸福並非只能通過一個獨木橋才能到達，你顯然還有更多選擇和方法。從我婆婆的角度來說，媒妁之約更合邏輯，我也能理解她為什麼堅持說浪漫愛情太過感性。雖然我還不是包辦婚姻的虔誠信徒，但是至少我不再認為西方的尋愛方式是舉世無雙的了。

最近，我鼓起勇氣向拉吉夫的媽媽問起了當初有關 「談不上般配」 的評論 —— 我是對的，她對於拉吉夫的坦誠一無所知，並且向我解釋了做此評論的緣由：「和你父母的會面就像和老友重逢一般，我們有著同樣的價值觀；而你絕佳的工作態度、價值觀和個性，與其他各個方面一同構成了完整的、獨一無二的你自己。我對拉吉夫說那些，只是希望他可以做全方位的考量而已 —— 我想確保他看清楚現實，而不是頭腦發熱，衝動行事。」

我常常試想：和那些不會忘記掏貓屎、不會把盛有剩咖啡的杯子到處亂丟、愛清潔講衛生的女士相結合，拉吉夫會否更加幸福？答案未知，但有一點可以肯定 —— 在全身心投入愛河的同時，我們都看清了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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