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蒙在當今能起什麼作用？

啟蒙，從洛克、康德到「9·11」

文|雲也退

（書評人）

奧爾特加-加塞特有一本奇特的書，《大眾的反叛》，提出一個「大眾人」概念。「大眾人」不能夠區分自然客體（或過程）與人工製品之間的不同。「走進電梯，按下按鈕，就會往上去，他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是事物秩序的一部分。當機械發生故障，比方說，電梯不向上升，公共汽車不按時到達時，他就會提出異議。」

《大眾的反叛》

[西班牙]奧爾特加·加塞特 著

廣東人民出版社

2012年6月

什麼事情一向如此，它就理應如此——此乃平常的心理現象。我們都是「大眾人」，概莫能外，但其實，比汽車和電梯更加常見的，是一些觀念。它們被廣泛接受到了這樣的程度，以至於我們很難想像它們也是「人工製品」。比如說，兩個人意見不合，坐下來討論，這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嗎？了不得，因為他們沒有拿刀子互相捅對方——他們選擇對話。

可別小看這種選擇，很多很多年前，人們是無法做到在意見分歧的時候彼此交換、聆聽、討論、妥協的。曼弗雷德·蓋爾的《啟蒙：一個歐洲項目》，寫的是自約翰·洛克以來18世紀啟蒙運動里的一些人與事。他們當時所提出的觀點、理念、口號，例如平等對話和寬容，現在看來都是毋庸置疑的常識，但在那個年代，卻是驚世駭俗、觸怒當權者的炸彈。以人權反對神權，理性為王，乃至自然權利、社會契約等等，卑之無甚高論的啟蒙思想，沒有一樣是「一向如此、理應如此」的。

《啟蒙:一個歐洲項目》

[德]曼弗雷德·蓋爾 著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2016年5月

世不出洛克，萬古入長夜。洛克是人權概念的發明者，也是代議制政體的主創人，他堅信人以自己的頭腦能夠形成可靠的認知，因此在enlightenment（啟蒙）之前提出了「light」的比喻，用燈光來象徵人的理解力。自教會誕生起，神學觀念體系統治了西方一千多年，在那個體系里，最優秀的頭腦都被用來論證人生是一幕由神安排的戲劇，它的開場和結局都是固定的，其意義也早就被闡明。智者所做的，無非是讓它更容易為一般大眾的理性所認知。他們深信不疑的一點，就是自己的智慧也來自上帝的賜予，不可濫用。生活在那時，你的想像空間里充滿了有關失樂園和復樂園的各種描繪，除此所剩無幾；即使有空間，也很容易就被擠得不見了。對於這樣鐵板一塊、一無遺漏的黑暗，一根燭光的力量，或許就是摧毀性的。

「我們藉助它發現了許多，它讓我們心滿意足，」洛克在《人類理解論》里寫，「當我們按照與能力相稱的方式和尺度來觀察事物，我們就正確地使用了理解力。」

文藝復興時期的美術作品 《失樂園》

闡釋世界的權利，啟蒙哲人要抓到自己手裡，因而人的地位上升，看不見的神的位置下降。《啟蒙》一書里，有總是一副營養不良模樣的洛克，衣著精美、志得意滿的伏爾泰，五官纖秀、略顯文弱的狄德羅，笑容里含著一種威脅的盧梭；此外，法國還有拉梅特里、霍爾巴赫、愛爾維修、布豐，德國有洪堡和摩西·門德爾松，英國有洛克的門徒沙夫茨伯里伯爵三世??他們中極少有絕對的無神論者，神是必需的，人的理解力不能一步邁得太遠以至於拋棄上帝，但他們要把人從教會的頭腦禁錮下解放出來。

洛克是人權概念的發明者，也是代議制政體的主創人。

洛克是英國啟蒙運動的濫觴。經伏爾泰之手，洛克的思想被運過了海峽，在歐陸引起反響。1729年-1731年，伏爾泰把留英時學到的東西用一系列信札寫下來，涉及宗教、政治、風俗、科學、哲學與文學，統稱《英國書信集》。用古斯塔夫·蘭遜的話說，它們「是擲向陳舊政體的第一顆炸彈。」

伏爾泰和洛克有著不同的問題意識。伏爾泰親眼看到頒布了《寬容法案》的英國走進了上升通道，而天主教為王的法國深受不寬容的折磨，國勢日衰，新教徒、猶太人以及天主教內的反對派紛紛逃到國外。伏爾泰從不反對宗教，他說上帝是必須有的，但不寬容異己的教會卻是眾惡之源。和英國人承認許多信仰形式都有存在權相比，法國簡直是在開歷史的倒車。

伏爾泰扔出了炸彈，接下去輪到了狄德羅。32歲時狄德羅出了第一本書，闡述道德哲學，就個體和社會間的互動作了一系列思考：個人應該享受到自由，社會要讓個體感覺到幸福。不過個人也不能濫用他的自由，「個體須以大眾的利益為取向，個體的『道德感官』應當面向『共同感官』，利己主義應當面向利他主義。」

說起來都是再普通不過的道理，但在那個以造物主為中心的社會裡，你需要一點愣頭青般的膽量才說得出口。狄德羅說，上帝不能指導我們的道德，理性才是指引者，「探尋上帝存在與否完全沒有意義」，還容易把人們捲入血腥的宗教爭端和戰爭。今天的西方全面倒向了無神論，為此感受到了來自伊斯蘭世界的敵意，不過這是另一個話題。

32歲時狄德羅出了第一本書，闡述道德哲學，就個體和社會間的互動作了一系列思考。

在18世紀，伏爾泰和狄德羅的著作都曾被震怒的教會宣布為禁書，公開焚燒。1749年，狄德羅因寫了《論盲人書簡》入獄。深感恐懼的他，與當局妥協，換取較好的待遇，而他的被囚也引出了法國啟蒙運動的另一位主將——盧梭。

作為狄德羅的好友，盧梭去其被囚的古堡探視，路上看到了《法蘭西水星》的懸賞徵答，「藝術和科學的復興對習俗的凈化作出貢獻了嗎？」盧梭心中震顫，回去就提筆撰寫了他第一份重要的思想文獻《論科學與藝術》。

盧梭最有名的觀點圍繞著社會、文化、科學、藝術對人的「自然狀態」的扭曲來展開。「在藝術塑造我們的外部風姿，將我們的激情塞進矯揉造作的語言之前，我們的風俗習慣雖說粗俗，但也還算自然。」而現在，時光不可逆，自然本色的人再也出不來了，「現代人、做作的人是不容易摘下面具的」，盧梭說，今後我們要挽救人，必須通過適當的教育。

《論科學與藝術》

[法]盧梭 著

上海人民出版社

2007年10月

盧梭來自加爾文教的日內瓦共和國，因此窒息人性的天主教會並沒有給他太多刺激。他更多地把注意力放在社會上，設法去思考、提出一種普遍的關於人類社會變遷的模式。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的開頭，他說，這是「一次嘗試」，不是想要恢復自然狀態，而是弄清一些切合實際的概念，「以便正確地評價我們當下的狀況。」曼弗雷德·蓋爾說，盧梭「是首位見出人之特性的哲人」，這個特性來自自然，它既非善，也非惡，而只是因循生存本能去發展和使用。惡是在何時產生的？是當人被裹挾進了社會結構之後。

理性在盧梭眼中的作用，是確立（並濫用了）政治性社會。他從洛克的自然權利論中找到了與其學說相契合的東西：人的自然狀態可以用來保護個體，對抗世上的政治權力濫用和社會不平等。盧梭的破壞力被當權者所識破，沒少受被排擠和驅逐的罪。在啟蒙運動這一樁自發的事業里，盧梭是一個將思考點從個體推向社會、從反神權推向質疑王權、對社會作出了系統性的重新思考的人。

《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

盧梭 著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15年3月

《啟蒙：一個歐洲項目》用德文寫成，因此作者把康德、洪堡、摩西·門德爾松列入了專章里，篇幅比那一票法國人大許多。德意志是啟蒙的第三個戰場，而在曼弗雷德·蓋爾看來，這個戰場最具有當下的相關性。他在寫康德的一章里以「9·11」開頭，提問：「啟蒙在當今能起什麼作用？」

與其說蓋爾把康德看作是回答者，不如說他認為康德提出問題仍有現實意義。深受盧梭影響的康德，同樣以猜測混沌初開時人類的樣子作為其理論的出發點。他說，人從自然狀態下的童年進入理性的成年，「從粗野的動物生存進入人類歷史」，這就是他的理解中的啟蒙，「人開始有了哲學上的自我意識」。但是，接下去的旅程更加艱險，充滿絕望，人被迫去理解歷史的意義：世界到底在走怎樣的一條路？其中是否存在由壞變好的進步？如果不是這樣，那麼人的存在有什麼意義？

康德是啟蒙的集大成者，他對當今世界最大的意義在於永久和平的世界構想。啟蒙運動從發生到現在的二三百年間，對歐洲最大的貢獻之一就是和平：我和你意見不同，我們不用打一仗，我們可以共存。這種境界為歷史賦予了意義。1784年，在伏爾泰、狄德羅、盧梭、達朗貝爾們都已謝世的時候，康德祭出了他最有影響的論文《世界公民觀點之下的普遍歷史觀念》。他的問題意識指向了整個歐洲：各國之間野獸一樣的行為應該終止了，一言不合拔刀相向這種野蠻社會的慣例，應該讓位於一種世界公民憲法，「走出野蠻的無法制狀態，參與國際聯盟，在國際大家庭中，每一個國家，都能指望從聯盟的權力和依法裁決中??獲得自己的安全和權利。」

歐盟旗幟

康德為解決歐洲自己的問題勾畫了藍圖，後來的事情表明，歐洲人都成了康德的門徒。只是「9·11」之後，歐洲人必須去面對那個他們之前故意避而不見的文明。他們自己經由啟蒙的快車道加速前進，過上了豐衣足食的福利生活，享受著晚期資本主義的種種好處，可那個未受到啟蒙之光澤被，漸漸被甩下幾條大街的世界該怎麼辦？他們不承認啟蒙是惟一的路徑，或至少，他們因為「你們不帶我們玩」而深感受了傷害。當歐洲不再自認為等同於世界，啟蒙運動就不得不去面對它固有的邊界。接下來的問題更加尖銳：是繼續沿著康德的構想強走歐式啟蒙的路徑，還是承認啟蒙已經力竭，應該去世界上尋找其他的思想資源，以促成文明的和解共存？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32期。

TAG:財新文化 |

※到底能起什麼用？
※為什麼念佛對身心能起作用？
※在挽回中，朋友圈建設能起到什麼作用？
※吃棗不能起到補血的作用，那它補得是什麼呢？
※問：什麼叫閉關？閉關能起到什麼作用？
※袖珍椰子有什麼好處，它能起到的作用還不少
※「大腦訓練」到底能起什麼用？
※西瓜皮擦臉能起到什麼樣的作用呢？
※正確對待胎兒打嗝 因為它能起到這些作用
※有氧運動的作用竟然這麼大，還能起到抗癌作用
※平板支撐原來不能起到減肥作用 原來真正的作用在這裡
※拍打臉部能起到什麼作用 看完後你會養成拍臉習慣
※吃素並不能起到降血脂的作用，你怎麼看呢？
※人們經常喝黃芪水，但你知道它對人體能起到什麼功效和作用呢
※剁好的肉餅用熨斗進行按壓，最後能起到真空的作用
※納什到勇士能起到庫里的作用嗎？網友：這要看杜蘭特在不在！
※這3種水果孕晚期要多吃，不但能補血益氣，還能起到通乳的作用！
※這樣更適合養生，不花錢還能起到這作用？
※低成本假目標能起大作用 解放軍在這方面能力相當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