須彌：身體地圖

知識 08-21

「子宮與墳墓，是人出生和死亡所對應的兩個場所，構成了一組對照。它們容納身體，分別寫就誕生與死亡。神學家卡爾·巴特說：『童女的子宮是空的，卻因上帝道成肉身成為實的；耶穌的墳墓是實的，卻因為上帝讓他從死里復活而成為空的。』兩者關係加入神學層面的聯想，顯得更加義蘊無窮。」

身體地圖（節選）

須彌

須彌：身體地圖

作為一種象徵的標記。傷疤的敘事學

皮膚上的傷疤，攪拌了最初的疼、生成中的咸和最後的癢，以一個異生物的形貌殘留於我們身上。它像一種意外，又似一種必然。有的傷疤在皮膚上停留數日或數月，卻在某一天突然消失了，而有的則穿透皮膚，接通身體的內部，永久地留了下來。留下來的傷疤，或大或小，或深或淺，帶著深刻的烙印和獨特的氣息，提醒著我們它的存在，甚至構成一種可供辨認的身份標記和記憶痕迹。它一直貫穿和嵌綴於人類的歷史和精神敘事中。在荷馬史詩《奧德修紀》中，傷疤就作為奧德修的身份標記而使身體得以派上用場，並開啟了身體記號作為文學敘述中的一個母題象徵的閥門。「那個老婦人用雙手抬起他的腿，摸到了這個傷疤，就認出了他……她撫摸著奧德修的下頜說道：『原來你就是我親愛的孩子奧德修，可是我並沒有認出你來，一直到我接觸到我主人的身體，我才知道。』」這是一種實在的傷疤，一種可見的記號。在它的引領下，人們可以找回那已變得模糊的身份和記憶，解開時間所施加的魔咒。在文學敘事史中，它延伸出一種象徵意義上或幻象意義上的「傷疤」。對盧梭來說，他身上最初的標記、第一個感性「傷疤」是由家庭女教師對其屁股上的責打而留下的。這種屁股上的疼痛，與熱烈的情慾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無形的「傷疤」，伴隨其一生，並成為一種典型的性愛記號。「誰會想到，在八歲的時候接受一個三十歲女人之手的這場兒童時期的懲罰，決定了我這一生中的趣味、慾望和激情，乃至我整個的人呢？」（盧梭）

嘴唇之電

這一片和那一片，它們是一雙，一上一下，可自我撫摸，在張開與閉合之間。「雙唇說它們彼此相愛。」嘴唇打開。它必須分開。這是走出自我、開啟未來的必經之途。打開，是為了引入另一個打開的存在。打開，期待他者，另一種觸摸。一朵花瓣在尋找另一朵花瓣：「在記憶之中」或「虛幻的未來」：一種神賜的行動。她的嘴唇在渴望中緩慢啟動，帶著一種妙不可言的脈脈溫情，尋找他的嘴唇。它沉浸在尋找或期待的愛意中，像欲滴之果，充滿了興奮的汁液。在四片紅唇相接觸的一瞬間，有如閃電划過屋頂，它們迅速抵達眩暈的中心。在忘我的糾舔與輕咬之中，它們漸漸合為一體，升至天堂的芬香之地。「他的嘴再一次尋找著她的，那情景就好像整個世界從他們身邊掃蕩開去，他倆單獨地處在雲巔之上，太陽的燦爛光輝之中，周圍有一種神聖的東西。」妙不可言。它們成了一片。在自我生成的幻念中。在不斷疊加的記憶上。嘴唇打開，閉合，打開，閉合。它們召喚、引發巨大的電流。嘴唇之電，不時出現暴風雨：情慾如此強大，如此迫切，以至牙舌無法停止撕咬……擦亮一根根導火線，一次次引爆自身：在身體之內掀起慾望的滔天海浪。或虛幻的未來。

「咬」的哲學

牙齒標識出一門「咬」的哲學。無論黃牙，黑牙，還是白牙，都在為咬出一條血路、一塊綠洲、一種新方向而搗磨著……名詞向動詞轉換，是窺探語詞原初意義的一條捷徑。咬舌頭、咬脖子、咬乳房、咬手指頭（更多的是吮）、咬記憶、咬情結、咬愛恨、咬歷史、咬意識形態、咬大肉、咬根莖、咬虛無、咬牙切齒、咬文嚼字……作為我們人體最初與外界進行鬥爭的一種基本武器，它身上寫滿了各種記憶和想像，構成一部龐大的生活史詩。

在由牙齒開啟的經驗基礎上，人進入對世界萬千鬥爭的深刻感知。即是說，通過血跡斑斑和快感遍布的牙齒，身體獲得了一種可貴的知覺能力，並在這種感知基礎上，達到了對鬥爭的真正認識和深刻理解。同時，它逐漸形成了生存於世的種種經驗和領悟。「咬著牙……就不信鬥不過它。」「將每一個句子都咬得鏗鏘有力。」「咬出一口井來。」「死死咬住它，沒有不可能。」「咬出未來，咬出感性的位置！」咬啊咬，一門特異的哲學不知不覺地綻了出來……

手場

從手開始，到手結束，或手在中途停下，又停下……這是一種說話的節奏。人們在說話時，不僅嘴巴在動，手也一直在動，向上，向下，向左，向右，來回擺動，反覆打圈，或從容，或顫抖，或失控……手不停地在說話者與聆聽者之間，划出一道道無形的漣漪，如音符，如幻影，在空氣中遊盪。它帶出一個空間：不僅是一個身體的空間，更是一個言說的地帶。在這裡，手與嘴一起，創造出一個無形的「場」——在這個場中，除了當下顯身，與此相關的過去與未來也被容納了進來……在一雙興奮的手旁邊，必定有另一雙（或多雙）安靜的手：在言說的面前，必有聆聽：此時，耳朵參與進來，形成一個言說與聆聽之場：一個完美的空間。手像一隻輕盈的怪獸，施展各種奇妙的魔法，引領嘴巴跳舞，劫持耳朵品賞。冷不防，在場中的人手、人嘴以及人耳，都被牽引入了一種迷狂之中……

會說話的手

這是我正在做的一個夢。或者是寫過的小說中的一個場景。為了寫出一部驚世傑作，我經常在巨大的焦慮中做出一些荒唐的事情。比如，我總是枕著一些偉大的作品入眠，就像小時候為了記住課本的內容，考試前一晚將課本墊在腦袋下入睡一樣……

荒涼的山野，我躺在樹下，枕著書本，緩緩入夢。不知何時，身邊突然冒出了一隻手，下身紅色褲衩打扮，上身完全裸露，嘴巴時而張開，時而閉上（這時，嘴巴消失了）。它在跟我說話，但到底在說什麼，一個字也無法聽清。當我醒來時，它已經離去。這個怪異的場景常常出現在我夢中。它與這個故事是不是出自同一原型呢？我也已不記得這是來自哪一部小說了：一隻會說話的手出現在主人公的廁所里，在試圖將龐大的時間吃掉的過程中，它與主人公成為了好朋友，於是故事出現了轉機。

故事的轉機……我的大腦停在了這個關鍵的詞語上。一隻會說話之手的故事的轉機。但它說的話我完全無法聽清，這應如何解釋？這只會說話的手既是如此親切，又是如此遙遠。它為什麼離去？它又是來自何處？關於其後續發展的思維正在脫韁之時，我突然想到一點：它會不會是收錄在被我枕著入眠的那本小說中？於是我急忙將手伸到腦後……突然，我醒了，那部小說並不存在。

遊盪的眼睛

從一棵樹到一朵花，從一座大橋到一條小巷，從一張皮膚到一塊面具，從一個口子到一處深穴……我們的眼睛被誘惑，彷彿成了俘虜，被牽引著，不停在事物之間來回遊盪。遊盪是一種本質。作為觀察和讀寫的現象學前提，這種遊盪賦予了眼睛一種真正的價值和意義。

但這種遊盪並不是完全自由的。它們戴著無法掙脫的枷鎖。一種具有強制性的房間為介入世界的眼睛提供了安全性。而遊盪，是依靠光。光的接收與投射，保證了一種固定的遊盪。「它自以為發明了白晝和喚醒了風。」這種發明，指向了其本身的某種秘密。

從深層來看，是它書寫了白晝。眼睛與白晝的關係，恰似耳朵與黑夜。沒有它的讀寫，白晝也許就會喪失其原本的面貌。遊盪／書寫。從一朵花到一張臉，從美到虛空，從墜落到表演，從抗議到漂浮，它不停地丈量白晝的每一處標記，每一個淵深的地帶。

新生尾巴

「這是新的一天。絕對的時刻。肉體的變化從一開始就是迅疾的，就像一團泥在手上，人形的線條以秒的速度在移變……性器官在到處冒頭……在肛門與下陰之間的恍惚地帶，腸子跑了出來，不對，是一條尾巴長了出來。它在調配整個身體的方向盤……在瞬間的調整中，尾巴勃起了，像充了血的陰莖，張開嘴巴，興奮地在空中甩來甩去……我看見了無數祖先的身影，一條條躍動的尾巴，它們布滿感覺的毛細神經，不停丈量著大地的脈絡……性器官在到處冒頭……這新生的尾巴，突然直奔鋼琴台，並奏起了巴赫的英雄交響曲……什麼時候肛門開始鬆了？它進入排泄時間，不停地拉，拉，拉，有人看見了利奧波德·布盧姆的影子……在另一個場合，它不小心插入了自己的肛門。它要成為世界的一個新介面……是的，它正準備與未來的人們交換靈魂的大數據。」（喬勒：《尾巴午餐》）

找頭

「一個失去腦袋的人，在大地上不停尋找他的腦袋……」這是一個古老故事的變種，關於無頭人找頭，或頭的失蹤哲學。I，生來就是一個無頭人，長得像字母I，一鑽出母腹，就會直立行走和開口說話。剛被抱熱乎，名字尚未取，他就徑自離開了家門，聲稱要尋回他的腦袋……天不下雪的那些年，我讀了好幾遍這部小說，但總是記不住它的結局。剛開始我以為無頭人最終會在雪地上找到他的頭，因為閱讀過程中總是得到暗示——無頭人冥冥之中與雪地有關，他的頭像一道若隱若現的微光，在不遠處向雪花中的他發出召喚。但後來卻一直沒有出現雪地；我變得恍惚了，每年都在等待下雪的天氣。一次次地分不清身處何地。在無法辨別是哪一重的世界中，我也曾無數次丟失自己的腦袋，成為他人、他物的傀儡，但最後我總是會在某個地方找到那顆頭。我無時無刻不涌動著一股尋回失蹤腦袋的渴望，這慾念驅使著我在這部小說中一次次地走神……天還沒有下雪，我已記不起小說的作者是誰，並開始懷疑書中是否真的存在I這樣一個無頭人……我打開電腦，在空白頁上寫下：「I，一個失去腦袋的人……」

面孔

面孔，「一個白牆—黑洞的系統」。這是一個德勒茲式的命名。此時的面孔已不是我們日常的面孔（母親一直在嘮叨，彷彿一種思念），也不再是靠近雲朵的臉龐和太陽手中的果盤（詩人曾經的頌歌，畫家熱衷的圖像），而是成了哲學家手中的一套編碼系統（恰似一架編織機的功能，或一件件華麗的衣裳）。面孔作為一面潔白的牆，一張平坦的圖樣（我們日夜護理的嬌嫩臉蛋），它期待著書寫與言說的親臨（情人的親吻，或是兇手的毀傷）。同時，面孔上又鑲嵌著數個黑洞，如兩隻眼睛、兩個鼻孔、一張嘴巴（我們對黑洞並不陌生，但也不熟悉）。面孔形成了洞，一個可以穿透一切的洞（反過來亦然，即可以被一切穿透的洞），它可以發音（「整個面部都在學習發音，不單是嘴」），它可以聆聽（「耳膜布滿了整個面部」），它可以嗅聞（「我的臉龐陷入了濃郁花香的陷阱，每一個部位都無法逃脫」），還可以觸摸（「手被反過來的知覺潮水吞沒，你把臉伸進來，享受這一切」），在匯聚與逃離的氛圍中，它構建出主體的黑洞（我們已被打成碎片，碎片），以及我們的第三隻眼（或第四隻眼）。

死耳

在一座古老的山洞裡，掛有一張神奇的蜘蛛網，上面住著一隻死耳朵。它死屍般地睡在蜘蛛網中，長達數百年。它被施了咒。這些年，它一直想見這處神奇之窩的原主人——說不定會是一隻千年老妖？但一直未能如願。就在它絕望已久，準備死心之時，卻聽聞另一則好消息：如今人類高超的科學技術可以破除上帝在自己身上所施的詛咒。這是一個多麼令人欣喜若狂的消息啊！喜極而泣的它，完全將要見那隻一去不復返的蜘蛛的事拋卻腦後，轉而陷入另一種渴望之中——重溫自己再次寄居回人體的感受。不知過了多久，它終於離開山洞，回到了地球，但卻發現這是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那些在路上行走的事物，它已完全認不得，這還是人嗎？在他們身上，死耳已找不到它的寄居之所。但它並不死心，它就這麼一直在地球上遊走著。走著，走著……地球上又增添了一種新人類。

子宮與墳墓

子宮與墳墓，是人出生和死亡所對應的兩個場所，構成了一組對照。它們容納身體，分別寫就誕生與死亡。神學家卡爾·巴特說：「童女的子宮是空的，卻因上帝道成肉身成為實的；耶穌的墳墓是實的，卻因為上帝讓他從死里復活而成為空的。」兩者關係加入神學層面的聯想，顯得更加義蘊無窮。

子宮與墳墓，時而是分離的，一個作為出生的溫室，一個作為死亡的居所；時而又是共生的，子宮就是墳墓——出生意味著死亡，墳墓就是子宮——在墳墓中重生。正如子宮與墳墓的空與實，出生與死亡也在某種固定的語境中相互轉換。

移植心臟：雙重的陌生

「排斥的可能性構成了一種雙重的陌生：一方面，移植的心臟是陌生的，因為它是外來的，主體識別出它，並攻擊它；另一方面，藥物治療為了保證移植的心臟不受排斥，降低了主體的免疫能力，以便使他的身體更好地接受外來器官。醫學操作使接受移植心臟的主體成了自己的陌生人，陌生，這是陌生於他的同一的免疫體系，而免疫系統好像是他的生理簽名。」（南希：《闖入者》）

血

血，書寫生命。它們如海洋之潮汐，牽引著身心的運轉。血之上，經由歷史和符號的攪拌與滲透，疊加了多重的感覺和意義。比如生髮與製造。比如象徵與離散。它們遊盪於擊在礁石上而碎開的意義浪花之中：血是寶貴的；革命之血；血的顛覆性；血之神聖；血與迷醉；血的分子運動……

「活物的生命，就在血中。無論什麼活物的血，你們都不可吃……血是生物醫學之客體，又嵌入社會文化的內里……血，誕生於節日……血作為革命的本錢……它深居於我的眩暈之中……」來自上帝、社會學家、哲學家、政治家、詩人的血之說，統統被攪拌在一具正在寫作的肉身中。

書寫擾動了血。寫作之軀加速運轉，被顛覆之浪拍至佳境。狂熱，紅色是其頂端和極致。作為寫作的一種內在源泉，血呼應著快感的節拍。在讀寫中，血被拖入慾望裝置之中。一切都在歷史與生成中涌動起來。一個發紅的聲音說：句子被捂熱，撒開來。

熱吻中的舌頭

舌頭與舌頭。在舌頭的記憶及想像中，最美好的時刻就是與另一隻舌頭纏綿之時。此時的它將自身展現得尤為淋漓盡致。與另一隻舌頭相吻，直截了當地深入對方，從生理層面迅速地激起肉體的慾望。「她將他的手放在她的腿上並親吻他的脖子，他的嘴，然後將她的舌頭滑進他的口中，探索著他的舌頭，並在他的舌向上捲起時，感覺他舌頭的下部，並用她的舌愛撫他的舌的基部。然後，當亨利的舌慢慢伸直時，兩個人的舌又再次重疊在一起……她的唾液沿著舌尖滴入他的口中，當他緊緊抓著她的腿時，她的舌蠕動著，幾乎感覺到她的唾液被他的嘴吸收，並感覺到他的舌也深入自己口中……」（休伯特·沙維）這是舌頭的當下。舌頭的狂歡。然而，舌頭也可以品嘗過去，喚醒追憶，就像普魯斯特的小瑪德萊娜蛋糕所喚起的記憶一樣。奧爾罕·帕慕克認為，接吻的美妙之處在於吻的不僅僅是現在，而且滲入了過去。「我們第一次發現，在每次長久的接吻中，除了我們潮濕的嘴巴和彼此鼓勵的舌頭，記憶也加入了其中。接吻時我先是在吻她，然後吻記憶中的她，然後瞬間我睜開眼睛再閉上眼吻那個我剛剛看見的她和我記憶中的她，但是過了一會，有些和她相似的人也混進了這個記憶，於是我也吻了她們，因為同時和一群人接吻，我覺得自己更像男人了，這次我作為另外一個人來吻她。」（帕慕克）在記憶隨著另一隻舌頭進入時，未來也已悄悄地滲入其中。熱吻中的舌頭彷彿同時在吻一個夢想。它將未來的她或他勾住，展開了自由、美好的想像。記憶與想像是交匯在一起的。舌頭作為一個體驗的場所，成為了人之過去、現在與未來的聯結紐帶。

神胃

山怪從山上飛奔而下。它所掀起的風使我的眼睛睜不開。山怪的形象已多年沒見，這兩天不知為何頻繁現身，難道是因為山珍宴？那是前天的晚餐，有史以來最饕餮的一次。昨天我在鏡子中發現自己的身體起了變化：脖子變得又粗又短，頸脖上的那顆黑痣也好像被吞掉了。更奇怪的是，一整天我都沒有吃東西的胃口。直至今天上午，這種變化變得更加明顯：脖子不見了。而且，我還感覺到有一股力從頭腳兩端，朝肚子方向拚命地擠壓。不久，便開始感到奇餓無比，食慾突然膨脹起來……就在要抓東西吃的一剎那，突然手不見了，緊跟著，腳也消失了。我陷入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之中。我驚惶失措地跑到鏡子前，差點被自己的形象嚇暈過去：一個既矮又笨、類似於圓球的東西，連結著一些無法命名的管道，眼睛、耳朵、鼻子、嘴巴都藏在其中。

我拚命地撞打自己，但這不是夢：我變成了一隻巨大無比的胃。飢餓感像滔天海浪一樣撲過來，整個人瞬間被淹沒。這時，山怪的形象又出現在混亂的腦海中。我已顧不上恐懼，惟有不停地吃。很快，家裡能吃的東西都已入肚。我無法打開門走出去。我也無法說話，發出的是像豬一般的嗯嗯哼哼。我忍不住將那些電視機、冰箱、床、煤氣灶台熱水器、水龍頭，也吞進肚子里。一場吃的狂歡。我將牆壁吃掉，跑到街上。人群紛紛逃跑。我茫然地站在大街上，四處張望。餓了，就吃街上的花、樹、泥土、樓房和垃圾桶。我感覺到，城市已陷入恐慌之中：這是一種熟悉的、彷彿是我不見了手腳時的恐慌。

不知何時，在「嗚嗚嗚」的警笛聲中，警察來了。他們端著各種神奇的槍炮，子彈刷刷刷地猛飛過來，我下意識地張開血盆大嘴，不停地將它們吞進肚子里。後來，我生氣地把警車也吃了。真是饕餮之神啊……我已吃掉大半個城市。而在我身邊聚集的警力也在不斷增加，甚至難得一見的坦克也出動了。數不清的炮彈在亂飛。我吃掉的時間太多了，那些秒、分、時一直在肚子里抗議。終於吃不動了。我瞬間被擊中，轟隆一聲倒在地上。耳邊傳來一陣陣歡呼聲，夾雜著一些議論的聲音：「要是多出現幾個這樣的傢伙，地球都被會被吃垮的。」不知何時，山怪開始從山上飛奔下來。它輕輕地摸著我的頭。我睡著了。

臉龐：萬能的閱讀機器

從知覺現象學的視角來看，身體既作為主體，也作為客體，同時存在於感知與被感知之中。臉龐，是這種「知覺迴流」的一個核心場。作為主體，它擁有多孔的界面。它的背後是一部既複雜又精巧的機器，工於閱讀。在這個意義上，它就像是一隻手，對世間萬物充滿了觸摸的渴望。它通過六種基本的方式來閱讀世界，包括聽、聞、看、含、吞、舔，而與之相應的工具則是耳、鼻、眼、唇、口、舌。藉助於它們的相互協作，面龐掌握了這個世界上包羅萬象的形態和感覺。它的一生幾乎都在追逐這種閱讀慾望。然而，在這種體現著主動性和自主性的快感中，卻經常參雜著一股沉鬱之情。這是因為，作為閱讀主體的它，卻也是閱讀的對象。有時候，它甚至不得不為了扮演好被閱讀的角色，而對自己進行一番修飾。處在這種境況中的臉龐，就好像一張潔白的圖紙，等待觸摸，或遺忘。這是身體（臉龐）的特殊之處：作為感知之身，又被感知，「鏡子里的左臉永不會成為真正的左臉，人看不見自己的臉，自身作為感知的中心也是不可見的」，可見與不可見，在知覺的潮汐中，流動於界面之間，就像進入了一種無法逃脫的引力場。

嘴巴與織機

嘴巴是一台織機。這是約翰·奧尼爾所做的一個絕妙的比喻。嘴巴，時而聒噪，時而停滯。家裡的那台老織機——媽媽三十年前的嫁妝，亦是如此。曾經十分喜歡觀察、搗騰、鑽研那台老式織機的我，也喜歡在這台人皆有之的「新織機」上進行一番代入感知：顱骨和下巴是織機的前後搖桿，支撐著嘴巴的反覆運動；牙齒是規整的織梳，舌頭是靈活的織梭，它們在世界的美妙圖景中來回擺動；而喉嚨則是滑輪的聲帶，承擔了織機所有的吱吱嘎嘎聲。與媽媽的老織機製做出各種衣物一樣，嘴巴織機最為重要的東西也是它所輸出的編織物——言語。它是嘴巴織機的動力和源泉。零散的字詞在織機上來回穿梭著，形成一套套的聲音，最終被編織，成為實用或玄虛的言語。它們像河水一般流淌在我們的生活之中，帶動各色水花，發出各種不同的聲響。

須彌

須彌：身體地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