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與影像的時空遷越——關於區秀詒的克里斯計劃I

在外灘美術館「告訴我一個故事」的展覽上，馬來西亞藝術家區秀詒帶來了她的作品《克里斯計劃I：瑪利亞、錫礦、香料與虎》，從對拾得影像的敏感挑選到對實拍對象的節制凝視，讓馬來及周邊地區複雜的文化地理性在歷史暗流的夢境中得以不斷涌動、生長。

文｜Ag

（圖片由上海外灘美術館提供）

1.

我曾在夢中和一位德高望重的教授爭論過一個地理問題，我在紙上畫了一張地圖，將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間的馬六甲海峽直接與紅海連在了一起，形成了一個前所未有的亞非產道，教授的手在馬六甲恥骨深處指指點點：「請你告訴我印度哪兒去了？」「噢，是這樣的，印度次大陸在漫長的板塊變化進程中分裂成了很多不同的地質，有的像碎掉的消化餅乾，有的像薄荷巧克力稀泥，它們順著不同時期的洋流東西漂散，最後都粘到阿拉伯和東南亞的陸地上去了，為什麼印度人並不記敘自己的歷史，理由其實顯而易見，我們沒有意識到印度並不是一個採取固定坐標的國家，而且，我有證據支持這種拆解粘附說，你看，這是兩千年的蘇門答臘島的邊緣……這是現在的……」「你一定是瘋了啊！」教授一把搶過我的地圖，轉過頭對他的助教輕聲說道，「幫我去叫下保衛科。」

2.

在冷戰辭彙里，「島鏈」只是太平洋上的一組戰略象形文字，三條劈叉開的形狀形成的是一個過程、步驟、目的都尤為明顯的政治活動。但是你們仔細看看包裹著東亞與東南亞邊緣的第一島鏈，它像不像是一條用不同就地取材的石珠串起來的項鏈？石珠的形狀與呈色不盡相同，它們之間也有著大小不一的間隔，絲線透明柔軟，在海平面下方跟著魚群來回擺動，項鏈最後在下端又形成了一種不規則捲起散開的稀疏瓔珞，聯通著那些蜿蜒的陸地深處和碎小的炎熱島嶼，但可惜它們常常被遺忘在歷史完整的敘事之外。有個人乘著小船登上過其中的一塊綠寶石，當然那只是一片不為人知的熱帶叢林，後來有一位折返於台灣與馬來的故事人這麼描寫道：「它是最接近太陽的地方，但有關它的故事和許多南洋傳說一樣，隨著時間被陽光蒸發」。

3.

「電影的生命就是一次次的放映。」電影保護學者們就是世上最樂觀的西西弗斯。電影本關感覺的重現，而重現那些電影，等於是在重構感覺的經驗。在各種不同的重構形式中，重映（不論是數字修復的重映、還是老膠片的重映）以及利用拾得影像（found footage）創作而成的實驗電影，雖然它們看起來所承載的意圖完全不同，但都遵循著一個原則：在歷史中拉出一針（幀），釘入當下，讓觀者的現實遁入影像的時空遷越中。沒有一種鄉愁不賴於異處，沒有一則神話不樂於印證今天。區秀詒在外灘美術館「告訴我一個故事」展覽上的作品《克里斯計劃I：瑪利亞、錫礦、香料與虎》中，特意為那些拾得影像安排了一個迷你屏幕，用來播放它們的原始面貌（電懋製作的香港女歌星葛蘭MV《天下一家》、百代新聞社二十世紀初拍攝的馬來亞新聞影片、印度電影《新加坡》），這個需要走到很近幾乎需要貼鼻注目的距離才能看清細節的平板，在昏暗冷感的牆面上摳出了一個陷入式的時空洞框，與之後整牆投影的既容納了這些拾得影像、也包含她實際拍攝的那部全新短片形成了一種特異又穩健的對話，這種鋪設過濾了我們在觀看實驗電影的經驗中對拾得影像幾近暴力和慣性的意識形態附會，而是不斷在兩種看似對立的重構方式中自主感受影像本身溢出的絮語。

在她的短片中，那些來自不同國度、內容、形式的拾得影像之所以能無縫黏合到影片主體性中去，除了對拾得影像的精準選擇，配合著多維的、日常的、流傳的物品以及電影公司傳奇、摩羅衍那神話故事的卡片檢索箱，同時也歸功於她對實際拍攝的全情注入和冷靜對待，這對我個人來說要比觀看純粹組裝二手影像的實驗電影有著更為一手的落地感與影像內部自有的說服力（甚至比如是Yto Barrada的一些作品，像一年前曾在OCAT觀看過的《二手》）。在克里斯計劃I的影片中，小舟緩慢前行，河道兩岸垂向如鏡水面的密林沉默不語；而密林深處的一隅，微微悉動的寬葉則在凝視中緩緩引出充滿香氣的文字和瑪利亞的故事，這些畫面、文字、旁白緩慢交織出一種身臨其境神跡場面的體感想像。瑪利亞的形象在馬來熱帶自然景色中被文學性地塑造出來，她既在視覺上模糊又在涵義上清晰，對於真實人物的攝入，只有在休憩的外籍工人黝黑的膚色中才得以節制地被描繪。而拾得影像並未簡單成為對號入座抑或語義反轉的旁白蒙太奇，只有在少數幾個辭彙的關聯上，它們才適得出現。最終，半人半虎的神話在河岸密林、閃著背光的克利須那像、裂縫中的火焰間形成了一條無止境的、混雜的、不明的歷史暗流，「歷史的暗流沒有真相，它一直在重生的路上，從一個裂隙往另一個裂隙移動，裂隙幽暗的迷陣形成了一片大海」。

4.

影像亦如此，所以值得被像夢境一樣珍惜。我第一次見到區秀詒時她正在展覽現場擺弄那塊迷你屏，在黑漆漆的展廳里，我們回想了一些植物和風，不一會兒，我就從一個渾濁的入海口，划船轉進了東南亞深處的一條河道，我兜里揣著一張不存在的地圖和一些不明的石塊，航空候機室般的冷氣被雨林的濕熱所取代，展廳的鈷藍色油漆味則變成了一陣虎標萬金油的芳香，灌進了那隻神秘的海馬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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