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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爾登:旅途中的水與土

水與土


文|刀爾登


(詩人)

閑翻偉大的旅行家伊本·白圖泰的遊記(馬金鵬譯本),他記宰賴爾城,說「該城之骯髒,實屬世界之最」;「其所以臭氣熏人皆由於遍地魚腥,處處屠宰駱駝的血糞所致。我至該城後,寧肯待在有風險的海邊,不願進城寄宿」。讀到這裡,我的鼻子便與伊本的肺葉,起了極大的共鳴,不恰當地出現的想像力,使一種熟悉的氣味在臉前足足縈繞了好一會兒。

刀爾登:旅途中的水與土



《伊本白圖泰遊記》

伊本·白圖泰 著 馬金鵬 譯


寧夏人民出版社


1985年8月


去年,我在南方的一個小城裡閑逛,誤入一個規模宏大的魚市,我又不認識路,好一會兒鑽不出來。事後我扔掉了一雙鞋,因為從街上沾回許多血水,我一進旅館的電梯,旁邊的人就皺起眉來。如果我的衣物富餘,那件襯衫本也該扔掉的,不僅浸透了魚香,還有些魚在水箱里活蹦亂跳,將湯汁濺到我身上來。


當地人熱情十足,他們挑選,分辨,切割,甩動,貓兒也跟著大嚷大叫。這個市場的水生動物種類之多,實堪驚嘆,我覺得全世界的魚都在這裡了,此外還有我不識得的帶殼的,帶觸手的,黏的,滑溜的,紅色或藍色的,有眼睛或沒眼睛的,在那個炎熱的午後,將其最後的生命力噴放出來。在此之前,我在武夷山區轉了幾天,滿鼻子都是茶葉味,我以為終生也擺脫不了啦,直到這裡,才將茶香驅趕乾淨。

我肯定不如伊本·白圖泰那麼講究乾淨,所以不致於不敢住在城裡。但我還是憋不住要說,我們廣大鄉村,儘管景色美麗,風俗可親,公共衛生的狀況實有改進的餘地。我附近的太行山中,有許多可愛的山村,在那裡,不管去誰家做客,都是窗明几淨的,但村裡的小街,又無不散落著垃圾,而大宗的垃圾,照例是扔到河道里的。至於公共廁所的狀況,實難形容,我只想提醒各位一句,當年晉景公就是掉到廁所里去世的。


人在旅途,應該降低些講究,何況我便在家,也不是很講究的人。儘管如此,還是有幾次經歷,使我覺得,旅行中的衛生是一個適當的話題。十多年前,有過痛心疾首的一夜,那是在高原地區,我和同伴凍餒已甚,投宿向能找到的最近的村莊,離道路最近的第一家人。主人是個單身漢,黑夜裡我沒看清他的形貌,但我知道他一定是世上最善良的人,才肯在後半夜兩三點鐘給我們打開房門,讓我們住進一間屋室,還找來禦寒的類似被子樣的東西。我已經記不清那間房屋的布局,也想不起它本來的用途,我和同伴藉助手電筒,各自找到平坦處躺下,心裡大為寬慰,因為危險已經過去了。等半僵的身體恢復了功能,我便喘不過氣來了。蓋在我身上的織物,沉重和堅硬都堪比鐵皮,摸上去滑膩膩的,它的氣味??噢,天啊,它的氣味!而這只不過是鼻中氣味的一部分來源而已。我的旅伴疲累過度,似已入睡,我則一秒鐘也沒有成眠,由於寒冷,不能夠去掉被子,且一動不敢動,怕的是激發出新東西來。


這類經歷,其實是可珍惜的,遭罪一時,回味終身。這麼說來,衛生問題,可作兩面觀,一面是,出門旅行的人,以不罹病患為限,隨遇而安,白手套放大鏡之類,依我看是用不著的;另一面,衛生問題需要改進,城鄉一例,該指出就指出,如懷著「小地方臟點兒實屬正常」的心思,是另一種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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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目中最乾淨的人是屈原,「與女沐兮咸池,晞女發兮陽之阿」,「朝濯發於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等等,雖有譬喻的成分,實情想亦不遠。古時器物簡陋,禮記內則里那些衛生的講究,便在上層社會,也未必實踐得好,屈原好潔,難怪別人看他不慣。屈原自己是乾淨的,所以有資格說不願意「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我等旅中投宿,一鞋土一頭汗,離「皓皓之白」遠得很,也就不多講究了。


數次與多人同行,到了地頭兒上,投宿總要費些周折,因為同行的人里,總有幾位乾淨人兒,到了旅館,履地毯而躊躇,望頂棚而皺眉,房間是現成的,而要先巡檢一番,然後由旅館甲而旅館乙,乙而丙,丙丁而又甲乙,權衡再三。這時我早已走不動了,哀求說,就這裡吧,對方說,這裡不行,鏡子上有口紅印。


世界上衛生改善,都是這些人推動的,我這樣的人只是坐享其成。在我看來,別說口紅印,就是整整一面紅鏡子,又有何妨。說到這裡我是有點驕傲的,曾被款待茶水,本來潔凈的杯子,主人恭敬,又拿黑抹布從裡到外擦拭一遍,這樣的水,有多少人喝得下呢?我喝得下。還有一次,一位壯碩的喇嘛用他的大手給我們揉糌粑,揉好後,他的手心中央明顯白了一片。事後我和同伴都說,那是我們吃過的最好的糌粑。


說到乾淨,總與水聯繫起來。水者,生命湯也,不過又確能將泥土與微生物從我們的身體上衝掉。當年歐洲曾有人認為水是危險的物質,能將疾病滲到身體裡邊,只是一時一地之議。總的說來,古往今來,洗浴是衛生的第一要務。說起來,我所在的城市,這幾天正罹水患,先是下大雨,然後發大水,然後大家就沒水用了。我住的區域是幸運的,聽說別的許多地方,要依賴送水車,排隊接取。我的一位工程師朋友,正在創作《怎樣用兩瓶350毫升純凈水洗一個痛快澡》的論文,不知進展如何。

那麼,旅途中遇到無水可供洗沐的情況該如何呢?曰不洗。若一連幾天沒水可洗,又不能擠用飲水,怎麼辦呢?曰不洗。實在難受怎麼辦?我有個法子,曰土浴,就是裸身到泥土裡打幾個滾,類似煎肉之前沾上澱粉,可保數日康健。聽著駭人,其實大有道理。土把我們的身體或衣物弄得很難看,但那只是觀瞻方面的,其實土很少是骯髒的。如在我國,數日沒水用,想必是在北方的某些地方,缺水地區的土,連草也生不出來,實為凈土。


這個方法我差一點就嘗試了。在村莊里住了三天後,我沿著一條曲曲折折的土壑上行,找到一個所在,那裡的黃土細膩如精磨的玉米粉,乾燥得十分完美。剛把襯衣的扣子解開一隻,就來了個老漢,跟在幾頭羊後面,到我面前停了下來。他大概是想找個人來閑聊,而我看著他的羊在地上打滾,心裡很是窩火。


「那個羊跑遠了,」我指著遠處說。


老漢手搭額頭望了一下,說:「那是別人家的。」又問,「你住老胡家?」


我否認。他再說什麼我都只是搖頭,然而他並不覺得無趣,也不肯離開。我明白過來,一定是佔據了他的浴池。我就走了。我離開村子,來到縣城,住進一家提供熱水的旅館。旅館的床單敝舊,毛巾上有破洞,熱水雖有,卻帶有奇怪的氣味,這時我彷彿看見那個老漢在訕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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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九州,別府溫泉,人泡在熱熱的泥漿里


土可以是乾淨的,水可以是不幹凈的。我們北方水少,一旦有水,多半清澈,蓋土石裸露,魚藻稀罕,這樣的水,沒什麼出產,卻可以放心涉足其中。南方多水,但在北人如我眼中,看著綠油油的很美麗,但要我到水裡游泳,是絕不敢的。看看水面上疾奔的水蜘蛛,就知道這水中生命的旺盛,實非人類所宜干擾。


有一回同行的朋友到溪里玩,我在岸上瞧著。他並不會游泳,瞅瞅我,懷疑地說:「我要是淹到了,你可得救我。」我說:「一定。」他說:「怎麼救?」我說:「打電話。」朋友很是不滿。他果真滑倒在水裡,半截身子都濕了。那幾天我總擔心他會得什麼怪病,比如有什麼東西在他身體里生長,然後從胸口鑽出來。最終也沒有。看來我的擔心是多餘的。於是今年在廣西,我在河水中洗了一隻梨,給當地的一個小孩吃了。我相信漸漸地我會習慣、甚至喜歡上南方的水,總有一天會在河裡游泳的。


確實,我們的衛生觀念,固有一部分來自經驗或科學,也有不小的一部分,如同迷信,並無實際的基礎。比如飯前洗手,照中外的文字記載或實物證明,足流行了幾千年,我看就未必總有道理。有一回,四個人一起出遊,其中兩個人有飯前洗手的習慣,另兩位沒有。我們在寒冷且缺水的地方過了幾天,飯前很少有機會洗手,於是兩位洗手派便壞了肚子,另兩位則無事。我要說,腸胃是需要鍛煉的,與其驕縱,不如日常施以小小的虐待。至少,假如您將前往類似的地區旅行,提前一個月避免洗手,對旅行安全大有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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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剛果共和國,洗手是一項文化活動,有一首《洗手歌》


還有一種人不該洗手,便是出於信仰而誓不殺生的人。我認識的一位居士,聽我等世俗的人說起殺生害命的事,大為傷感,流出眼淚來。這是不對的,因為眼淚里有溶菌酶,他這麼一傷心,很多小生命就逝去了。照我看,他還該把體內的白血球全滅掉。當然,這些都是強人所難,也不合經義,不過,為了生命的繁榮,不洗手還是應該做到的。


居士對我的謬論,大搖其頭,我便向他推薦錢謙益寫的一篇《徵士錄》,記的是晚明一位書獃子,叫程元初。程元初有志經史,惜囿於才具,成就不高,編撰的書,也有留傳至今的,好像也沒什麼人去看。他的死很可哀傷,是聽說邊事急迫,就趕往遼陽,查看關城地勢,努爾哈赤將攻遼陽,人都勸他逃開,他不肯,遼陽城陷,他便死在那裡。


錢謙益寫程元初之遊學:「家累千金,妻子逸樂,棄而游四方,行不攜襆被,卧不僦邸舍,終年不浣衣,經旬不洗沐,摶爛飯裹置衣袖中,以為餱糧。夏月穢臭逆鼻,聞者嘔噦,元初咀嚼自如。」


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3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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