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了上次手術殘留的膽囊 家屬卻毫無怨言

這是2015年我在新疆做援疆醫生時一個真實的故事。

當時我的援疆醫生工作，還有一個月就要結束了。

那天，病房裡來了一個女病人。她75歲，身高155厘米，體重75公斤，黃疸，發熱寒戰，腹痛，典型的膽總管結石並發膽管炎。她痛得不停地呻吟，可以說是坐立不安。她這個病，已經反覆發作近3年了，還伴有多年的冠心病。給她檢查身體時，我才發現：她不但胖且肚皮上有很多手術疤痕。一問才知，她在近十年間，因為急性膽囊炎發作，做過急診的膽囊切除手術。傳統的膽囊切除手術後，上腹部會有較嚴重的粘連，二次手術時，所有的解剖結構都改變了，這個時候手術難度會相應增加。

剛剛到新疆時，我的好朋友，新疆區人民醫院的外科主任張成告訴我：「新疆膽結石病人非常多，一般病人就醫不方便， 膽囊炎反覆發作多次後，才會來做手術，所以新疆的膽囊切除手術，由於手術部位粘連非常嚴重，有時候為了病人的安全，不得不做膽囊的部分切除。」他建議我學會在新疆做膽囊部分切除手術，這是新疆的醫療背景。

外科醫生是一個高風險的職業，不做不出事，做多了肯定會出事。援疆是一個政治任務，不能出事！有些人勸我不要去做高風險手術， 不求有功但求無過，待援疆時間一到，就可以榮歸故里了。俗話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所以，於我而言，手術風險始終是懸在我頭上的一把利劍。

這病人患有膽總管結石，膽管炎急性發作，有兩種選擇，一種是先保守治療再擇期手術，一種是馬上急診手術治療。

保守治療是給她抗炎補液退黃疸，等炎症消退後，再擇期做膽總管切開取石手術（因為膽總管內充滿結石，無法用ERCP解決）。但由於病人體質的原因，還沒有等到手術，往往就急性膽管炎又發作了。所以，三年來，她去過好幾家醫院，都因為手術風險太大沒有做成急診手術。僅這一年內，加上這次住院，病人就因這個病住了4次院，反覆折騰，非常痛苦，且在反覆發作的過程中，還是會有一定的死亡風險的。也就是說，一旦抗炎不成功，病人也可能會死在醫院裡。

急診手術治療就是馬上手術，如果手術成功，對病人來說是有利的。但由於病人過胖，又是二次膽道手術，特別是在新疆的二次膽道手術，手術部位因為粘連嚴重，手術的難度和風險挺大。再加上病人年紀大，有冠心病，手術的風險也挺大。

那個時候，四川省人民醫院的一個援非歸來的肝膽外科主任，給一個膽管結石病人做二次膽道手術後，病人出現了手術併發症。此後，家屬天天找醫生鬧，最後逼得醫生上吊自殺身亡。這是二次膽道手術的難度和風險之一。

萬一手術不成功，病人在手術後死在醫院裡，我的援疆工作就是帶著污點回去了。再也無臉回去見金華父老啊。

我反覆權衡了病人的各種情況，覺得手術成功的把握還是很大，這急診手術值得一做，對病人來說也是利大於弊。另外，作為一個援疆醫生，帶好徒弟，在我走後，留下一個帶不走的醫療隊則是我最大的心愿。二次膽道手術，手術醫生對於手術的切開和分離，有一定的技巧，而這些技巧，必須手把手在手術台上教醫生，這些事任何書本上都學不到的。我就要離開新疆回浙江了，總想把自己的所學教會這裡的醫生們。假如萬一因此出了事情，我大不了受點兒處分，反正我也只想做個本份醫生而已。

最終，我決定給她做急診手術。我與病人家屬在病房簡單地進行了溝通。我告訴他們：「你媽媽的病，是因為膽總管結石堵住了膽總管，膽汁下不到腸子里，導致膽總管發炎。最安全的辦法是先消炎，3個月後再手術切開取石頭。也可以急診做手術，但是手術難度大一點，手術風險大一點。我是浙江金華人民派來的援疆醫生，一個月後我就要回浙江了。同時，我本人是肝膽外科醫生，能夠做這個急診手術。如果你們能夠承受手術的風險，我願意給你媽媽做這個急診手術。現在我給你們10分鐘時間，討論下要不要急診手術，如果要急診手術，來辦公室做手術前的談話和簽字。」

三分鐘後，病人的兒子和女兒就來到辦公室，請求我給他們媽媽做急診手術。

很快，手術就開始了。手術的難度，比我想像的還要大。病人肥胖，上腹部緻密粘連，是手術難度大的原因。二次膽道手術的一個技巧，就是沿著肝臟向下分離，在一系列精巧的分離動作以後，在接近肝門部位出現了一段很像膽總管的結構，穿刺抽出膽汁。可我切開才發現，這是一個殘留的充滿結石的膽囊！肝門部位的所有結構，包裹了這個膽囊，都是一種緻密的粘連結構。我花了很大的力氣，小心翼翼地剝出了殘留的膽囊，在這個過程中，助手反覆提醒我：會不會把膽總管給切斷啊。因為他們也沒有見過這麼邪門的解剖結構。我能夠做出判斷的前提是：因為膽囊粘膜和膽總管粘膜不一樣，我能夠辨認出這是膽囊。直到找到並打開膽總管，取出裡面的大量結石，所有人才鬆了一口氣。

手術中，患者的心肺出現了問題，手術順利結束後，病人送進了ICU做監護治療。我在ICU呆了一個晚上，一天以後，患者安然度過了難關。

手術結束後，要不要告訴病人上次手術還留了半個膽囊，成了我不斷思考的問題。

按照新疆的膽結石膽囊炎的特點和醫療現狀，十年前新疆的醫療水平，急診的膽囊切除手術，因為解剖不清楚，為了安全，做部分膽囊切除，是合乎醫療規範的。但如果把這些放到當前的國情下，很多人就不理解了，很有可能引發醫療糾紛。但手術台上的實情，又不能不告訴病人家屬。

我決定親自和病人家屬談手術中的情況。當我說到在手術台上發現還有半個膽囊存在的時候，我為上一次的手術醫生做解釋工作後，病人的兒子就說：「主任，我們不會怪上一次的手術醫生的，那時我們自己經濟能力也不夠，也不能到北京、上海這種大城市的大醫院去看病，只能在新疆看病，新疆的醫療現狀你也知道。當時手術台上還請了地區醫院的一個專家來做手術，當時的醫生們，也應該是儘力了，我不怪他們。」

這是我做醫生以來，聽到的最感動的話。我感動於他的理解和通情達理。有時候急診手術，只是為了救命，醫學遠遠沒有達到完美的地步；很多時候，限於時代的醫學發展水平和現實的醫療水平，多少會存在一些欠缺。

他能夠理解醫生，讓我再一次感受到了來自病人家屬的溫暖！

什麼時候，新疆的這種醫患關係，能夠遍地開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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