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舒：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悼念京劇名伶顧正秋

文 |李舒

2016年真是令京劇戲迷們扼腕的一年。8月21日，秋日裡，我們失去了「台灣青衣祭酒」的顧正秋女士。

在台灣，顧正秋是一個傳奇。

這個傳奇，始於1948年底。

剛剛在南京度過20歲生日的顧正秋，那時候已經擁有自己的「顧劇團」了。這位上海戲校「正」字輩的學員、梅蘭芳的弟子應邀到台北延平北路永樂戲院演出，結果大受歡迎，合約一再延期，直到大陸解放，有家歸不得。

顧正秋，終成了這批民國人物的「尹雪艷」。

她是外省人的鄉愁，坐在台下的觀眾們，看著台上的鐵鏡公主和漢明妃，唏噓嘆息，乃至痛哭流涕。對於他們來說，顧正秋比「反攻大陸」的口號真實太多。

台上的顧正秋，其實也是他們中的一員。她牽掛滯留上海的母親，更惦念來不及告別的師父梅蘭芳。

1944年，上海戲校在中國大戲院公演《全本金山寺》，顧正秋飾白素貞，張正芳飾小青，戲校請來當時寓居上海的梅蘭芳蒞臨指導。梅蘭芳對14歲的顧正秋說：「很難得啦，小小年紀，在台上不慌不忙，很有角兒的氣度，以後多用功，好好利用你這條好嗓子，一定唱得出來的。」

一個月後，戲校往梅宅送了一桌燕翅席，顧正秋準備了兩塊衣料，從此，她有師父了。在梅宅的日子，是顧正秋一生念叨的幸福時光。晚年時，她也愛和記者們聊起當年梅蘭芳先生給自己說戲的故事：「梅先生和我說，『舞劍』要有情，千萬別變成了『舞劍表演』啊！」她還和梅派名角言慧珠義結金蘭，兩人惺惺相惜，常相往來。

某日，顧正秋下午七點有戲，卻被言慧珠拉著去打牌，賭場上，言慧珠倒霉透頂，籌碼輸光，她掏出支票本，唰、唰、唰簽了「言慧珠」三個字，用支票換得一堆籌碼。顧正秋心急如焚，又不好意思早走，硬著頭皮陪言慧珠，幸虧很快，言二小姐回本了，顧正秋趕緊叫黃包車直衝戲院。

那天的戲碼是《打漁殺家》，搭檔是李宗義。大約因為時間太趕，上台即出錯，四句對白，對方第一句未念，顧正秋搶上第二句，弄成「三條腿」，出了大洋相。

這次事故之後，顧正秋再不賭錢。

資料圖：顧正秋

1950年代末，梅蘭芳在京劇界的一次聚會上，見到顧正秋當年的同學張正芳，梅蘭芳對她說：「你在藝術上成熟了，也有了歸宿，就是不知正秋怎麼樣了，十多年聽不到她的消息了……」

對於年幼失父的顧正秋來說，梅蘭芳是父親一樣的存在。

如今，關山阻隔，音訊全無。

而大紅大紫的顧正秋遇到了人生第一次危機。

她的戲迷觀眾里，不乏達官顯貴，最顯赫的常客，莫過於蔣介石的長子蔣經國。據說，蔣經國經常包下專座，散了戲則設宴款待全戲班。1950年9月，顧正秋母親去世，她到台北劍潭邊的寺廟供奉亡母牌位。某雜誌報道「牌位下藏著無線電，顧正秋有『叛敵通匪』的嫌疑」。這在當時可是殺頭的重罪。結果，蔣經國站出來英雄救美，不僅擔保顧正秋無事，還讓這家雜誌社一夜之間關張了事。

可是，顧正秋另有所屬。

這個人叫任顯群。

任顯群當時任「財政廳長」，他在任職期間，廢除了金元券、銀元券和舊台幣，發行了新台幣，還推行了愛國獎券和統一發票，此舉一直延續至今。任顯群比顧正秋年長17歲，當時已有家室妻子。他的原配章筠倩出身大家，和宋美齡等均有往來，是當時台灣政界有名的「賢內助」。

1952年下半年，蔣經國曾經有意和太太蔣方良離婚，據說他對顧正秋是認真的。結果被蔣介石當面痛罵，只得放棄。而那一邊，任顯群也鬧起了婚變。章筠倩堅決不肯離婚，最後還舉行記者發布會，鬧成非常轟動的社會新聞。

任顯群正好卸任「財政廳長」，他決定「金屋藏嬌」，一邊和顧正秋另立家庭，一邊開業經營「群友律師事務所」。雖然沒有和原配辦理離婚手續，任顯群卻和顧正秋秘密結婚，兩人出雙入對，儼然正牌夫婦。

據內情人披露，某天，蔣介石看到台灣《中央日報》刊登了任顯群跟京劇演員顧正秋在張正芬（庾澄慶的媽媽）婚禮上的合影，大罵任：「不像話！」，覺得任顯群對家庭不忠，無法再信賴他。

資料圖：顧正秋和任顯群

1955年4月10日，正春風得意的任顯群因為「包庇匪諜」罪被捕。罪名的來源，是因為自己曾在1950年為一位族叔任方旭辦理入境，並介紹他到台灣銀行工作，而任方旭曾在中共機關工作。

雖然沒有任何證據顯示，在任顯群的身陷囹圄事件中，蔣經國是否有直接或者間接的示意，但台灣各界都認為，蔣經國是因為任顯群贏得了顧正秋的心而大為光火。

在顧正秋的回憶錄里，這件事的敘述非常曖昧不明，有兩個細節值得注意，一個是結婚之前，有許多朋友勸告他們，為了任顯群的政治前途，必須慎重考慮。另一個是任顯群在獄中時，曾經以京劇戲碼《審頭刺湯》為暗語，「務采審頭之勢」。任顯群要顧正秋學習劇中的女主角雪艷，後者為了替丈夫報仇，在成婚之夜刺殺了仇人湯勤。

而原本打算離婚的原配章筠倩，在聽到任顯群被捕的消息後，立刻放棄離婚，並積極遊說，營救任顯群。

服刑兩年九個月之後，在張群的求情下，任顯群被假釋出獄，當時交保有兩個附帶條件：不能在台北市區做生意，不能在公共場合露面。

任顯群沒有回到原配那裡，而當時29歲的顧正秋也做出了決定，她放棄了正當紅的京劇事業，陪著任顯群來到台北金山農場創業，一代京劇名角、「台灣梅蘭芳」種起了草莓。

資料圖：顧正秋

1978年，任顯群因病去世。有一個說法是，任顯群希望自己可以葬在金山農場，而顧正秋給他的回答是：「你先去，我會來陪你的。」

但最終，他選擇了原配章筠倩，兩人合葬於美國麻省某天主教墓地，兩人一生都沒有辦理離婚手續。

世道如此，明明這件事里，兩個女人都無辜，人們卻最先寬恕那個犯錯的男人。

顧正秋的晚年生活，除了念佛，唯有京劇。1982年，上海京劇團赴港演出，由梅葆玖帶團。顧正秋冒著「通匪」的罪名，悄悄地赴港觀看，她不敢直面相認，託人轉送給葆玥和葆玖一人一隻手錶，聊表心意。

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她還很惦念以自己的故事改編的京劇《休戀逝水》，劇名顯然出自程派名劇《鎖麟囊》，這是顧正秋常演的一出，開頭一句是：

一霎時把七情俱已昧盡。

【作者簡介】

李舒| 騰訊·大家專欄作者，著有《山河小歲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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