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戰中最出色的間諜是誰？
騰訊文化 崔瑩 發自英國愛丁堡
馬克斯·黑斯廷斯 拍攝：崔瑩
愛丁堡國際圖書節正在進行中。其間，英國著名歷史學家馬克斯·黑斯廷斯（Max Hustings）結合他的新書，以「間諜如何影響二戰」為題做了講座。
這本名為《秘密戰爭》的書是他的第25部作品。在書中，黑斯廷斯分析了二戰中間諜、密碼破譯者和其他情報機構的工作，並採用全新的視角審視了二戰歷史。
今年71歲的黑斯廷斯是相當高產的二戰史專家。他關於二戰的著名作品包括《大決戰：對德之戰1944-1945》《復仇：對日之戰1944-1945》《登陸日與諾曼底之戰1944》《轟炸機軍團》和《德意志帝國：1944年6月納粹第二裝甲師進軍法國》等。因在軍事寫作領域的傑出成就，黑斯廷斯被授予爵士稱號。
在黑斯廷斯8月14日的講座開始前，騰訊文化對他進行了專訪。以下為訪談內文。
從全球視角來寫間諜故事
《秘密戰爭》
騰訊文化：你最拿手的題材是兩次世界大戰。你為何對戰爭史寫作如此感興趣？你的成長經歷對此有何影響？
馬克斯·黑斯廷斯：我想，所有專業作家都會考慮寫讀者感興趣、賣得出的書。上世紀六七十年代，我是BBC的駐外記者，報道過越南戰爭、中東戰爭和印巴戰爭。從那時起，我開始對戰爭研究產生興趣。
1979年，我的第一本關於二戰的書——《轟炸機軍團》出版，它是根據我所採訪的一百多位二戰老兵的回憶寫成。書的銷量很好，而且得了很多獎。然後，我繼續寫這類東西。
我的媽媽很聰明也很嚴厲。她對我說：「你為什麼要寫這些無聊的戰爭啊？為什麼不寫19世紀的歷史、十字軍東征的故事？」我回答：「我是為了生存啊！」很多讀者對這類題材感興趣，尤其是關於二戰的——二戰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事件。
我的父親是戰地記者，他也寫小說。實際上，我家三代（包括祖父）都是作家，我好像別無選擇。（笑）
1982年，報道福克蘭戰爭的黑斯廷斯
騰訊文化：為寫《秘密戰爭》，你參閱了英、德、法、美等國的二戰史資料。獲取這些資料是否有難度？
馬克斯·黑斯廷斯：二戰結束後，日本銷毀了和二戰有關的大量資料，保留下的部分也不允許歷史學者查閱。所以我的絕大部分資料來自英美。
有趣的是，當我讀英國檔案館的資料時，讀到了很多份英國密碼破譯者破譯的德國情報，其中很多信息和蘇聯有關——二戰時期，即使和英美是同盟國，蘇聯也什麼都不告訴英美，英美只能通過破譯德國密碼了解蘇聯的情況。
騰訊文化：如何保證收集到的資料是真實的？
馬克斯·黑斯廷斯：沒法保證。很多資料是二戰親歷者的回憶，估計其中只有一半準確，而你沒有把握是哪一半。（笑）我只能儘力進行接近事實的推測，因為歷史從來不會是明確的。
騰訊文化：和其他此類二戰書籍相比，《秘密戰爭》有何不同？
馬克斯·黑斯廷斯：首先，《秘密戰爭》是從全球視角來寫間諜故事——我個人覺得，我們不該再從單獨一個國家的視角看問題。其次，它評估了這些間諜行動和情報機構工作的有效性。
關於間諜行動和情報機構的書很多，但差不多所有的書都只與這些行為本身有關：人們發現了哪些機密文件，密碼破譯者破譯了哪些內容。但實際上這些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些行動是否影響了戰爭。
破譯了密碼，並不意味著就能成為戰勝方
電影《模仿遊戲》劇照。它講述了「計算機科學之父」圖靈協助盟軍破譯德國密碼系統的故事
騰訊文化：請說一下《秘密戰爭》的具體內容。在這本書里，你有哪些新的發現？
馬克斯·黑斯廷斯：我的發現包括：蘇聯有當時最好的間諜網路，特別是「紅色管弦樂隊」（註：一個打入德國政府內部的蘇聯間諜組織）。這個組織為斯大林提供了大量的重要情報，包括納粹德國很快要進攻蘇聯的消息。但斯大林根本不聽——他不相信他們。
日本也是如此。他們破譯了大量國民黨的密碼，但日本軍官非常高傲，認為這些間諜行動是在浪費時間。他們對這些情報並不感興趣。他們還安排很蠢的人開展這類行動。我採訪過一位二戰期間在日本情報機構工作的軍官，他告訴我，在當時的日軍中，如果某人被派往情報機構工作，就意味著他的事業到了終點。
納粹德國呢？希特勒也不能客觀地對待情報。進攻蘇聯前，德國情報機構收穫了大量情報，提及蘇聯的武器產量，以及紅軍變得有多強大有關。希特勒對此根本不相信，並且感到不快。之後，希特勒的元帥威廉·凱特爾就命令情報機構：不要彙報可能讓希特勒不開心的情報。1935年，對情報工作一無所知的卡納里斯被任命為德國情報機構的頭兒。
德國的一個間諜人員一度讓英國情報機構大傷腦筋。當時英國幾乎破譯了德國所有的密碼，他們發現一個德國間諜在斯德哥爾摩不停向柏林發信息，說這些信息是從英國渠道獲得的。它們的內容匪夷所思，其中一條是：1944年9月，盟軍將派傘兵佔領萊茵河大橋。英國情報機構一度動用大量人力物力調查此事，戰後他們發現，這個德國間諜發的信息都是他自己瞎編的。
我還發現，盟軍的將領也很自滿。在1944年9月的阿登森林戰役前，有很多情報表明德國士兵會聚在一起發動一場大戰，但盟軍認為德軍缺少汽油等戰爭物資，不會發動進攻。他們錯了。
阿登森林戰役中被俘的一隊美軍 圖片來源：IWM (EA 48006)
騰訊文化：簡單歸納的話，二戰期間盟軍的諜戰，對盟軍獲勝的貢獻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
馬克斯·黑斯廷斯：首先，對於海戰而言，情報機構的用處要大一些——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在海戰中，最重要的是知道敵人的戰艦在哪兒，因此密碼破譯工作和間諜工作就有用了。依靠情報，在1942年之後，我們能確定敵方潛艇的位置，這些信息為同盟國贏得大西洋海戰做出了貢獻。
其次，密碼破譯者真正影響了戰爭。密碼破譯改變了情報機構工作的性質。戰後很長一段時間內，人們都認為英國軍情六處沒有盡職，因為他們的間諜沒人混進納粹德國的高層。的確如此。但英美的情報工作者成功破譯了納粹德國與其駐日大使館之間頻繁溝通的密碼信息。根據這些信息，盟國可以部署行動。
騰訊文化：《秘密戰爭》的結論之一，是諜戰在二戰中的作用被高估了。這和人們此前的理解有很大出入。你為何得出這樣的結論？
馬克斯·黑斯廷斯：這個結論來自我的一位美國同事。他說，他研究了一輩子二戰時期的情報工作，結果發現這些工作並沒有改變什麼。我個人認為這個判斷有些極端。我的觀點是，二戰中，情報機構起到了一些非凡的作用，但情報機構收集的情報中，只有0.01%起了作用。
我為什麼這麼說？首先，情報機構的工作人員的確做出了一些非凡的工作，比如布萊奇利公園的密碼破譯者破譯了德軍的密碼。但結果呢？當時有六千多人在布萊奇利公園工作，破譯工作規模之大，幾乎成了一大產業。但盟軍依然用了一年多時間才到達柏林，因為同德軍作戰相當困難。
位於布萊奇利公園的密碼破譯中心
破譯了密碼，並不意味著就能成為戰勝方——勝利需要真槍實彈的對抗。戰爭初期，布萊奇利公園破譯的密碼給盟軍提供了很重要的參考，比如德軍在哪裡登陸，日軍要攻擊馬來西亞的哪個位置。但是即使知道了這些情報，也不能改變之後英軍慘敗的事實，因為當時英軍的力量很弱，指揮作戰的將領能力也不行。
1944年末，盟軍到達了荷蘭的阿納姆。他們從情報機構那裡得知：德國有兩個裝甲師在這裡。消息是真的，但他們依舊戰敗，因為德軍軍力強大。
理查德·佐爾格是歷史上最出色的間諜。
騰訊文化：你個人認為歷史上最出色的間諜是誰？
馬克斯·黑斯廷斯：理查德·佐爾格。我認為他是二戰期間最出色的間諜，也是歷史上最出色的間諜。
理查德·佐爾格曾經在中國進行間諜活動。他的父親是德國人，母親是蘇聯人。他是堅定的共產主義者，非常有魅力，所有見過他的人都會被吸引。被派往東京後，他在東京的德國大使館工作，為蘇聯收集情報。他和駐東京的德國大使成為朋友，和大使的妻子有緋聞。
實際上，在之後的八九年里，幾乎沒有他勾引不到的女性，同時他也幾乎向蘇聯彙報了德國大使館所有的秘密。（註：1941年5月，佐爾格得知德國將於6月22日前後進攻蘇聯；當年8月23日，他獲知日本不準備在當年向蘇聯宣戰，這使得斯大林放心地從東線抽調11個步兵師到西線作戰，在莫斯科城下遏制了德軍，保證了蘇軍斯大林格勒保衛戰的勝利。）
也是這一年，他被逮捕。1944年，他被處死。
理查德·佐爾格
電影《間諜佐爾格》劇照。扮演佐爾格的是英國演員伊恩·格雷
騰訊文化：你如何看待情報工作在現代社會的作用和挑戰？
馬克斯·黑斯廷斯：令人驚喜的是，在英國，密碼破譯者繼續做著非凡的工作。過去幾年裡，他們發現並阻止了多起恐怖襲擊計劃。和二戰不同的是，如今我們進入了一個新時期。我們可以避免大的、白熱化的戰爭，我對此很樂觀，但我們正處於網路戰爭的陰影下。
此外，在今天，即使所有國家都擁有出色的情報收集機器，人們卻依然很理解收集到的這些情報。英國和美國在伊拉克的表現就不好。我經常對在情報部門工作過的人說：「美國在情報機構的工作上花了十多億美元，但他們依然搞不清中東到底有哪些組織。」
騰訊文化：讓我們再談談世界大戰的寫作趨勢。在你看來，近年來，在兩次世界大戰的寫作方面，有哪些值得挖掘的？
馬克斯·黑斯廷斯：關於二戰，總有些新的內容可以挖掘，比如中國在二戰中的作用——大部分西方讀者幾乎不知道中國捲入了二戰。我曾在某場講座中提到，有1500萬中國人死於二戰。我依然記得當時觀眾驚訝的表情。
2007年，我的《對日之戰：1944-1945》一書出版。為了寫它，我曾到中國北方採訪二戰親歷者。一位農民向我講述他的童年，然後我問他：「你是否記得童年裡令你快樂的時刻？」他有點生氣地望著我說：「怎麼有快樂而言？我們就只能工作、工作，根本不知道快樂的含義。」當時他生活的地方被日軍佔領，後者對中國人非常殘暴。大多數西方讀者對中國人的這些經歷一無所知。
我希望我的書以及更多的書，能告訴西方讀者這些他們還不知道的故事。
騰訊文化：你目前在寫什麼？
馬克斯·黑斯廷斯：我在寫一本關於越南戰爭的書。下個月，我就會去越南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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