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男人僅用30萬字就寫出了拉美「紅樓夢」

讀經典文學作品，特別是讀經典小說的時候，我總會默默自問，如果讓我穿越到作者的時代，經歷一番作者的人生際遇，我是否寫得出那樣的作品？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即使這部作品非常出色，其作者在我的心目中，也只是歸在尋常好作家之列；反之，作者才稱得上天才。兩者的區別相當於孔夫子所說的「學而知之者」與「生而知之者」。我本人顯然屬於前者，大多數優秀作家乃至偉大作家，也都屬於前者。

就我的閱讀範圍而言，「生而知之」的天才型作家鳳毛麟角，馬爾克斯無疑是其中之一，從代表作問世的年代算，應該是最後一位。我並不是說，馬爾克斯的作品是從天上掉下來的。我願意再重複一遍，我的意思是，即使你毫無遺漏地複製了馬爾克斯的人生，你也寫不出馬爾克斯那樣的作品。

天才是不可複製的。這是天才與普通人才的根本區別。因此，雖然馬爾克斯是目前世界上被山寨得最多的作家，許多山寨他的人也都成了著名作家或優秀作家，但終究不是一個重量級。

《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是我讀的第一部馬爾克斯小說。這部不足5萬字的中篇小說把我震得七葷八素。原始素材不過是一則普通的社會新聞，作者竟以此為切入口，在短小的篇幅之內，描繪出一軸紛紜複雜的時代長卷，好比犯罪版的《清明上河圖》。

形形色色的人物在你不經意間衝出陋巷粉墨登場，既渾渾噩噩，又熱血喧騰，好像馬上要踢破書卷殺將出來似的，最後卻又被作者收拾得服服帖帖，各歸其位。讀者閱罷，只有嘆服二字。

《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的中國山寨版不知多少，新近較有名的，要數阿乙的仿作《極端年月》和《意外殺人事件》。如果你沒有讀過《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而先讀了阿乙的作品，你也會為阿乙的天才所折服的。等到讀了《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你才會意識到，阿乙的敘述還是太虛浮，功力比馬爾克斯差得遠。

馬爾克斯最令人嘆為觀止的作品，自然是《百年孤獨》。這也是20世紀最精彩的小說，沒有之一。一個家族，七代人物，一百多年的命運沉浮，馬爾克斯只用了不到30萬字（合漢字），就刻畫得跌宕起伏，淋漓盡致，其信息量之豐富、文筆之凝練，可想而知。

《百年孤獨》堪稱有史以來最濃縮的小說。而其波瀾壯闊的氣象、蕩氣迴腸的韻致，大概也只有《紅樓夢》可與之別別苗頭了。

這兩部偉大的小說，不僅題材和立意有相類之處，就連框架結構也採用了一致的手法。金陵諸釵的命運第五回就書寫在太虛幻境的判詞里，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的命運也提前被吉普賽智者梅爾基亞德斯記錄在羊皮卷上。

如果馬爾克斯沒有讀過《紅樓夢》，便只能解釋為天才巧思略同了。或者說，頂尖的文學家都是宿命論者。曹雪芹原本是怎樣給《紅樓夢》收尾的，我們無緣得見，但《百年孤獨》的結局著實精彩絕倫，真真叫想落天外，不是天才絕沒有這樣的神來之筆。

在讀完《百年孤獨》之前，我是不相信世上存在精緻的長篇小說的——就連被李健吾譽為完美小說的《包法利夫人》，也有大可商榷的章節。在我的認識中，精緻總是與小巧分不開的。核雕可能是精緻的，花窗可能是精緻的，但如果有人誇口說，他蓋了一座精緻的摩天大樓，我肯定要發笑。

可是，馬爾克斯真的做到了。他如同一位具有超凡技藝和無窮耐心的鐘錶匠，用無邊的想像力、幽默感、浪漫情懷和悲憫之心，精雕細刻了一個跨越百年的不朽世界。

《百年孤獨》好到一句話都不能增減，一個詞都不可移動。我們不妨稱之為20世紀小說最後的典範。而《霍亂時期的愛情》，同樣當得起這一至高讚譽。馬爾克斯被普遍認為是極其罕見的在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後仍舊創作出一流傑作的作家。這部傑作就是《霍亂時期的愛情》。

討論《霍亂時期的愛情》是否超越了《百年孤獨》是很無聊的。文學並非撐桿跳，更不是只有一位冠軍。《霍亂時期的愛情》在《百年孤獨》這片繁茂無垠的雨林之外興建了一座瑰麗的莊園。

正如書名所揭示的，這座莊園里栽種著品類繁多的愛情，好似一座生機盎然的愛情博物館。然而這裡有的又不止是愛情。馬爾克斯從容不迫地將人心的毫末、人生的況味、本能的力量和人類意志所能開拓的可能性，逐一捕捉下來，然後精準而巧妙地安放在愛情植株的每一寸莖幹葉脈里。

簡言之，馬爾克斯以愛情為畫板，創造了一個內在的浩繁宇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