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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施的N種敘述


西施的N種敘述



2015年10月23日,上海,由北京人藝重排大戲《吳王金戈越王劍》首演,圖為范蠡(濮存昕飾)與西施(黃薇飾)。

去年,北京人藝又重排《吳王金戈越王劍》,在戈與劍之間,西施仍然是主角;在大眾生活中,更有「豆腐西施」「拉麵西施」「米粉西施」「豬肉西施」等民間美女不斷成為「網紅」——由此可見,西施仍在我們的文化與生活中不斷流傳。這位來自浙江諸暨苧蘿村的美女,在我們幾千年的歷史敘述中,有哪些是屬於真實的風采,有哪些是屬於願望的抒寫,相信你會感興趣,本文將帶你一起移步換景地觀察。


美韻流轉千年


春秋末年,吳越爭霸。我們後來印象中那些操一口呢喃軟糯之語,在花柳繁盛地、溫柔富貴鄉吟詩作賦、曲水流觴的江南雅士,還沒有生長定型。那時節,他們強悍驍勇的前輩持長戈利劍,沐血雨腥風,在吳越大地拚死廝殺,天與地都為之蒼黃灰暗。


唯有一個女子,成為這鉛灰、粗陋背景下的緋色。是她,西施,令這段凄惶倉促的歷史,有了另一個側面,並以美艷、柔潤的方式定格。

從此,西施成為一個符號,代表極致、絕色之美,代表女人的奇異魅力,還代表別的許多……她在「俗」和「雅」兩種文化中被一再抒寫,比歷史上任何一位著名美女都更頻繁地進入成語、俗語、典故。在中國語言和文化中,「西施」兩個字已經無法被置換。


甚至,為著圖保險、求省事,歷代人還達成心照不宣的共識,但凡至美至鮮之物,乾脆一概拿「西施」命名了事:那種毛髮華麗、儀態萬方的宮廷寵物犬被命名為西施犬;貝殼類海產沙蛤,內藏鮮嫩、雪白的「小舌頭」,被稱為西施舌;美食家冒死一嘗的河豚,它淡紅色的、特別細膩鮮美的魚白,就叫西施乳……


在杭州通判任上,蘇東坡喜歡流連西湖。1073年的一天,他閑來又與友人泛舟湖上。天光水色,清婉旖旎,把酒臨風,怡然自得。不過,西湖的天也是說變就變,方才還空明晴朗,忽然就飄來雨絲風片。好在,西湖是晴有晴的妙,雨有雨的美,那首最滋養西湖的《飲湖上初晴後雨》,也就順風順水湧上詩人筆尖:


水光瀲灧晴方好,


山色空濛雨亦奇。

欲把西湖比西子,


淡妝濃抹總相宜。


西湖的秀潤、恣媚,只有最端麗、明艷的女子才夠資格與之媲美。想來,落筆時,古往今來多少名姝佳麗從蘇東坡腦海里飛快掠過。這個,不夠吻合;那個,欠缺一點。忽然靈光驟閃,有個形象翩若驚鴻,躍進腦子——西施。


這首詩一出,西湖與西施就永遠被組合在一起。查慎行評說:「多少西湖詩被二語掃盡,何處著一毫脂粉顏色。」武衍說:「除卻濃妝淡抹句,更將何語比西湖?」真是這樣,後來的詩人點染西湖,誰人能出其右?於是,西湖別名西子湖,以西子之美形容西湖,也成千年定評。


除了這首最負盛名之作,東坡詩中還屢屢將西子與西湖並稱:「西湖真西子,煙樹點眉目。」(《次韻劉景文登介亭》)點綴西湖的淡煙疏柳,彷彿西子的美眉妙目;「只有西湖似西子,故應婉轉為君榮。」(《次韻答馬忠玉》)連穎州西湖也沾了光:「西湖雖小亦西子。」(《再次韻德麟新開西湖》)……

東坡的才情何等奔涌恣肆,無論寫景狀物抒情,筆端何等搖曳飄灑?他時而以佳茗喻佳人,時而用「玉環飛燕」形容身材差異,總是妙麗奇巧,新意頻翻。但他就是喜歡一再拿西子比擬西湖,決不怕單調重複,決不讓西湖跟別的美人也多點牽連。東坡是一根筋地認定,他心目中最美的女人一定要與最愜意的景緻搭配,相互烘托、相得益彰。


吳王闔閭在公元前496年的李之戰中敗給越軍,自己也因傷而亡,兩國結怨愈深。夫差繼位後厲兵秣馬,發誓替父報仇。正好勾踐主動挑戰,夫差率吳軍大破越軍。勾踐被俘,在范蠡、文種等大臣輔佐下,以厚禮、美色重賄吳國太宰伯,得免一死。此後,越王與王后等到吳國為人質,卑事吳王。歷經萬般屈辱,越王終於返國,卧薪嘗膽,並採用文種之策,以美女和奇珍異寶獻與夫差,使其奢靡喪志。最後,勾踐終於率越軍成功破吳,一雪前恥。


算起來,自公元前473年勾踐率越軍大敗吳師,夫差自殺、吳國滅亡,西施離開著名的館娃宮,至今已有2490年左右。時空漫漫,但西施的故事,依然婦孺皆知。最通行的版本是:勾踐在吳國為奴,被夫差准許回國後,經多年經營,越國國力漸趨強大,但仍毫不鬆懈。他下令於國中遍訪佳麗,用以繼續迷惑吳王。范蠡慕名而至諸暨苧蘿山下浣紗溪畔,尋得名不虛傳的賣柴女(一說浣紗女)西施。返回國都,西施甫一亮相,果然艷冠群芳。范蠡和西施此時已互生愛慕,雖千般纏綿,為國家大計,卻不得不擱置兒女私情,將佳期約定在滅吳之後。西施、鄭旦經過多方精心訓練——「飾以羅,教以容步,習於土城,臨於都巷,三年學服而獻於吳。」(《吳越春秋》)被送與吳王夫差,夫差果然目眩神迷,不理朝政。最後,吳國文恬武嬉,越王勵精圖治,吳國大敗,夫差羞憤自刎。西施、范蠡終續前緣。


無疑,西施很難左右或影響夫差的決斷。最大可能是,文種「滅吳九術」之一——「遺之以好美以熒其志(贈送美色珍物以擾亂吳王,使其消沉、迷惑)——這一計或許有效。至於說吳國之亡,全仗西施以讒言讓吳王怒誅伍子胥,繼而親小人、遠賢臣,驕奢淫逸,使百姓怨聲載道等,未免有越國人出自善意的誇張或吳國人有失公允的遷怒。

這一點,歷來倒有許多人都看得明白


晚唐詩人崔道融說:「宰亡吳國,西施陷惡名。浣紗春水急,似有不平聲。」(《西施灘》)晚唐另一位詩人羅隱同樣也為她鳴不平:「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是誰?」(《西施》)絕色佳人從來不是傾城傾國的禍水,她們跟家國興亡之間,難以輕而易舉畫上等號,這是羅隱一貫的立場。他的絕句《帝幸蜀》也為楊貴妃鳴不平:「馬嵬山色翠依依,又見鑾輿幸蜀歸。泉下阿蠻應有語,這回休更怨楊妃。」——當初唐玄宗避安史之亂入蜀,「六軍不發無奈何,宛轉蛾眉馬前死。」楊玉環當了替罪羊,被迫投繯自盡。待到僖宗也避亂奔逃四川,總不可能再去嫁禍楊貴妃了吧?王安石也持類似觀點,他的詩


借西施的口吻說:「謀臣本自系安危,賤妾何能作禍胎?但願君王誅伯,不愁宮裡有西施。」


館娃宮的理智與情感


西施初入吳宮,一上玉階,美貌就令人眩暈。她輕盈地步入大殿,飄然行來,原本漫不經心的夫差立即聚精會神,甚至情不自禁地整衣冠,理鬍鬚。西施愈走愈近,粲然奪目,艷光四射,夫差驚訝得合不攏嘴。那一瞬間,所有珠環翠繞的絕代佳人彷彿紛紛隱身,那些花容月貌也曾賞心悅目,此刻卻頓失鮮妍。他的眼睛立刻被西施填滿。


夫差對越王的臣服、馴良、善解人意,十分滿意。自此,「館娃初起鴛鴦宿,越女如花看不足」。(吳梅村《圓圓曲》)西施成為吳王寵妃。


說起來,吳越自古多嬌娃,遠一點的齊、晉美女,也不遜色。那時,越國早已匍匐稱臣,夫差還動不動就要伐齊攻晉的。以吳國之威、夫差之尊,吳王飽覽秀色,對美女早已見慣不驚,但西施異乎尋常地令他驚艷。


西施不是尋常意義上需要固寵的後宮嬌娃,她能超逸絕倫,脫穎而出,除了庄妍靚雅,還需麗、佻巧、慧黠……可以想像,她別有一番秀媚穎慧與氣韻生動。古人品藻麗人,常以美而韻、美而慧為至高境界,西施無疑既韻且慧。


但是,她的吳宮歲月,被幽微浩渺的心事重重封鎖。那些繚繞不去的紛亂頭緒,既跟她的使命有關,更跟范蠡有關。


范蠡與歷史上那些同樣叱吒風雲的臣良將有些不同,他的形象似乎更具兼容性和理想色彩——在歷代文人和民間藝人的集體敘述中,他作為英雄、才子、情種與富豪的混合體,諸般氣質被揉和得恰到分寸,在不同性別的視角和不同價值觀的書寫中,各具丰神。


范蠡輔佐君王成就大業再飄然而去的獨特經歷,尤其與士大夫的人生理想、自我期許高度吻合:胸有韜略,身居要職,立蓋世之功,贏不朽之名,然後安享泛舟五湖、寄情山水的逍遙,身邊還有相互傾心的絕代佳人陪伴。更難得的是,居廟堂之高,處江湖之遠,進退、隱顯,都全憑自己的意願,隨心所欲——恰如蘇東坡的誇讚:「春秋以來,用舍進退未有如范蠡之全者。」尤其是他的退與隱,絕不像後世那些貶謫、失意之士,乃不得已而鬱郁為之。


越王勾踐即位的第三年,吳王夫差日夜籌備攻越、以報殺父之仇。勾踐意欲先發制人,搶先伐吳。范蠡權衡利弊,力諫不可。但勾踐一意孤行,興師伐吳,導致滅頂之災,僅剩殘兵五千,在會稽被吳軍包圍得鐵桶一般。勾踐後悔莫及,一籌莫展,最後是范蠡為之定計,使勾踐得以被吳王赦免。善於審時度勢,這是范蠡的高瞻遠矚。


勾踐夫婦、范蠡等到吳國為人質,昔日的國王、王后、上大夫盡執賤役。夫差欣賞范蠡的文武兼備,有心重用,讓他棄越歸吳。范蠡卻不為所動,他有理有節地拒絕:亡國之臣,不敢語政,臣在越國不能輔佐越王為善,以致得罪大王,不被誅滅,已是萬幸,哪裡還敢奢望富貴?換成很多人,一眨眼就能從吳王的階下囚變為重臣新貴,多麼求之不得呢?捨身而取義,這是范蠡的忠直。


夫差曾在遠處高台上眺望他身份特殊的囚犯,見范蠡與勾踐夫婦,雖亂頭粗服,身處馬圈,做笨重骯髒之活,但恪守君臣之禮。那場面連夫差也禁不住讚歎歆羨。處困厄艱險而不失規矩秩序,這是范蠡的儀度。


越王勾踐歷時20餘年,終於一雪會稽之恥。夫差萬般無奈,揮劍自盡。在勾踐報仇雪恨的過程中,范蠡是自始至終的靈魂人物。勾踐自會稽之敗後,已經深知范蠡見識卓絕,對他言聽計從。我們在史籍上不斷看到這樣的記載——勾踐經常去問范蠡:我們現在攻伐吳國可以了嗎?范蠡每次都說:不行。有一次勾踐又問他:可以了嗎?范蠡終於說,可以了。於是出兵,於是順理成章得勝。運籌帷幄,克敵制勝,這是范蠡的謀略。


輔佐越王復仇後,范蠡功成身退。明白「蜚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道理,「有賢俊之姿,獨見之明」,洞悉勾踐(或所有君王)贏得大局之後陰森戒備的心思,懂得進退出處的分寸和君臣關係的微妙,這是范蠡的智慧。


范蠡的才華終於可以為自家施展了。他也真是通才,樣樣出手不凡,「居官致於卿相,治家能致千金」,歸隱後經商致富,成為一代巨商,「十九年中三致千金」。這是范蠡的商才。


……


緊鄰諸暨的蕭山市博物館收藏有東漢銅鏡,上面鐫刻了幾組吳越交鋒的關鍵人物,畫像旁註明了勾踐、夫差、伍子胥的身份,有兩個盛妝女子,卻只含糊地稱為「越女」。其中的一位,會是西施嗎?


司馬遷的《史記》給了不少篇幅給吳越爭霸以及夫差、勾踐、范蠡、伍子胥等,僅有寥寥數筆提到越國的美人計:「勾踐獻美人、寶器於吳王。」在成書於漢代的《越絕書》和《吳越春秋》里,西施正面亮相。《越絕書》的外傳《記地傳》第十條《美人宮》講述,勾踐從苧蘿山挑選了美女西施、鄭旦,在獻給吳王之前,預先在美人宮培訓她倆。《吳越春秋》將故事講得更有聲色:勾踐十二年,越王對大夫文種說:聽聞吳王淫而好色,不理政事,「因此而謀,可乎」?文種很贊成,建議越王挑選美女送給吳王。越王於是派人去苧蘿山中選來兩位「鬻薪之女,曰西施、鄭旦」,精心培訓三年後獻給吳王。這兩本書史料豐富,後一本被學者們認為摻雜了一些逸聞傳說。


西施的故事,早年很是依稀模糊,但被國人志同道合地不斷勾勒潤飾、烘托渲染,漸趨豐滿。從民間津津有味的講述,到進入史書和魏晉隋唐的志怪、拾遺小說;從唐宋詩人興緻盎然的吟詠,到元代關漢卿、趙明遠的雜劇《姑蘇台范蠡進西施》《陶朱公范蠡歸湖》……而這部政治兼愛情「正劇」的集大成者,是明代梁辰魚萬曆年間完成的傳奇《浣紗記》。



西施的N種敘述


(五代)周文矩繪《西子浣紗圖》(局部)



《浣紗記》開場便道出故事大綱:「今日搬演一本范蠡謀王圖霸。勾踐復越亡吳。伍胥揚靈東海。西子扁舟五湖。」全劇四十五齣里,僅《游春》《捧心》《迎施》《泛湖》等五齣戲涉及西施,占的比重並不大,不過,愛情主線貫穿全劇。西施的愛國女青年形象和一段與政治深度糾纏的愛情佳話,都從《浣紗記》開始定型。該劇辭藻富麗,場面宏大,上演後轟動一時,在崑曲發展史上有里程碑意義。清代中期以後,崑曲舞台經常上演其中的《回營》《轉馬》《打圍》《進施》《採蓮》等折子戲。其他劇種的西施劇目,也大都脫胎於《浣紗記》。


無論戲裡戲外,范蠡主動送已經定情的西施入吳,是最經不住推敲的薄弱環節。《浣紗記》第二十三出「迎施」中,范蠡用一句「想國家事體重大,豈宜吝一婦人」,便輕輕繞過了自己的那絲猶豫。用今天的眼光看,當然不可思議。


《浣紗記》里,起初兩人在溪邊已經贈紗為盟。後來,范蠡因自己未能履約及時迎娶,向西施道歉:「君父有難,拘留異邦,有背深盟,實切惶愧。」西施寬慰他:「國家事極大,姻親事極小,豈為一女之微,有負萬姓之望。」顯得很是通情達理。接下來,范蠡讓西施遠赴吳國,她理所當然地猶豫,讓他另外找人——這也屬人之常情。范蠡則曉之以理:「社稷廢興,全賴此舉。若能飄然一往,則國既可存,我身亦可保,後有會期,未可知也。若執而不行,則國將遂滅,我身亦旋亡,那時節雖結姻親,小娘子,你和我必同作溝渠之鬼,又何暇求百年之歡乎?」看來,西施最終被范蠡說服了。梁辰魚讓他的女主角在同意接受艱巨的「卧底」任務時,入情入理地發出了一聲呻吟,又無辜又無奈:「何事兒郎忒短情,我真薄命。」


人們定會揣測,西施擔綱女特工,是身不由已還是深明大義?范蠡「不吝一婦人」,是敢為天下先還是絕情寡義?用不同的價值觀、倫理觀,結論會非常矛盾或含混。梁辰魚讓西施和范蠡有緣、有情、有盟在先,實施美人計在後,這一情節


今天的眼光打量,當然經不起深究。但它與「社稷江山」比天高比命大的傳統思維方式,又是吻合的。也讓這出傳奇,在當時更牽扯觀眾。


讓西施與范蠡先結情緣、再赴吳國的安排,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代代中國人集體加工、潤色的結果,大家樂意認同這種講述——男女主角有曲折、隱忍、持久之情。英雄美人或才子佳人的搭配,總讓人感到順理成章,而絕色佳麗與英雄兼才子的遇合,因為經歷千般磋磨,更成千古絕唱。於是乎,西施越眷戀范蠡,范蠡越神武智慧,她深陷吳宮、與他無法相守的遭際,就越令人感喟。


這樣看來,西施極像是春秋版《色戒》的女主角。電影里,王佳芝謀刺易先生,愛國熱情和諸多因素之外,更有對鄺裕民的愛慕——她要跟他同心協力,共謀壯舉,將危險、痛苦置之度外,她心甘情願做他認為需要做的任何事,包括向敵人獻身——看來,古往今來愛國女青年的舍己忘我,還是找得到心理依據的。


起初,王佳芝純粹是去色誘易先生,後來,她跟謀刺對象的關係,卻漸近漸密,變得微妙曖昧起來。若是將易先生置換成吳王夫差,西施的間諜生涯中,陰謀與愛情是怎樣膠著、滲透的?對無限嬌寵她的夫差,西施有怎樣複雜的感情?


范蠡與西施的關係,因為情與理、公與私的深度糾纏,還因為男配角夫差的不容忽略,尤其充滿張力。多數人願意將此看成理智戰勝情感的佳話。這出美人計,能夠在西施尖銳的內心衝突中岌岌可危地演到最後一幕——任何環節出了紕漏,便功虧一簣——並勝利閉幕,西施的擔當和隱忍讓人稱奇。


所以,西施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美人,她被後人敷染了華貴、莊嚴的顏料,與輕薄、輕巧絕緣了。


也屬花好月圓


有關西施的結局,說法甚多。


版本之一:越軍破姑蘇城、夫差被縛,西施見滅吳大事已競,沉水而亡。


版本之二:吳國亡,吳人怒沉西施於江,用以追逝被夫差投入江中、冤屈而死的伍子胥。春秋戰國之交的思想家墨子贊同此說,他在其《親士》篇里,以「西施之沈,其美也;吳起之裂,其事也」,來說明「太盛難守」的道理。


版本之三:西施歸國,越人見她依然美貌絕倫,覺得這女子既然「狐媚偏能惑主」,能令吳國淪陷,當然也可能使越國傾覆,遂沉西施於江。這個版本對西施包含的戒備與譴責,太具諷刺意味,且尤其矛盾。似乎,她從前「不惜萬金軀,何懼險象生」的種種艱辛、貢獻,都被「紅顏誤國」的腐論任意抹煞。這腔調倒不新鮮,不脫「紅顏禍水」的思維定勢。


不管怎樣,上面幾種說法,西施都脫不開「一代傾城逐浪花」的命運。黛玉也是這麼認定的,所以她不免唏噓感嘆:人們都只知笑話那傻乎乎捧著心口效顰的東施,卻不知羨慕東施能在家鄉一生平安,到老來依舊可以悠然浣紗,而西施早已隨流水而逝。


那麼,西施的歸宿究竟如何?《越絕書》記載:「西施亡吳國後,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吳越春秋》也說,吳亡後,范蠡帶著西施「乘扁舟游五湖而不返」。她與范蠡駕一葉扁舟,凌波蹈浪,翩然而去,兩相廝守。


至於民間傳說更多。東錢湖是浙江最大的內陸淡水湖,當地至今盛傳當年范蠡攜西施隱居於此,將富可敵國的積蓄埋藏於湖中,這也是「東錢湖」名字的由來。


對這個尾聲,質疑者歷來也不少。馮夢龍編著、蔡元放修訂的《東周列國志》第八十三回「誅羋勝葉公定楚,滅夫差越王稱霸」就寫道:「勾踐班師回越,攜西施以歸。越夫人潛使人引出,負以大石,沉於江中,曰:『此亡國之物,留之何為?』」小說隨後評點「西施歸范蠡」之說不可能:「按范蠡扁舟獨往,妻子且棄之,況吳宮寵妃,何敢私載乎?」


然而,人們通常還是更願意相信那個喜樂的版本——西施與范蠡「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這樣的收束,算是對她艱險的潛伏生涯的回報吧?讓我們這些2490多年後的旁觀者,也多少感到心安與平衡。


之所以這麼想,是因為人們認定,西施盤桓吳宮的歲月,是一種犧牲。以柔弱之身,承載家國重負,既有無法言說的驚懼,也有對故土和范蠡難以割捨的思念,或許,還有對夫差混合著複雜情感的不安與內疚。


這些足以將神經撕扯、攪拌得崩潰的緊張焦慮,無論她的白晝如何深陷綺羅珠玉之林,無論她的晚間如何夜夜響徹笙歌,都無法輕易揮散。雖然夫差大興土木,特意為她營造的館娃宮精美堂皇、富麗絕倫;雖然夫差別出心裁在宮殿構築的「響履廊」,使得西施每一次輕移蓮步,樓閣台殿都迴旋著清澈空靈之聲;雖然夫差為她建造的人工湖群芳爭妍、錦帆點點……但,心事駁雜厚重,如亂石橫陳,這些豪奢、享樂能否讓她真正舒展眉頭?當然也可以說,西施有另一層欣慰:畢竟,令夫差揮霍糜費、少理國事,正是她赴吳的重要任務。


所謂佳話,往往是一路朝著簡潔、輕快的旋律靠攏的,它們像孔洞大而稀疏的篩子,將某些善意的質疑和難耐推敲的細節,通通漏掉了事。比如,西施潛伏吳國數年後歸國,她曾經心亂如麻,滿腹糾結,又親歷玉碎宮傾和夫差的濺血而亡,紅顏難免憔悴,心情也不免殘損;而以范蠡的身份,帷幕後、枕席間都不可能虛位以待,這些年來,他的心上和身邊,增添了多少情愛或情慾的插曲?這一對渾身積滿風塵的舊人,會用怎樣複雜的眼光彼此相視?還能夠波瀾不興地重新牽手嗎?


不過,這些大煞風景的懷疑、計較,都被更快意更熱烈的後續故事,乾脆利落地覆蓋了——范蠡在完成滅吳大計、離開越國後,居然成為富甲天下的陶朱公,這真是大快人心。《史記·貨殖列傳》載:「朱公(范蠡離開越國後改名易姓,稱朱公)以陶(今山東定陶)為天下之中,諸侯四通,貨物所交易也。乃治產積居,與時逐而不責於人……十九年中三致千金,再分散與貧交疏昆弟,此所謂富好行其德者也。後年衰老而聽子孫,子孫修業而息之,遂至巨萬。故言富者皆稱陶朱公。」


因為范蠡,「陶朱公」成為大富豪的代名詞。這個故事的美妙之處更在於:范蠡不僅成為巨富,還樂善好施,富而且仁,富而「好行其德」。


所以,西施最終與范蠡重逢、攜手隱身江湖這種結局,是萬眾一心、順水推舟達成的共謀。它的確很能告慰人們曾經的揪心與不忍,最符合大眾期冀大團圓的心理。這個被民間智慧和民間溫情浸潤、琢磨了千百年的版本,涵蓋甚廣。國家大義,兒女私情,被一網打盡:一個深明大義的女子忍辱負重、得償夙願;一對飽受離別之苦的愛人歷經曲折終於團聚;一代君王卧薪嘗膽,依靠群賢輔佐反敗為勝……它昭示人們,所有磨難和艱險都可能翻越,而那些百轉千回的念想,終將實現。


或許,正因為現實生活往往殘缺、破敗和黯然,人們才需要大團圓故事的大俗大喜,來照亮枯索、泛黃、晦暗的心境。


也因此,山重水複之後柳暗花明的西施傳說,在四大美人的故事中,最為人津津樂道。


楊貴妃雖寵冠六宮,君王從此不早朝。但兩人先前再怎麼纏綿,生死存亡關頭,唐玄宗在馬嵬坡為求自保,竟是賜給她一丈白綾,可謂將從前恩寵一筆勾銷。此後,李隆基再怎麼日思夜盼,楊玉環終究「魂魄不曾來入夢」。當然不可能來了,任是誰也不會再去輕信七月七日長生殿的信誓旦旦——「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那出悲劇里有感情難以蒙受考驗、誓言不可輕信的凋敝、傷感。


昭君和親,被謳歌成化干戈為玉帛的奇女子。但從家鄉秭歸,到帝京長安,再到陌生的塞北草原,極目南方,鄉關何處?想來是要柔腸寸斷的。呼韓邪死後,她思鄉情切,曾經請求回歸漢地,但中央政府讓她遵從匈奴「父死,妻其後母」的習俗,嫁與呼韓邪之長子。她至死沒有離開胡地,與大漠孤煙、蒼茫原野相伴。


貂蟬在成功實施王允的連環計後,成為呂布之妾。呂布後來被曹操所殺,據說貂蟬被曹操送與關羽,企圖使桃園結義三兄弟因絕色美女而內生嫌隙。貂蟬的下落,一說被向來重義輕色的關羽殺掉,以絕後患。也有說被關羽釋放、出家或不知所終的。關羽若殺了貂蟬,美人的鮮血,無非將紅臉關公的面孔染得更紫。若他果真放了貂蟬,倒也不辱沒「武聖」的尊號。可是,不論這齣戲採用哪種尾聲,此前在鳳儀亭離間董卓、呂布時被施以濃墨重彩的貂蟬,一旦功成,敘述者對其身後事竟是異常浮皮潦草:她要麼成為刀下鬼,不知向誰訴說怨屈;要麼行蹤飄忽或行隻影單,做人做鬼都說不盡的孤寒。


所幸還有西施和范蠡好事多磨、花好月圓的尾聲,告慰眾生。西施的傳奇,承載了大眾對理想化生活與理想化人格的諸多遐想,有關愛情恆久、苦盡甘來、捨生取義……寄寓了他們對人生圓滿的無限渴慕。


所以,西施位列中國四大美人之首,不是沒有緣由的。用這樣的眼光,來看西施之美,咀嚼這個故事澄澈、豐饒、醇厚的那個側面,品味其中的聲色俱佳、情理交錯……不禁感嘆,西施和西施傳奇,彷彿印在中國往事上的一抹唇紅:華麗,奪目,驚艷。(文/王鶴)



西施的N種敘述


(清)潘振鏞繪《西子浣紗圖》(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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