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洲里：遠東戰局收束之地

淬火盛夏，中國一整個大陸的燥熱在縱貫了近五十個緯度刻度之後，終於肅殺在了北國的疆土上。一路清風吹徹兩邊城鎮，三國交界揮灑四面蒼茫。滿洲里，這座夾雜在東西方文明邊土的塞外小城，就如同糕點師噴槍下的一支糖玫瑰，被小心翼翼地擠在了呼倫貝爾草原這塊巨大的綠色蛋糕上，開車從城市穿行，甚至能嗅到一股薄荷的清香——那是自然本身的味道。

站在中俄邊境向南望去，滿洲里確實是中國距離自然最近的城市之一。隨著過度的城市化與工業化，曾經以長城為標記的農牧分界線早已變成了一道沙塵之線，步步為營地將黃沙揮灑在了曾經遼闊無邊的草原上。甘肅以東，寧夏以北，溝塹縱橫、青蔥破碎，大面積的污染與開礦讓悠揚的馬頭琴聲也顯得有一絲沉重。相反，遠離經濟發展浪潮、蜷縮在內蒙古的東北端的呼倫貝爾草原反而成了華夏為數不多的凈土。說它沒有受到任何污染並不現實，日本侵華時留下的幾座火電場直到最近幾年才因為環境問題而停止運作；然而它的茂盛、它的濃重、它的恬然，確實是眾多草原所無法望其項背的。人間七月，正是草原最為水草豐美的季節，茫茫呼倫貝爾，河流曲曲，牛羊點點，坡谷緩緩，國人雅稱其為「牧草王國」，確實是當之無愧的。

天蒼蒼，野茫茫，光腳踩在草原上，會被蟲子咬。

點綴在呼倫貝爾草原上的滿洲里天然繼承了這一份得天獨厚的風景，受到遊人的關注也是情理之中。然而，滿洲里之所以成為滿洲里，卻幾乎和這堪與仙境相比的美景沒有多大關係——這個邊陲小城所牽動的，不只是馳騁在草原上的烈馬與蒼狼，更是東亞這片土地在幾百年的時間跨度里上演過的幾個龐大帝國之間的愛恨情仇，而這一切，也將從「滿洲里」這個名字開始。

在中國漫長的邊境省份里，有很多城市的名字是音譯自本國少數民族的語言。比如烏魯木齊源自蒙古語，拉薩源自藏語，哈爾濱源自女真語。然而「滿洲里」三個字，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舶來品，源自於俄語里的「滿洲里亞」。十九世紀末，千瘡百孔的清王朝面對沙皇俄國這個強大的鄰居已不復有康熙、乾隆之勇，於光緒二十二年派李鴻章與沙俄外交大臣簽訂了《禦敵互相援助條約》，將修築東清鐵路的特許權拱手讓出。光緒二十六年，八國聯軍攻入京師，清朝皇帝咸豐倉惶西逃，幾乎在同一時候，躊躇滿志的沙俄工程師踏上了呼倫貝爾，將這個註定將在日後載入史冊的地方命名為「滿洲里亞」，宣告著雙頭鷹從這裡開始終於要踏上滿清王朝的腹地了。一個世紀之後，邊界兩邊的國家如流水般變換了幾個朝代，瀰漫的戰火也已經成為悠遠的回憶，而這座城市的名稱，也終於定格在了那個風雨如晦的年代，只是在音譯的過程中作了一點細微的磨損，從「滿洲里亞」變成了「滿洲里」，一直延續到今天。

國門以此便是俄羅斯，當年亞歐大陸北方的熊霸主。

滿洲里是伴隨著沙俄帝國的興盛和清帝國的衰落而興起的，與此同步的是鐵路的興盛與馬匹的衰落。公元2011年，俄羅斯舉行了盛大的儀式來紀念西伯利亞鐵路開建120周年，這條世界上最長的鐵路，在歡慶的煙火中依然源源不斷地將來自遠東港口、中國口岸的貨物及西伯利亞地區的豐富物產運到歐洲心臟地區，成為人類物流史上一個強有力的標註。鐵路的修建在今天或許只意味著一次會議，然而在一個世紀以前，俄國人卻面對著一個極為棘手的問題，這個問題的起點，便在滿洲里。

以莫斯科為起點，越過伏爾加河，穿過東歐松樹林，跨過烏拉爾山脈，刺破西伯利亞凍土帶，西伯利亞鐵路通向不凍港符拉迪沃斯托克的腳步終於停了下來。符拉迪沃斯托克原名海參崴，是幾十年前沙俄的前輩從清朝咸豐皇帝手中搶來的，標誌著沙俄終於將軍事力量延伸到了太平洋「符拉迪沃斯托克」意為「控制東方」，其雄心壯志殷殷可見。現在俄國人想將鐵路修到符拉迪沃斯托克，最近的路線要經過滿洲里至綏芬河，這依然是清朝的地盤，於是俄國人又打起了清朝的主意——一旦獲得這一條線的鐵路修築權，且不必考慮與符拉迪沃斯托克的交通，單單是鐵路本身，就能讓沙俄的勢力直接刺入清朝的東北。誘人的利益最終促使俄國人向清朝施壓，而其時已凋敝的清王朝幾乎沒有考慮的時間與底氣就妥協了，唯一的條件是新鐵路的名字必須稱為「大清東省鐵路」。莫斯科冬宮，李鴻章心事重重地簽下了自己的名字，用修築權交換了一紙命名權，而滿洲里從這一刻起，便註定要沾染上濃重的俄羅斯印記。

西伯利亞鐵路總長9288公里，從莫斯科到符拉迪沃斯托克跨越8個時區，是世界上最壯觀的鐵路線之一。

公元一九〇三年，光緒二十九年，大清東省鐵路全線通車。俄國在蒸汽機車的轟鳴聲中控制了中國東北全境。此時，沙皇俄國的領土已經擴張到二千二百八十餘萬平方公里，佔全世界陸地面積17%，其疆域達到鼎盛，成為繼成吉思汗帝國之後最大的陸地帝國。滿洲里所在的俄清邊境形同虛設，成為俄國沙皇尼古拉二世赫赫武功的腳註。

但尼古拉二世沒有注意到的是，公元一九〇三年不僅僅是光緒二十九年，還是日本明治三十六年。那時的日本還是落後軟弱的代表，完全沒有資格近入高貴的這個控制著世界上最大範圍土地的君王的視線。然而一年之後，尼古拉二世將不得不與這個彈丸小國的將領簽訂城下之盟，將大清東省鐵路的一半割讓給日本。滿洲里，在短短城市發展史里，馬上迎來了第三個帝國的異軍突起。這個帝國，將極大的改變世界格局，並在中國東北書寫下黑暗而絢麗的畫卷。

尼古拉二世與明治天皇。

公元一九〇四年，日俄戰爭爆發。公元一九〇五年，日軍統帥東鄉平八郎終於實現了他的前輩豐臣秀吉都未能實現的夙願，將東瀛的國旗插到了中國的土地上。尼古拉二世強撐著臉面拋下一句「不割寸土，不賠一個盧布」退出了戰場，當最後一批俄國遠征軍通過滿洲里離開清朝時，這個小城的汽笛聲不僅吹響了十月革命的大悲歌，同時也吹響了日本稱霸亞太的號角。

十三年後，尼古拉二世被蘇維埃紅軍處決；又過十三年，日本策劃「九一八事變」，揭開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東方戰場的序幕。兩次與十三有關的不吉利的輪迴，以滿洲里為中心燃起了兩場大火。西邊，是蘇俄共產主義，東邊，是日本軍國主義。這兩種歷史上最具效率的體制，將開啟最為狂暴的戰爭機器，將世界變成阿鼻地獄——而這兩個現代軍事帝國的首次交鋒，又降臨在離滿洲里僅有兩百公里的諾門坎。

諾門坎戰役爆發的時候，曾經的沙俄帝國已經改朝換代成為蘇聯，而清王朝也已經完成了向中華民國的過渡。但準確來說，其時的滿洲里並不是中蘇邊境，那時其疆域被劃入到一個古老的新興傀儡帝國內，這個帝國便是「大滿洲帝國」。而滿洲里的西邊不遠處，同樣也建立了一個古老的新興藩屬共和國，這個共和國便是「蒙古人民共和國」。

諾門坎戰役至今引發著日本作家的靈感，村上春樹的《尋羊歷險記》里便有這次戰役的影子。

造化弄人。滿洲里所在的茫茫草原，在俄國與日本還屬於化外之民的中古時期就已經先後誕生了一系列傑出的游牧民族領袖，其中最偉大的有兩位，一位是蒙古的鐵木真，橫掃亞歐大陸建立了歷史上空前絕後的蒙古帝國，其幅員之廣無國可出其右，當時俄羅斯的前身莫斯科公國只是蒙古帝國四個汗田之一金帳汗國下的一個「小弟」；另一位是滿洲的努爾哈赤，十三副鎧甲鯨吞大明，建立清王朝並成為東亞文明的核心，其時統治日本的德川幕府也向清朝稱藩。而當諾門坎戰場響起坦克與火炮爭雄的巨響時，蒙古與滿洲都成了被外族控制的羸弱政權，而這個控制他們的外族，正是曾經的「小弟」俄國人與曾經的藩臣日本人。

滿洲里彈丸之地又聚集了來自四個國家的二十餘萬軍隊，一個月之後，蘇聯元帥朱可夫和日本中將荻州立兵分別帶著殘餘的軍隊疲倦的離開了。與日俄戰爭相反，這一次輪到日本人輸了，然而蘇聯沒有乘勝追擊——他們背後還有一個更可怕的對手，那便是眼前敵人的盟友：希特勒。

油畫中的朱可夫元帥，曾幾何時，他的風頭一時無二。

諾門坎成了日本人的傷心地，同時也作為一場黑色幽默被命運投遞在了戰場的兩個板凳選手手中。諾門坎戰役之前，蒙古國第一任皇帝哲布尊丹巴駕的崩導致了帝制的毀滅；諾門坎戰役之後不久，滿洲國第一任皇帝同時也是最後一任皇帝被迫退位。滿洲里，這個曾經交織著可汗、皇帝、天皇、沙皇們殘酷慾望的邊陲小城，終於不再與君主們有什麼瓜葛，安安心心地過起了自己的日子。天蒼蒼野茫茫，中俄蒙滿的政治意義轉化為文化意義，呼倫湖上也終於不在停放戰艦，倒成了遊人垂釣捕魚的好去處。

時過境遷，現在已經很少有人知道滿洲里之前那個略帶洋氣與拗口的名字：「霍勒金布拉格」。滿洲里西郊機場上寫著醒目的旅遊宣傳口號：「一眼望俄蒙，雞鳴聞三國」，看來老百姓都已經習慣了太平盛世。蒙古人不再打西伯利亞的主意，中國人不再想著收復外興安嶺，俄國人也不再做共產主義帝國的春秋大夢了，唯獨倒是還有些朝鮮的脫北者，望著中國空曠的國門故作平淡地徘徊著，希望能順利到達國境對面的韓國接濟站。這座小城已經徹底成為旅遊城市，刀槍入庫、馬放南山，即使是那旄旗飄揚的所謂「成吉思汗行營」，也不過是披著蒙古包的高級酒店。戰爭與和平，孰是孰非？呼倫湖的千里波濤，呼倫貝爾草原的萬里綠野，你們能有個答案嗎？

如今以旅遊為主業的滿洲里每年冬天會舉辦一次冰雪節。

「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滿洲里直到現在還能看到詩句中的如此光影，也許不再會有人在意這首歌背北齊將軍斛律金口中的戰火氣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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