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塘紅顏董小宛，痴情難解薄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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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陳邦林
1624年二月，早春的蘇州像小睡之後的女子，小梳妝，素衣裳，面頰粉潤，柳絲泛綠。聲聲早鶯婉轉之中，一名女嬰在董家綉庄呱呱墜地。因父母仰慕大詩人李白，便給孩子取名董白，字小宛。父母悉心教以詩文書畫、針線女紅，一心想調教出一個才德俱全的姑娘。她不負父母期望，聰明靈秀，神姿嬋娟，樣樣精通，人們稱讚她是「針神曲聖」。
天有不測風雲，董白十三歲那年，父親因暴痢撒手人寰。母女倆料理完後事，睹物思人，倍感傷心，只得搬離老宅，在半塘河濱修築房屋，隱居其中，綉庄的事全委託夥計去掌管。
1636年，戰亂迫近蘇州，綉庄倒閉，欠下上千兩銀子的賬，母親病倒，生活的重擔壓到了董白身上。為了生存，小小年紀的她經朋友引薦，到秦淮河畔的畫舫賣藝，藝名董小宛。
小宛秀麗的容貌，超塵脫俗的氣質很快聞名秦淮。不久，母親病重，她不得不回到蘇州，一些債主聽說她回了家，紛紛上門討債。
在半塘，她醉心山水，游太湖、登黃山、泛舟西湖，一去就是十天半月，「鈿轂春澆斗畫裙，捲簾都道不如君。白門移得絲絲柳，黃海歸來步步雲。」
1639年春天，和風吹送，半塘綠染，彩蝶翩翩，十五歲的小宛作畫《彩蝶圖》，並題詞其上：「獨坐楓林下，雲峰映落輝。松徑丹霞染，幽壑白雲歸。」
江蘇如皋才子冒辟疆聽說小宛詩才，便多次訪尋，她卻逗留於太湖。美人如花隔雲端，恍兮惚兮之間，她越發如神女仙娃，牽人神往。辟疆心念著要一睹她的芳容，臨走時再次造訪，這一次，終於如願。
當時，她薄醉未醒，面暈淺春，纈眼流視，香姿五色神韻天然，懶慢不交一語。辟疆驚嘆道：「余驚愛之。」
第二年，辟疆兩度探訪，她均外出未歸。就這麼陰差陽錯著，她成了他一個未了的心愿。一日夜晚，月白風高，辟疆坐小船漂流到蘇州城外的一座石橋邊，嗅覺靈敏的他發現一座精緻的小樓，如臨水照花，隨向朋友打聽：「這是何宅？」
朋友答道：「小宛住處。」
辟疆狂喜：「餘三年積念，終得相見。」
朋友勸阻道：「小宛前兩天生了一場大病，而且她母親剛剛去世，這會兒恐不見客。」
但辟疆信心滿滿，堅持拜訪，叩了門，小樓上燈光亮起，房門打開。小宛躺在帳里，滿屋藥味，她沉吟著問他們來處。辟疆提起前一次晤面，小宛落下眼淚，說道：「當年雖然只是一面，但我母親一直對你交口稱讚，惋惜我未能與你盤桓，今天相見，又想起了我的母親。」
說著，她撩開帳子，深深地打量辟疆，請他坐到自己床邊。聊了一會兒，辟疆告辭，小宛急忙挽留道：「我自病倒以來，寢食皆廢，今天一見，便神怡氣旺了。」
家人端上酒菜，小宛頻頻敬酒，二人歡聚，烏啼隱楊花，好一段繾綣時光。他起身告辭，小宛溫存挽留，直到實在不能停留，才約他明天再來。
第二天，辟疆告別，小宛堅持送別，這一送就是二十七天，從蘇州到鎮江，諸多時光在花前月下度過。到了金山，她回望江流，發誓道：「妾此身如江水東下，斷不復返吳門！」
這天，酒足飯飽，大家決定用一種叫「五木」（類似於現在的骰子）的東西來定奪小宛的去留，一友戲言：「卿果終如願，當一擲得巧。」
船艙內，小宛肅拜完畢鄭重一擲，居然是個滿堂彩，狂喜湧上心頭，她轉向辟疆，他說道：「既然你我緣分天定，又何必急在這一時？你先回去，從長計議。」
瞬間，她掩面痛哭，多日來的壓抑委屈頃刻爆發，她哽咽難言。
她只得回還，秋風蕭瑟，落木蕭蕭，她觸景生情：「幽草凄凄綠上柔，桂花狼藉閉深樓。銀光不足供吟賞，書破芭蕉幾葉秋。」
半年過去，她打聽到辟疆不久就要到南京應試，她帶著老嫗直奔南京，小船在江心遇到匪盜，躲進蘆葦叢中，結果弄壞了桅杆，她們整整三天都沒有吃上飯。此時，她多想撲進他的懷中放聲痛哭。可是，她明白，這樣貿然現身，只會攪亂他的文思。首場應試完畢之後，她才來到他的桃葉渡寓所。
二人相見，訴不完的離情相思，她提筆賦詩一首與辟疆：「事急投君險遭凶，此生難期與君逢。腸雖已斷情未了，生不相從死相從。紅顏自古嗟薄命，青史誰人鑒曲衷。拼得一命酬知己，追伍波臣做鬼雄。」
不幾日，辟疆父親還鄉路過此地，老人的出現攪碎了一場鴛鴦蝴蝶夢。他丟下小宛，令舟船跟在父親後面。小宛奮力直追，在燕子磯，她遭遇風浪，幾乎丟了性命。
小宛不得不再次回到蘇州。由於思念過度，她幾乎賭上自己的性命，她開始自虐，她一直穿著別時的單薄衣服，她託人轉告辟疆：「你若不管我，我寧可凍死餓死。」
寒風呼嘯，她一襲薄衫等待意中人的出現，喃喃低吟：「一從復社喜知名，夢繞腸會欲識荊。花前醉晤盟連理，劫後餘生了夙因。」
幾日後，故交錢牧齋聽說此事甚為感動，老先生與辟疆相厚，又對小宛姿容才識頗為欣賞。他出面為小宛化解債務，並幫助她脫籍，最後將她送到如皋辟疆身邊。
才子佳人終得團聚。閑暇時，小宛與辟疆常坐在畫苑書房中，潑墨揮毫，賞花品茗，評論山水，鑒別金石。她看見董其昌仿鍾繇筆意為辟疆書寫的《月賦》，非常喜愛，著意臨摹。她臨摹曹娥碑，每天幾千字，從不錯漏。
小宛替辟疆給親戚朋友書寫小楷扇面，畫的小叢寒樹楚楚動人。到如皋後，她保持著對繪畫的特殊愛好，時時展玩新得長卷小軸或家中舊藏。
一日三餐，辟疆喜歡甜食、海味和臘制熏制的食品，她為他製作的美食鮮潔可口，花樣繁多，不僅在中間加上適量的食鹽和酸梅調味，還採摘初放的有色有香的花蕊，將花汁滲融到香露中，制出的花露入口噴鼻，世上少有。酒後，用白瓷杯盛出幾十種花露，不要說用口品嘗，單那五色浮動，奇香四溢。
小宛經常研究食譜，她發明的「董肉」和「東坡肉」相映成趣；她製作的「董糖」外黃內酥，甜而不膩。
閑來品茶，小宛和辟疆常常一人一壺，在花前月下默默相對，細細品嘗茶的色香性情。夏夜納涼，月色如水，最為小宛所傾心，她最喜歡與辟疆的兩個小孩背誦唐人詠月及流螢、紈扇詩。為領略月色之美，她常隨著月亮的升沉移動几榻。半夜回到室內，她仍要推開窗戶，讓月光徘徊於枕簟之間，情到深處，她隨口吟誦《綠窗偶成》：「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獨坐撫瑤琴。黃鸝亦似知人意，柳外時時弄好音。」
月亮西去，她又捲起簾櫳，倚窗而望，戀戀不捨，反覆地念誦李賀的詩句：「月漉漉，波煙玉。」
一日，小宛對辟疆說：「我書寫謝庄的《月賦》，見古人厭晨歡，樂宵宴。這是因為夜之時逸，月之氣靜，碧海青天，霜縞冰靜，比起赤日紅塵，兩者有仙凡之別。人生攘攘，至夜不休。有的人在月亮出來以前，已呼呼大睡，沒有福氣消受桂華露影。我和你一年四季當中，都愛領略這皎潔月色，仙路禪關也就在靜中打通。」
她就是這樣在自然平實的日常生活中領略精微雅緻的文化趣味，在卑微的生命中企慕超脫和清澄的詩意人生，她常常臨窗自吟《綠窗偶成》：「病眼看花愁思深，幽窗獨坐撫瑤琴。黃鸝亦似知人意，柳外時時弄好音。」
李自成攻佔北京，清兵入關南下，江南一帶燃起熊熊戰火。小宛隨夫一路南逃，回首國破家碎，她痛心哀吟道：「孤山回首已無家，不作人間解語花。處士美人同一哭，悔將水雪誤生涯。」
1648年七夕，小宛看見天上的流霞，忽然有了興緻，摹天上流霞製作一對金釧，讓辟疆寫了「比翼」、「連理」四字鐫刻其上，當作他們愛情的信物。
平素，小宛最愛晚菊。朋友送給冒辟疆幾盆「剪桃紅」菊花，花繁而厚，葉碧如染，濃條婀娜。小宛非常喜愛，特意將花放在床邊。每天晚上，高燒綠燭，用白色屏風圍起三面，放一張小椅子在花間，調整好菊花，讓菊影具有參橫妙麗之態，然後身入花間，使人在菊中，菊與人都在影中，此情此景，淡秀如畫。
7月，辟疆病倒，小宛在酷暑中熬藥煎湯，緊伴枕邊照料，夜夜抱著丈夫，讓他靠在自己身上安寢，自己則坐著睡了整整一百天。辟疆感激地說：「我一生的清福都在和小宛共處的九年中享盡。」
艱難的生活中，小宛身體十分虛弱，加上照顧辟疆連續幾場大病，她的身體頃刻間垮了下來，連續二十多天喝不進一口水。冒家多方請來名醫診治，終難湊效。
1651年正月初二，寒風呼嘯，雪花紛飛，在新年的鐘聲後，小宛讓辟疆把「剪桃紅」搬到床前，她看著茂盛的枝葉，緊握鐫刻著「比翼連理」四字的金釧，在辟疆通徹心扉的哀哭聲中仙逝。冒家上下恍惚傷痛，葬小宛於如皋影梅庵。正是：
「念家山破定風波，郎按新詞妾唱歌，恨殺南朝阮司馬，累儂夫婿病愁多。亂梳雲髻下高樓，盡室倉皇過渡頭，錮盒金釵渾拋卻，高家兵馬在揚州。」
【作者簡介】陳邦林，四川省散文學會、遊仙區作家協會會員，喜歡文字，小說、散文、詩歌等作品散見多種媒體，有散文、詩歌作品獲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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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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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問：朱鷹、鄒開歧
編輯：姚小紅、洪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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