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德·姜:你一生的故事
「我很清楚這個故事的結局,對這個故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也曾反覆思考這個故事是如何開始的,那是幾年前的事,太空中飛來外星飛船,外星物體出現在草地上。對這些事,政府近乎絕口不提,而小報則窮極想像,刊登了無數千奇百怪的消息。」
你一生的故事(節選)
[美] 特德·姜
李克勤 譯
你的父親很快便會向我提出那個問題,這將是我們夫妻生活中最重要的一刻,我希望專註地傾聽,記下每一下細節。夜深人靜,你父親和我在外消磨了一個晚上,用餐,看演出,我們剛剛回來。我們倆來到院子里,天上是一輪圓月。我對你爸爸說我想跳舞,他答應了。我們跳的是一支慢舞,一對三十來歲的夫妻在溶溶月光下舞動身軀,就像兩個孩子。夜氣中有一絲涼意,可是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冷。然後,你父親說:「你想要個孩子嗎?」
那個時候,你父親和我結婚已經兩年了,住在埃利斯路。搬出那裡時你還很小,不記得那所房子。但我們會給你看它的照片,告訴你發生在那所房子里的故事。以後的日子裡,我會迫不及待,盼望著告訴你那個晚上的事,就是我懷上你的那個晚上。但時間還沒到,最適當的時機應該是你準備好自己要個孩子的時候。但是,我們永遠也不會有那個機會了。
過早告訴你是沒用的。在你的一生里,你難得會耐住性子,安安靜靜坐著,聽我說這樣一個浪漫故事。你會說這種事多愁善感,傻氣。我記得你說為什麼會有你時的情景,那時你十二歲。
「你們生我,完全是為了找個不花錢的傭人。」說這話時你會很生氣,一邊說,一邊從壁櫥里往外拽著吸塵器。
「一點沒錯。」我會說,「十三年前我就知道大約這時候地毯需要打掃了,生個孩子做這種事情看來最省錢,最方便。至於現在,麻煩你趕緊做。」
你會回答我說,「你要不是我媽媽,這種事呀,犯法。」你氣呼呼地拉出電源線,插進牆壁插座。
這一幕將發生在貝爾蒙街的房子里。在我的有生之年,我將親眼目睹陌生人住進我們這兩個家。以後,等你來到人間兩三年後,你爸爸和我將賣掉第一所房子。等到你離開人世,我將賣掉第二所。到那個時候,我會和內爾森搬進農場的房子里,而你的爸爸將和那個我不記得名字的女人一起生活。
我很清楚這個故事的結局,對這個故事我想得很多很多。我也曾反覆思考這個故事是如何開始的,那是幾年前的事,太空中飛來外星飛船,外星物體出現在草地上。對這些事,政府近乎絕口不提,而小報則窮極想像,刊登了無數千奇百怪的消息。
就在那個時候,我接到一個電話,有人要來見我。
我看見他們等在我辦公室外的走廊里。這兩個人真是奇特的組合:一個身穿軍裝,髮式是軍隊里的板刷頭,手提鋁製公文箱,不滿地打量四周環境。另一個一看就知道是個學院型:一圈絡腮鬍子,上唇也留著髭鬚,穿一身燈芯絨,正瀏覽著重重疊疊釘在附近布告板上的招貼告示。
「韋伯上校嗎?」我同那位軍人握了握手,「我是露易斯·班克斯。」
「班克斯博士,謝謝你百忙之中抽出時間和我們談話。」他說。
「才不是呢,我很高興能有個借口躲過系裡的那些會。」
韋伯上校介紹他的同伴,「這位是蓋雷·唐納利博士,我電話里提到的物理學家。」
「叫我蓋雷好了。」我倆握手時他說,「非常希望聽聽你的意見。」
我們進了辦公室,我把幾摞書從第二把客人坐的椅子上搬走,大家坐了下來。「你說想讓我聽一段錄音,我猜跟外星人有關?」
「我能提供給你的只有錄音。」韋伯上校道。
「好吧,咱們先聽聽看。」
韋伯上校從公文箱里取出一台錄音機,按下播放鍵,放出的聲音與一隻濕漉漉的狗抖掉毛皮上的水時發出的聲音有些相似。
「對這個,你有什麼看法?」他問。
我沒說濕漉漉的狗。「我想了解與這段錄音相關的前後事件。」
「這方面的情況我無權透露。」
「這些情況有助於我理解這些聲音的含意。外星人說話時你能看見它們嗎?當時它們在做什麼?」
「我能向你提供的只有這段錄音。」
「就算告訴我你們看見了外星人,這也不算泄露了什麼機密呀。外間消息推測你們看見了。」
韋伯上校的立場毫不動搖。「這段話語言學方面的特點,你有什麼看法?」他問道。
「這個嘛,它們的發音器官與人類有本質區別,這一點很清楚。我猜這些外星人的形狀與人類很不一樣。」
上校正準備說些模稜兩可的話,蓋雷·唐納利開口了。「根據這段錄音,你能做出什麼推測?」
「推測不出什麼。聽上去這些話不是通過喉腔發出來的。不過知道了這一點後,我還是推想不出它們的長相。」
「你有——除此之外,你還有什麼看法?任何看法都行。」韋伯上校道。
看得出來,他很習慣諮詢一個平民的意見。「只有一點。和它們之間建立溝通將極其困難,因為我們與它們在身體構造方面完全不同。幾乎可以肯定,它們的某些聲音人類發音器官發不出來,可能還會有些音,人類的耳朵分辨不出。」
「你是指音頻,次聲波,或者超聲波?」蓋雷·唐納利問道。
「不完全是這樣。我的意思是:人類的聽覺器官算不上一套準確客觀的聽音系統,它已經經過調整,最適合分辨人類喉腔發音器官發出的聲音。對於異種發音系統,我們分辨起來就很困難了。」我聳聳肩,「也許經過一段時間的練習,我們可以辨識外星語言中各音位的區別。但還是存在一種可能,為了表達不同的意義,它們的語言中各個音之間存在區別,可我們人類的聽覺器官就是分辨不出這些區別來。如果出現這種情況,我們只好使用聲譜儀來了解外星人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韋伯上校問道:「如果我給你一個小時的錄音,你需要多長時間才能判斷是否需要聲譜儀?」
「不管錄音有多長,我都無法作出判斷。只有直接與外星人對話才行。」
上校連連搖頭,「辦不到。」
我儘力心平氣和地解釋給他聽,「這當然由你說了算。但要學習一種未知語言,只有與以這種語言為母語的人交流,這是惟一的途徑。我說的交流是指提問、談話之類。除此之外別無他法。所以說,如果你們想了解外星語言,最終不得不派出受過語言訓練、能夠與操異種語言者作實地交流的人,讓他與外星人對話,不管這個人是不是我。僅憑分析錄音是不夠的。」
上校皺起眉頭,「照你說來,外星人也不可能靠收聽我們的廣播學會人類語言。」
「我想它們做不到。要學會人類語言,它們需要教學材料,而且是專門設計、向非人類成員傳授人類語言的教學材料。有了這些材料,它們便能夠從電視里學會很多東西。否則不行,缺乏一個出發點,一個立足點。」
上校大感興趣。外星人知道得越少,就越好。看來這是他的觀點。蓋雷·唐納利也看出了上校的表情,翻了個白眼。我勉強忍住沒笑出來。
韋伯上校接著問:「我們假設你跟外星人對話,藉此學習它們的語言。你能不能做到既學了它們的語言,又不讓它們通過你學習英語?」
「這取決於它們在多大程序上願意與我們合作。我學習它們語言時,幾乎可以肯定,它們可以同時學習英語的一點隻言片語。如果它們只單純教我說它們的話,它們能學會的英語就不可能很多。可另一方面,如果它們的目的只在於學習英語,而不是教我們說它們的語言,那麼,事情就非常難辦了。」
上校點頭:「這件事,我還會跟你聯繫。」
約我見面的這個電話或許是我一生中接到的第二個意義重大的電話。頭一位的,當然,將來自登山搜救隊。到那個時候,你爸爸和我之間的關係將會非常冷淡,一年最多通一次話。可當我接到那個電話後,我做的頭一件事,將是打電話給你的父親。
他和我一起駕車去辨認屍體,一路長旅,默默無語。我記得太平間的樣子,鋪著磁磚,到處是不鏽鋼,冷凍設備嗡嗡低鳴,瀰漫著防腐劑的味道。會有一個勤雜工掀開罩單,露出你的臉。你的臉會有些不對勁,但我將知道,那就是你。
「是的,是她,「我會說,「是我的女兒。」
那個時候,你是二十五歲。
憲兵查對我的證章,在他的書寫板上做了個記號,然後打開大門。我駕著越野車駛進營地。這是一個農場,晒乾的草地上扎著軍隊的帳篷,形成一個小小村落。營地中央就是那些外星裝置中的一個,別名「視鏡」。
我參加的情況通報會上說,這種裝置美國領土上有九個,全世界一共一百一十二個。它們是某種雙向交流設施,把我們與外星人聯繫起來。這些外星人估計就是太空中外星飛船上那一批。沒有誰知道它們為什麼不肯和我們面對面談話,可能是怕招上虱子吧。每一個視鏡都各自分配了一個研究小組,包括一位物理學家,一位語言學家。眼前這個就是我和蓋雷·唐納利的研究對象。
蓋雷在停車區等著我。我倆繞過迷宮式的水泥障礙物,來到裡面放著那個「視鏡」的大帳篷前。帳篷外放著一輛手推車,上面裝滿從大學語音實驗室里借來的器材。全是好東西,這些器材我提前送來,供軍隊檢查。
帳篷外還有三台攝像機,支在三腳支架上,鏡頭對準帳篷的窗口,拍攝裡頭那個大間里發生的一切。蓋雷和我的一舉一動都會受到無數人的審查,其中包括軍隊的情報機關。除此之外,我們必須遞交每日報告。在我的報告中,還必須包括一份評估:我認為外星人掌握了多少英語。
蓋雷撩起帳篷站,示意我進去。「進來看看吧,」他用馬戲團招徠顧客的口氣說,「神奇的生物啊,上帝創造的綠色地球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包你大開眼界。」
「只花微不足道的一毛錢。」我嘟囔了一句,走進帳篷。這個時候,視鏡毫無變化,和尋常一塊半圓形玻璃相似。它有十英尺高,直徑二十英尺。視鏡前褐色的乾草地上噴了一道弧形白線,標出視鏡的激活區域。眼下這個區域里只有一張桌子,兩把摺疊椅,一條電源線連著外面的發電機。帳篷四周支柱上懸著日光燈,發出低低的嗡鳴,和飛舞在熱浪中的飛蟲撲翅聲混在一起。
蓋雷和我對視一眼,動手把載著儀器的手推車推到桌旁。我們剛跨過那道白線,視鏡便開始漸漸轉為透亮,好像有人在那層暗色玻璃後面慢慢燃起一盞燈。視鏡給人造成一種神奇的縱深感,我感到自己可以一步步走進它裡面。視鏡徹底點亮後,看上去就像一個半圓形的房間,幾乎可以亂真。這是透視的效果。房間里有幾個很大的東西,可能是傢具,但沒有外星人。弧形後牆上有一扇門。
我們忙著把各種儀器連接起來:麥克風、聲譜儀、便攜電腦、揚聲器。我手上忙著,不時瞄一眼視鏡,知道外星人隨時可能露面。可即使這樣,一個外星人當真出現時我還是大吃一驚,跳了起來。
外星人有七根長肢,從四方向中央輻輳,軸心處掛著一個圓桶,整個形體極度對稱,七肢中任何一肢都可以起到腿的作用,同時任何一肢也都可以當作手臂。在我面前這一位用四隻腿走動,另外不相連的三肢分別各自一側蜷著。蓋雷管它們叫「七肢桶」。
之前我看過錄像,可現在還是瞠目結舌。它的七肢上沒有明顯的關節,解剖學家推測它們可能直接由脊柱支撐。不管支撐結構如何,七肢桶們靠它們的七肢活動自如,驚人地輕暢流利。七條皺巴巴的肢腿上是「軀幹」,穩穩噹噹,像艘氣墊船。
七肢桶的身體周圍排著一圈眼睛,共有七隻,沒有眼皮。它走到剛才從那裡進來的門口,發出一聲短促的、像濺水聲似的聲音,接著又回到視鏡里的房間中央,後面跟著另一個七肢桶。這一系列動作中它根本沒轉過身。真怪,但完全符合邏輯:它身體各個方向上都有眼睛,任何方向對它來說都是「正前方」。
蓋雷一直注視著我的反應。「準備好了?」它問道。
我深吸一口氣,「夠充分的。」我從前在亞馬遜河流域作過大量實地語言考察,但那時總能通過其他語言溝通。有時我的調查對象中有人懂葡萄牙語,我可以用這種語言和他交流,有時可以事先從傳教士那裡得到有關當地語言的介紹。現在,生平頭一回,我只能依靠一種語言作單向考察。這種事從理論上說來倒是簡單。
我朝視鏡走上前去,對方一個七肢桶作出了相同舉動。視鏡里的形象清晰到讓我有點毛骨悚然的地步,我連它灰色皮膚上的紋理都能看到:一圈一圈的螺紋皺起來,像燈芯絨。通過視鏡嗅不到對方的體味,整個情形於是更加怪誕。
我指著自己,緩慢地說:「人。」我又指向蓋雷,「人。」接著我挨個指著七肢桶,說:「你們是什麼?」
沒有反應。我又試了一次,然後再試了一次。
一個七肢桶用一肢指向自己,肢端四個指頭緊緊並在一起。算我走運。有些種族的人用自己的下巴示意,如果七肢桶也像那樣,而不是用它的肢,那我簡直無跡可循,也不知如何入手。我聽見一聲短促的振動音,看見它身體頂端一個褶皺的孔道顫動了一下。它在說話!接著它指向它的同伴,又發出一聲振動音。
我來到電腦旁。顯示屏上出現兩幅聲譜圖,代表兩個顫音,它們一模一樣。我標出一幅聲譜準備重播。我指向自己,重新說道,「人。」指著蓋雷又說了一遍。然後,我指著七肢桶,通過揚聲器播放出剛才標出的那一聲顫音。
那個七肢桶發出更多的振動音。聲譜圖顯示,這一組音的後一半看上去像是第一次那個振動音的重複,如果我們將第一次發音標記為〔振動音1〕。那麼,這次的一組音就是〔振動音2+振動音1〕。
我指著視鏡一個物體,可能是七肢桶的椅子吧,「那裡什麼?」
七肢桶頓了頓,指著那把「椅子」,又發了一個音,它的聲譜圖明顯不同於前面的音——標為〔振動音3〕。我再一次指向「椅子」,同時播出〔振動音3〕。
七肢桶作出回應。從聲譜圖看,這一次的音看上去像〔振動音3+振動音2〕。樂觀解釋:七肢桶是在證實我播放的音節,這說明七肢桶與人類在說話模式方面有相通之處;悲觀解釋:真氣人,它在咳嗽。
我用電腦將聲譜圖劃定為幾組,試著註明每一組的意思:〔振動音1〕指「七肢桶」,〔振動音2〕指「是的」,〔振動音3〕即「椅子」。這幾組音之上,我打下一個標題,「七肢桶語言:A」。
蓋雷瞧著我打字,「為什麼寫個A?」
「七肢桶可能有多種語言,這個A就是指它們目前使用的語言。」我答道。他點了點頭。
「現在咱們試點別的,只當逗樂解悶。」我分別指指兩個七肢桶,儘力模仿出〔振動音1〕(意思是「七肢桶」)的聲音。外星人停頓了好長時間,接著第一個七肢桶說了點什麼,第二個七肢桶跟著說了點別的什麼。這兩組音的聲譜圖跟剛才記下的一點相似之處都沒有。我不清楚它們是彼此交談還是在跟我說話,因為它們沒有臉,也不轉身。我又試著再度發出〔振動音1〕。毫無反應。
「差得太遠了。」我咕噥道。
「能把這種音發出來,我已經佩服得五體投地了。」蓋雷說。
「你該聽聽我學駝鹿叫,嚇得它們沒命地逃。」
我重複嘗試了好幾遍,但沒有一個七肢桶作出任何我能夠識別的反應。只有當我重播七肢桶發音的錄音時它們才表示確認:發出〔振動音2〕——「是的」。
「看來咱們只好完全依賴錄音了?」蓋雷問道。
我點點頭,「至少目前是這樣。」
「我們現在做什麼?」
「現在要做的就是弄清楚,它們剛才那些話說的是不是『這些傢伙可真逗』,或者『瞧它們在幹啥』。接下來,等那第二個七肢桶發這些音時,我們再看看能不能把它們的意思確定下來,哪怕確定其中一個音也好。」我示意讓他坐下,「讓自己舒服點兒,這件活計還得花不少時間呢。」
1770年,庫克船長的「努力」號抵達澳大利亞昆士蘭海岸。庫克留下一些船員維修船隻,自己率領一支隊伍出發探險。遇上當地土著居民後,一個船員手指著身體袋囊里揣著幼崽跳來跳去的動物,問一個土著,這東西叫什麼。土著說,「Kanguru。」從此以後,庫克和他的手下便用這個詞稱呼這種動物(袋鼠)。很久以後他們才明白,Kanguru在土著語言中的意思是,「你說什麼來著?」
我每年給學生作課程簡介時都要講這個故事。幾乎可以肯定,這個故事是瞎編的。這一點我以後會向學生說明。不過作為軼事趣聞,它妙極了。我年年都說。當然,未來的歲月里,直到教學生涯結束,大學生們真正想聽的是有關七肢桶的軼事。他們當中很多人之所以選我的課,目的便在於此。
於是我會給他們看我在視鏡前與七肢桶對話的錄像帶,以及別的語言學家和外星人對話的錄像。這些帶子很有教育意義,如果再有外星人來訪,它們會發揮很大作用。不過,這些錄像里沒有多少軼聞。
說到學習語言的軼事,我最喜歡幼兒園的語言習得過程,這裡頭的軼事簡直取之不盡用之不竭。我記得有一天下午,那時你才五歲大,剛從幼兒園回家。你將用蠟筆東塗西抹,而我呢,那時會正在批改作業。
「媽咪,」你會這麼叫我。你小心翼翼裝出漫不經心的語氣,只有想提出什麼要求時你才會這麼說話。「我可以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寶貝,問吧。」
「我能,嗯,伴嗎?」
我會從手下批改的作業上抬起眼睛,「你說什麼?」
「幼兒園裡莎朗說她會當伴。」
「真的?她跟你說過什麼伴嗎?」
「她姐姐要出嫁了,她說,嗯,只有一個人可以,嗯,伴。就是她。」
「哦,我明白了。你是說莎朗要當姐姐的伴娘?」
「對了,就是這個。我可以當伴娘嗎?」
我和蓋雷走進充當針對這一視鏡的行動中心的預測屋。屋裡的情形好像在準備一場進攻戰役,或者全面撤退。大堆剃著板刷頭的軍人圍聚在這個地區的大地圖前,其他人坐在體積龐大的電子儀器前,對著通話器嘰哩呱啦。我們被領到韋伯上校的辦公室。這個房間的位置靠後,有空調,很涼爽。
我們將第一天的結果向上校作了彙報。「好像沒多大進展。」他說,「我有個想法,可以加快速度。」我說,「但前提是你批准我們使用更多的設備。」
「你還需要什麼設備?」
「一台數字攝像機,一台大屏幕電視。」我給他看一幅圖,上面畫著我想像的設備。「我的想法是通過文字書寫的方式來探索它們的語言。我把寫下的文字顯示在屏幕上,用攝像機攝下它們寫的文字。我希望七肢桶會照搬我們的方法,作出同樣舉動。」
韋伯上校懷疑地看著我畫的圖,「這樣做有什麼好處?」
「迄今為止,我都是通過揚聲器與它們作口頭交流,這種方法一般針對沒有文字的純口頭語言。我想,七肢桶肯定同我們一樣,也有文字表述。」
「又怎麼樣?」
「如果七肢桶的語言中存在書寫系統,那麼它們的文字一定存在某種前後連貫的規律。對我來說,分辨字形比分辨音位容易得多。前者就像從一段印刷出來的句子中辨別字母,後者則相當於在對方說話同時聽出各個字母。」
「我同意你的看法。」他說,「問題是這樣一來,你怎麼對它們的話作出回應?用他們顯示的字句寫出你自己的話,再反饋給它們看?」
「基本上是這樣。如果字句中存在中斷,那麼寫下的句子比口述的句子容易辨識得多,我們再也不用自己動手給錄下來的話加標點了。」
他在自己椅子里向後一靠,「我們希望儘可能少地向外星人展示我們掌握的技術,這你也知道。」
「這我理解。但現在我們已經使用了很多機器,充當雙方之間的媒介。如果我們能讓它們把說出的話寫下來,我相信我們的進展會大大加快,比受限於聲譜儀時快得多。」
上校轉身問蓋雷,「你的意見呢?」
「我覺得這個點子不錯。我只擔心七肢桶從我們的顯示器上讀出信息會不會有困難。它們的視鏡和我們的顯示器分屬不同的技術領域,兩者的原理截然不同。就我們所知,它們的視鏡沒有採用像素或者掃描線,刷新方式也不一樣,不以逐幀掃描為基礎。」
「你是說,咱們顯示器的工作原理是掃描,也許會讓它們讀不出屏幕上的顯示信息?」
「有這個可能。」蓋雷道,「只有嘗試之後才知道。」
韋伯在思索。對我來說這根本不是個問題,但從他的觀點,這個決心很難下。不過和一般軍人一樣,他很快便做出決定。「同意你們的請求。告訴外頭的軍士,讓他把你們需要的東西送來。作好準備,明天就用。」
我還記得未來的那一天,那是你十六歲那年的夏季。這一次,等著男友到來的人是我。當然你也會等著他,你會非常好奇,想瞧瞧他長什麼樣。你會帶上自己的一個朋友,一個金髮女孩兒,名字怪得很,叫洛克茜。你們兩個,咯咯咯地,笑成一團。
「見了他之後,你肯定憋不住,急著想說說看法對吧。」我會一面對著走廊里的鏡子打量自己一邊對你說:「忍著點兒,等我們走了以後再說。」
「別擔心,媽。」你會這麼說,「你們自有辦法,他一點兒也不會知道。洛克茜,到時候你問我今晚天氣會怎麼樣,媽的男朋友要是不錯,我就說天氣好,否則的話,就說糟得很。」
「行。」洛克茜會滿口答應。
我會說:「不行,不許你們這麼做。」
「媽,你別緊張啦。他才不會知道呢。我們一向這麼干。」
「聽了真讓人放心。」
過了不多久,內爾森會開車來接我,我會給大家作介紹,我們幾個會在門廊里聊上一會。內爾森長得粗獷帥氣,看得出來你很欣賞他。我們正要走,洛克茜會假裝隨隨便便地問你:「哎,你覺得今兒晚上天氣會什麼樣?」
「要我說,今晚准火辣。」你會這麼回答。
洛克茜會大表贊同,直點腦袋。內爾森問:「是嗎?可我覺得今天晚上會挺涼快的。」
「說起這種事兒,我有第六感。」你會這麼說,臉上一本正經,「我的感覺是,今晚太熱。媽,幸好你穿得不多,跟晚上的氣溫挺合拍。」
我會狠狠瞪你一眼,說一聲再見。
我和內爾森向他的車子走去,我在前頭,他跟在後面。他會笑著問我:「你們打什麼啞謎?」
「這是我們母女倆之間的事兒,」我會恨恨地說,「別逼我跟你解釋。」
我們又來到視鏡前,這是第二次。我們重複了上回的程序,但這一次,我們在說話的同時把話顯示在電腦屏幕上:我們說「人」,同時在電腦屏幕上顯示出「人」這個字,依此類推。七肢桶終於明白了我們的想法,它們也弄來了一個平平的圓形屏幕,安在一個小底座上。一個七肢桶說完話後,將一肢伸入底座的一個大插孔里,一堆胡塗亂畫便會出現在屏幕上。略微有些像連筆草書。不久我們便形成了一套固定做法。我也彙編成兩套它們的語言系統:一是七肢桶發出的語音,另一套是它們的書寫樣本。後者好像是某種語標式文字,這是我的第一印象。我很失望。我一直希望它們的文字以字母為基礎,便於理解我們理解它們的口頭語言。當然語標式文字也可能包含某些語音信息,但要找出這些信息卻相當困難,比基於字母的文字難得多。
我站的地方離視鏡很近,能一處處指點七肢桶的各個身體部位,比如肢、手指、眼睛,然後分別確認各個部位的名稱。它們軀幹底下原來有個孔穴,四周是凸出的骨質關節。這個部位可能用於咀嚼,軀幹頂端那個孔穴則用來呼吸、說話。除這兩個之外,七肢桶身體各處沒有其它明顯的孔道。也許它們的嘴同時起到肛門的作用。這些問題我們留待今後研究。
我還試圖找出我們這兩位合作夥伴各自的稱謂,也就是姓名,如果它們的種族中存在這類東西的話。它們回答了,我們當然發不出那些音,於是為了我和蓋雷方便起見,我把它們分別稱為弗萊帕和拉斯伯里。我只希望自已能夠分辨出它們各自的特點,把它們倆區別開來。
第二天,我和蓋雷走進視鏡所在的帳篷之前交換了意見。我對他說:「這一個回合的交流,我需要你協助我。」
「行啊。你需要我做什麼?」
「我們需要掌握它們的幾個動詞,有另一個人協助就好辦得多。我把動作的辭彙打在屏幕上,你把這些動作演示出來,好么?運氣好的話,七肢桶會猜出我們的用意,然後依葫蘆畫瓢。我帶了一堆道具給你用。」
「沒問題。」蓋雷說,咔吧咔吧捏著指關節,「我準備好了,什麼時候上場,只管開口。」
我們從幾個簡單的不及物動詞著手:走、跳、說、寫。蓋雷依次演示這些動作,毫不窘迫,真讓人高興。雖說攝像機一直在拍攝,但他一點兒也沒受影響。他每演示完一個動作,我就發問:「你們怎麼稱呼這個動作?」沒過多久,七肢桶便明白了該怎麼做。拉斯伯里開始模仿蓋雷,至少,向我們演示七肢桶行為中相當人類舉動的對應物。與此同時,弗萊帕操作它們的電腦,顯示出每一個動作的書寫形式,並大聲朗讀出來。
從它們發出的音節形成的聲譜圖中,我能夠分辨出一個音,就是我從前翻譯成「七肢桶」的那個音節。其它音節所代表的估計就是每一個動作,即動詞。看起來,它們的語言中也有動詞與名詞的分類。真是謝天謝地。可說到文字,事情就沒有那麼清楚了。針對每一個動作,七肢桶僅僅顯示單獨一個語標文字,而不是各自獨立的兩個字。最初我還以為它們寫下的只有一個「走」了,沒有寫出動作的主語。可弗萊帕說的明明是「七肢桶走」,寫出卻只有一個「走」字。它們為什麼不堅持字字對照呢?後來我才發現,弗萊帕寫出的字形中,有些看上去很像它們文字中代表「七肢桶」的那個語標,不過這邊或那邊卻多出來一些筆畫。也許它們的動詞在書寫時可以粘著、依附於名詞。但如果是這樣,可為什麼弗萊帕在書寫動詞有時寫出動作的主語,有時卻又不寫?
我決定拿一個及物動詞作個試驗。加上動作的對象,即賓語,可能會讓我們明白過來。我帶來的道具中有一個蘋果、一片麵包。「這樣,」我對蓋雷說,「給它們看看我們吃的東西,接著你再吃一點。先試蘋果,再吃麵包。」
蓋雷指指那個紅富士,接著咬了一口,我則打出:「你們怎麼稱呼這個動作?」接下來,我們又拿出那片全麥麵包重複了一遍這個試驗。
拉斯伯里離開房間,回來的時候拿著個東西,有點像大堅果,或者葫蘆,還有一個凝膠狀的橢圓蛋。拉斯伯里指著葫蘆,弗萊帕發出一個音,又顯示出一個語標式文字。拉斯伯里繼而將葫蘆放到軀幹下面,夾在幾條腿中間。一聲壓碎東西的聲音響起,葫蘆再拿出來的時已經缺了一塊。葫蘆里是個果核,有點像玉米。弗萊開始說話,並在它們的屏幕上顯出一個大大的語標式文字。七肢桶發出代表「葫蘆」這個音時我們記錄了聲譜圖,可用在句子中以後,這個音的聲譜圖改變了。可能是名詞的格式發生了變化。這時的語示文字十分奇怪:經過研究,我可以分辨出其中有的部分與代表「七肢桶」的文字相似,另外的部分又接近於代表「葫蘆」的文字。看上去這兩部分好像是融合在一起。融合體中又多了些筆畫,估計是表示「吃」這個動作。綜合來看,也許是一種將幾個字結合在一起的集合聯體字?
下面是那個凝膠蛋:發音、書寫,還有描述吃它的那個動作。從聲譜圖上看,我們可以分析出「七肢桶吃凝膠蛋」這幾個音。「凝膠蛋」產生了格的變化,這我們已經預先想到了,只是沒有料到這句話的順序和上次不大相同。但是文字形則是完全另外一回事,又是一個大語標。這一次我花的時間長得多,終於捉摸出一點點頭緒:代表每個動詞名詞的各個字眼又融在了一塊,不僅如此,代表「七肢桶」的那個語標這回來了個仰面朝天,肚皮上頂著「凝膠蛋「的語標,後者的姿態是大頭朝下倒立著。
「哎喲喂。」好一個簡單例句呀,主語加賓語,名詞加動詞。我重新把以前的幾句話再次好好端詳了一番。對我來說,剛才它們還互不關聯前後矛盾,可是現在,我發現這些話全都包含代表「七肢桶」的那個語標。隨著與不同動詞結合,它有時轉了一圈,有時產生一些變形,所以我剛才沒有認出這個字。「你們這群傢伙,當真開我的玩笑不成?」我喃喃自語。
「有麻煩嗎?」蓋雷問。
「他們的句子書寫起來不是一個一個挨著排,各自獨立,互相有個區分。它們的句子是將組成該句的每一個字結合到一起。為了方便結合,它們旋轉這些字眼,或者對字眼作出種種變形。你看看。」我給他展示這些字是怎麼轉來轉去的。
「這麼說,不管一個字怎麼轉來轉去,它們讀起來一樣方便。」蓋雷道,他轉身注視著七肢桶,大為欽佩。「它們的身體構造極度對稱,不知這跟它們的文字有沒有關係?身體沒有『前』、『後』、『左』、『右』可言,文字可能也是這樣。真是超級漂亮。」
我真不敢相信,「超級」和「漂亮」兩個詞可以這樣搭配,說出這種話的人居然是我的搭檔。「的確很有意思。」我說,「可這樣意味著我們很難用它們的文字寫了我們的話。它們寫出一句,我們不容易把它截成幾個獨立的字,再把截出的字組合成新句子。我們必須學習它們的書寫規律,之後才談得上寫出什麼東西讓它們認得出來。從前它們說出一句話來,我們沒辦法從中提取各個單字,沒想到現在在文字上又遇上了同一種困難:人家寫出來了,我們還是從中提取不出可用的字。」
我望著視鏡里的弗萊帕和拉斯伯里,這兩個七肢桶正等著我們繼續哩。我長嘆一聲:「你們哪,可真沒打算讓我省省心,是不是?」
說句公道話,七肢桶是百分之百地合作。時間一天天過去,它們熱心地教我們學習它們的語言,並不要求我們向它們進一步傳授英語知識。韋伯上校和他那一夥軍人為此疑惑不已,我則同研究別的視鏡的其它語言學家通過視頻會議有磋商探討,分享我們各自學到的七肢桶語言。與七肢桶的視鏡相比,我們視頻會議所用的顯示器顯得很原始落後,我的同僚語言學家出現在顯示器里時,看上去距我比七肢桶遙遠得多。熟悉的遙不可及,而奇異的卻的近在咫尺。真是矛盾啊!
我們的語言能力還很差,無法詢問七肢桶來到這裡的目的,也無法和它們討論物理知識,以此了解它們的技術水平。這些只能是以後的事。至於目前,我們專心致志,從最基礎的做起:音位/字形、辭彙、句法。每一個視鏡里的七肢桶都操同一種語言,因此我們可以把數據彙集到一起,協作研究。
最困難的是七肢桶的「文字」,簡單是混淆之源。看上去根本不像文字,更像一大堆糾纏混雜的小畫。還有,七肢桶的語標式文字不是一行行一排列,也不是一圈一圈排列,它們的排列根本不是依照線性方式。弗萊帕的拉斯伯里寫的句子就像是把許多個語標湊到一塊,需要多少語標就用多少,湊成一大團。
這種形式的文字不禁使人聯想到原始的符號系統。讀者要想解讀一段由這種符號組成的信息,必須事先知道這段信息的語境——它的上下文關係、前因後果。大家因此認為,這種符號體系太受限制,無法系統地記錄信息。不過七肢桶不可能以口耳相傳的口頭語言為基礎發展出這麼發達的技術水平。如此一來,意味著有三種可能:一、七肢桶的確擁有一種真正的書寫系統,但不願意當著我們的面運用;二、七肢桶目前的技術手段不是它們發明的,它們只不過是一群文盲,撿起了別的種族所發明的科學技術;第三種可能,也是我最感興趣的,即,七肢桶文字是一種非線性系統,完全相當於真正的文字。
以後,你上高中低年級的時候,我們倆會有一場談話。那些話我還記得。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在炒雞蛋,你收拾桌子準備吃一頓遲了的早餐。你會邊說邊笑,給我講你前一天晚上參加的派對。
「嘿,「你會這麼說,「人人都說體重不同,酒量不同。真是不假。我還沒喝他們那麼多,卻醉得比他們厲害。」
我會極力裝出沒有大驚小怪而是高高興興的表情,我真的會儘力,可你會說,「哎呀,你又來了,媽。」
「什麼來了?」
「你像我這麼大時還不是一樣,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實我沒有喝過酩酊大醉這種事,但我也知道,如果我這麼說,你會以為我撒謊,而且再也不會尊重我。「記住,喝醉了千萬別開車,也別進喝醉了的人開的——」
「天哪,這些我早就知道。當我是白痴啊?」
「哦,沒有,你當然不是。」
其實我想的是,你跟我不一樣,完全不一樣。這件事將再一次提醒我,你不是我的複製品。你是一個奇蹟,是我每日的快樂,但我不能自稱為你惟一的創造者。
軍方在視鏡附近安排了一輛拖車作為我們的辦公室。蓋雷正朝拖車走,我跑了幾步趕上他。
「是會意象形語標文字系統。」跑近後我告訴他。
「你說什麼?」蓋雷道。
「來,我演示給你看。」我把蓋雷領進我的辦公室,在黑板上畫了一個圓圈,中間畫上一條斜杠。「這是什麼意思?」
「『禁止通行』?」
「對。」我在黑板上寫下「禁止通行」幾個字。「這四個字也是這個意思,只不過這一行字代表的是我們說出的話。」
蓋雷點點頭,「明白。」
「語言學家把這個——」我指著那四個字,「稱為『舌文』,『言語文字』,因為它代表的是我們說出的話,是語音的重現。人類的所有文字都屬於這個範疇。我們再來看看這個符號——」我指著中間畫著斜杠的圓圈,「這是會意象形語標文字,傳達出意思,但與口頭語言沒有直接關聯,不是語音的重現。這種語標的每一個組成部分並沒有與某一個特定語音聯繫在一起。」
「那你的看法就是,七肢桶的所有文字都是這種類型?」
「從我們見到的文字來看,是的。它們的文字不像『禁止通行』的標誌,不是圖畫,要複雜得多。這個系統有它自己的造句規律,諸如自身的語法、句法,這些語法句法的指向是視覺,與口頭語言的語法沒有關係,是兩回事。」
「視覺語法?能給我舉個例子嗎?」
「就來。」我在辦公桌前坐下,從電腦上調出昨天與拉斯伯里的談話記錄。我把顯示器轉了一下,讓他能看見上面的內容。「在它們的口頭語言中,名詞有格和位的變化,如主格、賓格,指出它是主語還是賓語。可到了文字里,確定名詞的主賓是依靠它的語標的方位,看這個名詞語標在哪個方位與動詞語標相聯。你瞧這兒,」我指著一堆語標,「以這個為例。這裡『七肢桶』這個語標與『聽』這個動詞語標聯在一塊兒,是這樣聯的,這些筆畫是平等方向,說明七肢桶這個名詞是聽這個動作的發出者,它在做聽這個動作,意思就是七肢桶聽。」我又給他看另一堆語標,「等這兩個語標用另一方式聯在一塊時,你看這些筆畫是垂直相交,說明七肢桶這個名詞是聽這個動作的接受者,它被聽,意思就聽人聽七肢桶說。這種造句方式也適用於其它幾個動詞。」
「再舉一個詞形變化的例子。」我從電腦里調出另一幅圖,「在它們的書寫文字中,這個語標式符號的意思大致相當於『聽起來很容易』,或者『聽得很清楚』。看這兒,這個符號跟代表『聽』的語標式符號相近。我們可以把它跟『七肢桶』這個符號聯繫在一起,跟剛才一樣。這樣,表示七肢桶說話聽得很清楚,而這樣,表示別人聽七肢桶說話聽得很清楚。最有意思的是,『聽』這個詞怎麼就會變成了『聽得很清楚』,這種意義的轉換不是靠改變位與格。你看這兩個詞,看出它們詞形的變化了嗎?」
蓋雷點點頭,手指屏幕道,「『聽』這個字中間這些筆畫,弧度變了,七肢桶好像就這樣表達出『清楚地』這層意思。」
「說得對。這種變形規律適用於許多動詞。『看』這個符號同樣也能這麼一轉,傳達出『看得很清楚』的意思,『讀』和其它動詞也是這樣。問題是,文字中它們改變字形,筆畫里多了些弧度,可說話時卻不是這麼變的,口頭語言中,它們只在這些動詞前面加上個前綴,表示位與格的變化。而且,『看』與『聽』各自的前綴並不相同。」
「我還可以舉出其它例子,但想法就是這個,我想你也明白了。從根本上說,七肢桶的語法分為兩個領域:口頭語言與書面文字。」
蓋雷沉思站來回踱步,「人類文字體系中有相似的例子嗎?」
「數學方程式,音樂舞蹈的標記符號。但這些符號都有各處專門的應用領域,像我們現在的談話,就不可能用這些符號記錄下來。但我想,七肢桶的文字可能有這個能力。等我們覺得更好些,我們也許能夠把現在的談話用七肢桶的書寫系統記錄下來。我認為,它們這套系統是一套完全成熟的通用性語標式文字體系。」
蓋雷眉頭緊鎖,「照你這麼說,它們的文字和說的話是兩套各自獨立的語言。你是不是這個意思?」
「是。事實上,我想這麼做:把它們的文字標註為『七肢桶語言:B』,以前標註的『七肢桶語言:A』,專指它們的口頭語言,這樣更準確一些。」
「哎,對了。明明一套語言體系就夠了,它們為什麼用兩套。還得費功夫多學一套。這種搞法不是平添一重麻煩嗎?」
「讓它們的語言跟英語一樣?」我說,「從語言的進化過程來看,最主要的進化動力並不是易於學習。對七肢桶來說,也許口頭語言和書面文字各自扮演著不同的文化、認知方面的角色,與其以一套語言為基礎根據適用領域的不同發展出多種變化,倒不如乾脆弄兩套語言來得便當。說不定它們就是這麼想的。」
他想了想我的話,「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沒準兒它們覺得人類語言多餘,除口頭語言外又開發一套與說話完全相同的書面文字,兩套溝通渠道一樣,其中一套不是浪費嘛。」
「這種想法大有可能。如果我們能找出它們為什麼還有一個不同於口頭語的書寫系統,這對於了解它們的情況大有幫助。」
「這麼說,咱們不可能靠它們的文字幫忙,學習它們的口語嘍?」
我嘆了嘆口氣,「是啊。兩套語言,對咱們當下來說,就是說的這個意思。我覺得AB兩套語言,咱們任何一套都不能忽視。只有找個雙管齊下的辦法。」我指指屏幕,「文字語法,這種針對視覺的二維平面語法,只要掌握了,肯定對你今後了解它們的數學符號大有好處。我敢打賭。」
「說得有理。你看我們是不是現在就動手,問它們些數學問題?」
「還不到時候。只有等到咱們對它們的書寫系統有了更深入的了解之後才談得上別的。」蓋雷裝出一臉垂頭喪氣的表情,我笑了笑,「我的好先生,耐心點兒。耐心是一種美德。」
等你六歲的時候,你父親會去夏威夷參加一個會議,我們母女倆將陪他一快兒去。你會歡喜雀躍,還幾個星期前就早早地開始準備。你會問我椰子、火山和衝浪的事,還會在鏡子前面練習呼拉舞。你會把一隻旅行箱填得滿滿的,把想帶的衣服和玩具全都塞進去,你還會拖著行李箱滿屋子走,看你拉著它能走多遠。你還問我能不能在我的行李里幫你帶上圖畫魔板,你的箱子里已經放不下了,而你離了它過不下去。
「你用不上這麼些東西。」我會說,「那邊好玩的事多極了,帶這麼多玩具你沒時間玩。」
你會好好考慮,你的小眉頭上會皺起兩個小窩窩,每當你絞你的小腦汁時就會這樣。最後你總算同意少帶一點玩具,但你的期望卻一點兒也沒有減少,反而一天比一天高。
「我想現在就去夏威夷。」你會大聲哭嚎。
「有時候等待也是一件很好的事。」我會說,「有了等待,到時候會覺得更好玩。」
可你的小嘴還是撅得老高。
在我提交的下一份報告中,我表示語標文字這個說法不準確,因為在普通語標文字中,每個字都與口語中一個詞相對應。而七肢桶的語標卻並不以我們所想像的方式與它們的口語產生關聯。我也不願意使用表意符號這個說法,因為在過去的使用過程中,我們為這個說法賦予了別的含意。我建議使用「七文「這個提法。
看來七文與人類文字還是有些相通之處:七文的每一個字都各有其意義,和其它字詞結合起來以後可以傳達的意義近於無窮無盡。我們無法對七文作出精確定義,不過話說回來,誰又能對人類語言中的「詞」這個概念作出精確定義呢?再說七文組成的句子,它們簡直複雜透頂。寫一大堆句子,中間連個標點符號都沒有,全無中斷。句子的語法結構完全取決於句中各個七文的組合方式。由於七肢桶的兩套語言互不相干,其書寫語言於是根本沒有表現語句升降調的必要。我們無法從它們的一個句子中分析出簡潔的主謂結構,重新組合成新的句子。一個七肢桶愛往一個句子里塞多少七文就可以塞多少,粘成一大團,這就是一句。至少在我們看來是這樣。一句文字、一段文字、一頁文字,其間的區別只在於這一個大團有多大面積。
在七肢桶語言B(文字系統)中,一個句子如果比較長,它形成的視覺衝擊力真是非同小可。如果不以研究解碼的態度,單純觀賞的話,這個句子就像草草畫下、加以幻想變形的許多隻螳螂,互相勾連絞纏,每一隻的姿勢都略有不同,共同形成一個紋章圖案。超長句子的觀賞效果與迷幻招貼海報相似:有時讓人癲狂淚下,有時讓人昏昏欲睡。
我記得,等到你大學畢業,你會有一幅照片。你擺了個拍照的姿勢,頭上的學士帽時髦地偏在一側,一手扶著太陽鏡,另一隻手撐在腰間,披開學士袍,露出裡面的緊身小背心和短褲。
我還記得你的畢業典禮。我們全都到場了,我和內爾森,你父親和我記不得名字的那個女人。這些人同時聚在一起略有些不愉快,不過這都是小事。整個周末你都忙著把我介紹給你的同學,熱烈擁抱每一個人,我則沉浸在驚奇之情中,一句話都說不出來。我簡直不敢相信,你,一個成熟女人,個子比我還高,美得讓我心疼,居然會是那個我常常抱起來讓你夠到飲水噴泉的那個小女孩,那個搖搖晃晃蹣跚跑出我的卧室、身上拖拖拉拉裹著從我衣櫥里偷走的長裙帽子和四條絲巾的小女孩。這是同一個人嗎?
畢業之後,你將找到工作,成為一個財務分析師。我不會理解你的工作,也不會理解你怎麼對錢那麼感興趣,找工作時那麼看重薪水。我更喜歡你追求前途時不要過分關注金錢報酬。但我不將抱怨。我自己的母親也不理解我為什麼不能安安分分當個高中英語教師。你會做讓你自己感到快樂的事情,只要你開心快樂,我就會心滿意足,更無他求。
各小組在基本算術上很成功,但在幾何與代數問題上卻擱了淺。後來我們也想到,我們的幾何與代數都是在平面坐標上演算,考慮到七肢桶的身體結構,我們將平面坐標換成了一個球面系統,覺得這對它們來說會更自然些。新方法仍然未能帶來成果。七肢桶顯然不明白我們的用意何在。
物理學探討也同樣乏善可陳,只在最具體最實在的方面,如元素名稱上,取得了一定進展。我們向七肢桶展示元素周期表,幾次嘗試之後,它們明白了。但只要進入稍稍抽象一點的領域,七肢桶便被我們的嘰哩呱啦攪得雲里霧裡。我們試著向它們論證最簡單的物理特點,如質量、速度,想藉此弄清楚它們語言中的對應術語。七肢桶的反應很簡單:請我們表述得更明白一點。為避免中間媒介引起誤解,我們採取了直接演示的手段:畫線、照片、動畫,均無成就,毫無進展。這樣的日子一天一天過去,一周一周過去,物理學家們個個大失所望。
與此相反,語言學家們取得了相當進展。在破譯其口頭語言——七肢桶語言A——的語法結構方面,我們有了持續、長足的進步。如果將人類種種語言視作一個整體,七肢桶口語具有完全不同的模式,這不出我們所料。它的詞語沒有固定的組合次序,其條件從句更連個常見的順序都沒有。還有,人類語言中的修飾性從句不會有很多層次,七肢桶口語卻可以有許多許多層,形成無數層次的級聯修飾從句。這一點比人類語言強得多。總的說來,其口語雖然奇異,但還不算無跡可循,難以索解。
更讓我們興奮的是七肢桶語言B方面取得的進展。無論是字形還是語法領域都有新發現。這是一種純粹二維平面的文字。(人類文字雖然也是平面的,但與口語相通,因此在平面之外形成一個新維度。)七文變形極多,某一筆畫稍加彎曲,或者粗細不同,或者波動形狀不同,或者兩個字的字根大小比例有了改變,或者字根之間的距離不一樣,或者方位不同,此外還有許多許多,凡此種種,都表示意義有了變化。這些字形不可分割,不能將某一字從組成句子的其它七文中剝離出來。另外,這些文字字形的改變雖然與人類書法藝術有些表面上的相似,但實際上卻全然不同書法,所有變化都必須遵循前後一致、明晰的語法規律,每一個變化都代表意義的改變。
我們不斷詢問七肢桶,它們來到這裡的目的何在。它們的回答每次都是「來看」,或者「來觀察」。的確,比起回答我們的問題,有時它們更喜歡一聲不吭,靜靜注視我們的一舉一動。也許它們是科學家,不過也可能這伙外星人乾脆是些來旅遊的遊客。國務院指示我們儘可能少泄露有關人類社會的情況。在今後的實質性談判中,外星人有可能將所獲取的情報用作談判砝碼。我們依令而行。這一點兒也不困難——七肢桶們根本沒有問我們任何事情。不管是科學家還是遊客,這些老外真是非常、非常沒有好奇心的一幫子。
以後有一天,我會開車帶你去商場買新衣服。那時你十三歲。你有的時候會四仰八叉躺在椅子里,一點兒也不難為情,是個地地道道的小孩子。可隔一會兒,你會以精心練就的漫不經心的姿勢把頭髮一甩,像過受過訓練的時裝模特。
我停車的時候你會吩咐我:「媽,給我一張信用卡。咱們兩小時後在門口這兒見。」
我會笑話你:「門兒都沒有,信用卡一張張全得我拿著。」
「開什麼玩笑!」你會大發脾氣。我們下車,我朝門口走去。你一見我不肯讓步,馬上換個方案。
「好啦好啦,媽,好啦。行,你可以和我一塊兒走,不過得走在我後頭點兒,讓人家瞧不出咱倆一道。如果看見我的哪個朋友,我就停下跟他們說說話,到時候你不要停下,繼續走,行嗎?我一會兒再來找你。」
我停住腳步,「對不起,你說什麼來著?我可不是個雇幫工,也不是你的哪個畸形兒親戚。你覺得跟我一起丟人嗎?」
「媽,得了吧。我不樂意你讓別人看見我跟你在一起。」
「你說的都是什麼話!你的朋友我全見過,他們去過我們家。」
「不一樣嘛。」你會說,不相信這麼簡單地事還需要費唇舌解釋,「這是買東西。」
「對不起,我只好得罪你了。」
你接著就脾氣大發作了。「凡是讓我高興的事,你絕對不做!你一點兒也不關心我!」
沒多久前你還喜歡跟我一起逛商場。你飛快地長過一個階段,進入另一個階段,這種速度始終讓始終讓我驚奇不已。和你生活在一起將像瞄準不斷移動的目標。你將永遠比我想像的更快一步。
特德·姜
特德·姜(1967-),畢業於布朗大學計算機科學系,是美國當代最優秀的華裔科幻作家。 特德·姜的作品不多,自1990年發表處女作《巴比倫塔》至今,總共發表的作品只有八篇,且都是短篇或中篇,卻幾乎篇篇稱得上精品。八篇小說讓他捧回了包括雨果獎、星雲獎、斯特金獎、坎貝爾獎在內的所有科幻大獎的獎盃。
一日一書
所羅門之歌
作者: [美]托妮·莫瑞森
譯者: 胡允桓
定價: 27.00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年: 2005-05-01
美國黑人女作家托妮·莫瑞森是199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本書是她的代表作,作品以「黑人會飛」這一個古老的民間傳說為故事的主線和象徵的核心,塑造了以奶娃為代表的黑人主人公形象,講述了他與父母間新老兩代的衝突,與母親、姐姐之間男尊女卑的衝突,以及在南行中發生的北方城市黑人與南方鄉鎮黑人之間的衝突等,從而提出一個嚴峻的社會問題:在物質生活日益發展的今天,如何才能解決精神生活上的貧乏乃至墮落。作品中集中體現了作者的創作風格,將現代主義與現實主義巧妙地結合在一起,將精彩的故事與嚴肅的主題熔於一爐,因此廣受各階層讀者的歡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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