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贪玩从坟地里抱回一纸人,后来纸人竟活了!
我是老核桃养大的,从我懂事儿开始,就是觉得他挺邪门儿。
老核桃都已经七老八十了,还整天搓着两颗核桃往山里跑,有时候一去就是几天几夜不见人影。我问他去山里干什么,他说找人唠嗑。
山上除了一个埋着好几十号人的胡子坟,方圆十多里就没有一户人家。他找那些死人唠嗑?
别看他自己一天神神秘秘的哪儿都跑,却给我立了两条规矩:一不许上山,二不许下河。农村孩子有不上山,不下河的么?我憋不住跟别的孩子去玩,他却总能把我抓回来,看得死死的。
我那时候觉得他肯定是魔障了。村里人估计也是这么想的,要不然能都躲着他么?我是被他领养的,想躲也躲不开,要不,我也躲得远远的。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儿,我才知道,老核桃确实邪门儿。
那天,我正陪着老核桃在山坡子上下棋,就看村头来了好几辆轿车,车里下来那帮人,像是请祖宗似的请下来一个老头。
没一会儿,那老头就端着个罗盘往我们这边走来。给他领路的那人我认识,是村里有名的老板高大头。那人平时看人,鼻孔都往天上去,这会儿在那老头面前,却比孙子还恭敬:「葛大师,我说的就是那地方……」
高大头指着离我不太远的一块空地:「去年,我亲眼看见,一条胳膊粗的乌头蛇跟一只大野鸡在那儿打架争地盘,乌头打赢之后,哧溜一下就钻那地窟窿里……」
葛大师忽然快走了两步,拍着手乐道:「黑龙宝穴,黑龙宝穴啊!我看了这么多年风水,见过最好的墓地都赶不上这块!」
高大头乐得差点儿没跪下,赶紧往那葛大师手里塞红包。
这事儿,本来跟我们不挨着,谁曾想,老核桃噗嗤一下乐了:「jb的黑龙宝穴!那地方要是敢埋人,不出事儿才怪呢!」
老核桃说话的声儿不大,可是人堆里却有耳朵尖的,当时就有人指着老核桃骂开了:「你逼逼什么呢?」
老核桃横了对方一眼,没吱声。那人反倒来劲儿了,奔着老核桃就走了过来。我当时只有十一岁,比那人还矮了半截,可我也不能眼看着老核桃吃亏啊,所以立刻从地上捡了块石头,挡在了老核桃前面:「你想干啥?」
「吓唬老子?你毛儿长齐了吗……」那人话说到一半儿就不吱声了。
我还正纳闷呢,老核桃却从后边儿拍了拍我的肩膀:「走了,人家自己愿意找死,咱们也不能拦着。」
我这时候才看见,老核桃的衣服不知道什么时候敞了怀,他胸口刺着的震天雕从衣服里面露出来一半;原先在他手里的那两颗铁核桃也不知道哪儿去了,只是他手指头缝里却沾着核桃壳。
我当时就想:铁核桃不能被他捏碎了吧?那玩意儿,拿锤子砸都费劲呢!
老核桃也不管我怎么想,背着手就往山下走。我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生怕有人追上来。高大头那伙人里还真有人不服,原先要打老核桃那人死活拽着他,不让他过来。后来实在拉不住了,才来了一句:「你找死啊?那老头是老胡子!」
我听完也吓了一跳,胡子就是东北的土匪。要是按老核桃的岁数往回推,他在建国之前土匪闹得最凶的那会儿,也就是三十多岁,说不定真当过胡子。
但是这事儿,我回去也没问。老核桃那人就这样,他不想说的事儿,你磨叽几天,他都不吱声。
本来,我以为这事儿也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高大头迁完坟才没几天,就有人找上门了。
来的那人岁数也挺大,见了老核桃就是一拱手:「蘑菇,想娘家人了,来看看孩子他舅。」
老核桃一撇嘴:「都他妈什么年月了,还玩这个?有屁快放!」
那老头也不生气:「老哥哥是托天梁?」
老核桃就没给对方面子:「托天梁算个卵子。」
我一听,不好,这不是找打架么?没想到,那人眼睛一亮:「老哥,俺遇上难处了,你老哥可得伸伸手啊……」
老核桃扭头跟我说:「小子,出去打壶酒。我要跟这个兄弟喝两口。」
那人挺有眼力见的,直接往我兜里塞了酒钱。我知道,他们两个说事儿,不想让我听。
不听就不听!我听不着,还看不着么?
老核桃晚上出去的时候,我就悄悄跟着他出了门儿。我看见老核桃一路往高家坟地那边走,等到了老高家新坟之后,就躲在坟头后面,伸手往出掏东西,没多一会儿,就在旁边堆了一堆土。
我离老核桃太远,根本看不清他在后面鼓捣什么。直到他走了,我才慢慢靠过去,拿手电往坟堆子上照了一下。
也不知道老核桃是怎么想的,在坟堆后面掏了一个窟窿不说,就连里面的棺材都让他掏了个眼儿,隔着棺材都能看见死人的脑瓜壳子。最奇怪的是,老核桃还在窟窿上架了三块青石板,看着就像是给坟堆子开了一个后门。
我刚往前凑了凑,就吧唧一声踩了一脚稀泥。我低头一看,就见地上多了一滩子黑水。那水好像是从坟里淌出来的,还带着一股臭味,熏得我差点儿呕出来。
我穿的可是新鞋!从买回来就天天擦,沾上点儿泥我都心疼,更别说沾了这么一块像屎一样的玩意儿!
我那时候数岁不大,脾气却挺急,完全没去想坟里怎么就能淌出水来,心里的火噌的一下就上来了。我手里要是有把锄头,当时就能把坟刨了!
我手里头虽然没有家什,兜里却揣着一个麻雷子。
走山的人,一般都会带个鞭炮、二踢脚啥的,万一要是在山上遇上啥事儿,点着了扔过去,一是能吓吓对方,二是能传个动静,等着附近的人来救。
我把从老核桃那儿偷来的烟卷点上一颗,对着了麻雷子,伸手就扔坟窟窿里了。
坟里「哐」的炸了一声之后,我就听见坟里鬼哭狼嚎的叫起来了。我没听清那声儿喊的是什么,但是肯定不是人的动静。人再怎么喊,也喊不出那么尖的声儿。
我这才知道害怕了,撒腿就往山下跑。
我本来是想直接跑回家的,可是跑着跑着,就不知道自己跑到哪儿去了,除了知道自己是在林子里,东南西北都分不清。等我好不容易跑到一个开阔点儿的地方,却彻底懵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
我从小就爱往山上跑,李家沟附近的沟沟岔岔,我差不多都跑遍了。可是这地方,我却从来没来过。
我拿着手电往四周照了几下,就看见远处有一堆白花花的东西。一开始,我还以为自己照到了一个挂着黑布的雪堆子。可是仔细一想,不对呀!现在大夏天的,哪儿来的雪?
那是一个人!是个穿着一身白衣服,蹲在地上的女人!被我当成黑布的东西,就是她的头发……可是,谁会大半夜的蹲在荒山野岭上?
我头一个反应就是往回跑。谁曾想,我一转身,就看见那女人跑到我后头来了。她把两只手抱在怀里,低着脑袋蹲道当间,把山路都给堵死了。
我下意识的拿手电往两边照了几下,想看看能不能换条路跑。可山路两边全是黑漆漆一片,手电光照过去就是一个白道儿,什么都看不清,只有我前面那女的,不用手电照着,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等我再往她身上看的时候,那女的不知道怎么就一下贴到我前面了,脑瓜顶差点儿没碰着我的肚子。我吓得赶紧往后退了一步。
那女人一下从怀里举出来一个用寿衣包着的孩子。那孩子脸上煞白一片,只有脸蛋像是被红纸染过似的,画着两团子红印。
死孩子!
我们这边有个规矩,夭折的孩子,都得往脸上画两团子腮红,弄得跟纸扎的童男童女差不多,为的就是让他们找个「老仙儿」,先伺候着,等他们父母下去了,再领回来;要不然,小鬼儿进了阴间的母子河,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那女的拿寿衣包孩子,不是抱着一个死孩子,还能是什么?
我刚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就听那女人细声细气的问了一句:「你说,他还能活不?」
我哪敢答应啊?转身就想跑……
可我脚刚往后一退,就一脚踩空了,整个人躺在山坡子上就往下面滑。
我刚从山坡子滑下去,就赶紧把脑袋抬了起来——这时候要是不抬头,后脑勺撞石头上,一准没命。
我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那女的抱着孩子,从山坡上撒腿往下追,两只手举着孩子往我眼前凑合:「你说,他能活不?他能活不……」
我刚想闭眼睛,就觉着身子底下刺啦一声,后背好像是刮在石头上了;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咕咚一声掉进了水里。好在山水只有我脚脖子深,我没两下就挣了起来。
那女人就抱着孩子蹲在一块石头上,抻着脖子问我:「你说,他能活不?」
「能活,能活……」我嗷嗷喊了两声,掉头就往对面跑。
也不知道是累脱力了,还是吓的,我就觉得两条腿比灌了铅还沉,跑出去没多远,全身上下一点劲儿都没了,只能拖着腿往前蹭。
我跑一步,身后就嘎吱一声,就像是有人踩着树枝,一步不离地跟在我后面一样。
「你说,他能活不?」
那女人就在我后面,我跑一步,她就问一声。这回,我再也不敢吭声了,连头都不回的,使劲儿往前面跑。我没跑出去多远,就看见前面冒出来一道黑影。
老核桃?他肯定是听见麻雷子响,追上来了。
「老核桃!救命啊……」我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老核桃屋里的火炕上了,全身上下像是发烧似的,虽然盖着棉被,却还是冷得厉害。
我刚想喊老核桃,就听耳朵边上有人喊了一声:「你说,他能活不?」
「妈呀!」
那女人就站在炕沿边上,脑袋上垂下来的头发还在滴答着水,手里抱着的孩子脸上那红印都被水弄花了,红呼呼的蹭了一脸。这回,那孩子的眼睛睁开了,瞪着两只白花花的眼珠子,往我脸上瞅。
我吓得连声儿都出不来了,一个劲儿的在那儿张嘴,就是出不了动静,心口疼得像是要裂了一样。
那女人弯着腰往前凑了两下,把孩子直接放在我枕头边上:「你仔细看看,他还能活不?」
我正哆嗦的时候,就见老核桃一手拿着土烟袋,一手搓着两个楸子(东北的核桃),推门走了进来:「该活的死不了,该死的活不成。你还是哪儿来哪儿去吧!」
那女的像是没听见老核桃说话,使劲儿把那孩子往我身边推,像是要急疯了似的扯着脖子喊道:「你说他能活不?」
「给脸不要脸!」老核桃一抬手,像是拿石头打鸟似的,把手里的两个楸子甩到那女人头上。
「啊——」那女人尖叫的动静差点儿没把我的心给揪出来。
我眼看着那女人脑袋上被楸子砸过的地方冒出来一股青烟,她却一下跳到了炕上,抓着那个死孩子,推开窗户就跳出去了。
老核桃走过来,从炕柜下面翻出了三个麻袋片子,卷成一卷,用麻绳捆上,往胳膊下面一夹:「老实躺着,我去追她。」
我指着炕席上那几个黑漆漆的脚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老核桃抬手给了我一个嘴巴,我才回过神来,没命地喊了一声。
老核桃可没管我是不是快要吓疯了,夹着麻袋,转身就往山上去了。
我在他屋里呆了一晚上也没敢合眼,等到第二天天亮,老核桃还没回来。我就一直坐在门口等他,直到天色傍黑的时候,他才背着一个用麻袋套住的人进了院子。
老核桃装人的手法挺怪:一条麻袋从脚套上去,套到人腰的位置;一条麻袋扣个窟窿,从脑袋上往下套到腰;最后一条麻袋直接套人脑袋上,在脖子上扎活扣。
老核桃把人背到院子里,往地上一扔:「掀开脸看看,是不是,认准了,赶紧烧了。记着,只能掀脸看,别开别的地方。」
我使劲儿往自己手上拍了两下,才控制着手不抖了,掐着麻袋边儿,掀开一块,往里瞅了一眼,就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麻袋里那死人只剩下半边脸还有人模样了,另外半边脸像是被老鹰抓了似的,活活给撕下来一大块,里边的骨头都露出来了,看着就不像是人脸。
尤其是被老核桃用绳子扎起来的腰,看着还没我大腿粗呢!要不是内脏被掏空了,再怎么勒,也勒不出这个样儿来!老核桃到底弄下来一个什么东西啊?
我刚往老核桃那边看了一眼,他就冷着脸道:「是不是昨天追你的人?」
我仔细想了想,昨天那女的追我时,我就在她靠在炕沿上的时候看见过她半边脸,跟麻袋里那个人也差不多少,干脆点了点头:「是!」
「那行了。」老核桃伸手把那女人抓了起来,像是夹着行李似的夹在胳膊底下,转身又上了山。等他回来的时候,却空着两只手。
还没等我赔上笑脸,老核桃就炸锅了:「看把你能耐的,往坟地里扔麻雷子!你还想干啥?」
「你知道那坟地是怎么回事儿吗?那是聚阴气的地方!我故意在坟上掏个窟窿,就是为了把阴气泄出来;只有泄了地气,高大头那一家子才有救。你可倒好,一脚踩上去就算了,还敢往里扔麻雷子!炮仗一响,里面的鬼魂能不伤着吗?」
老核桃带着一副「鬼咋没有弄死你」的表情,咬牙切齿的道:「你小子要是胆儿肥,你别跑啊!我这边还没把那死鬼按下去,你倒先跑了!你身上沾着阴气呢,荒山野岭里的各路冤鬼不找你找谁啊?我要是再晚去一会儿,你就得让女鬼把你身上的阳气借光!你就得成那死孩子!」
我听了半天,才出声道:「你没走啊?一直在那儿看着?」
「我要是走了,你早死了。」老核桃没好气地道:「我一出屋就知道你跟在我后面。我故意装不知道,就是为了让你知道个深浅。」
「我这不是知道了吗……」我笑嘻嘻的道:「你究竟是啥人?」
「胡子!」老核桃一瞪眼。
我眼睛一下亮了!东北胡子闹得确实厉害,可是这胡子里也有好坏,东北抗联里有一部分人原先就是胡子。我最爱听别人讲胡子、讲大仙儿,干脆凑到老核桃边上:「你真是托天梁?」
我早就听人说过,一个绺子里除了大掌柜之外,最厉害的就是四梁八柱。这四梁的头一梁叫「托天梁」,也叫「搬舵先生」,是绺子里的军师,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行动前,要占卜凶吉;遇险时,要祈神庇佑。
老核桃连鬼都能打跑了,肯定是哪个绺子里的托天梁。
我这话刚一问完,老核桃就呸了一声:「托天梁算他娘的鸟鸟……老子是盘山鹰!」
我这一听更乐了,软磨硬泡的让他给我讲讲盘山鹰是咋回事。老核桃被我缠得没办法,才告诉我:
谁都知道托天梁是绺子里的军师,但是,多数托天梁都是扯蛋,不是混不下去的教书先生,就是半吊子的大仙儿,遇上事儿,除了能出个主意,什么都干不了。这样的人在的绺子,都是在山边晃悠,进不了深山;要是真被逼进了深山老林,说不定就出不来了。
绺子里真正有通阴阳、斩鬼神、跟仙家借路这种大本事的,叫「盘山鹰」。只有常年窝在深山老林里的龙头大绺子,才有盘山鹰;也只有盘山鹰带的绺子,才不惧鬼神。
老核桃的话,我当然不信:「你瞎扯啥呢?老辈人都说‘鬼怕恶人’。胡子不狠不凶,那还叫胡子?」
「滚你爹的!」老核桃张嘴就骂开了:「胡子再厉害也只能跟人横,跟鬼神行吗?」
「你在山外都能撞邪,胡子那可是常年活在深山老林里,个把月都不下山一回的;遇上官兵围剿,还得往更深的林子里钻,躲上三五个月那是常事儿,撞邪那也是常事儿!」
「解放前那会儿,是个人都知道,越深的林子里,怪事儿就越多,越往深山里去,出来的机会就越少。胡子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谁手上没沾过人血?杀过人的人,比常人更容易撞邪。一个绺子里,要是没个能跟鬼神打交道的人,进一次深山就别想再出来。要是没有能镇住鬼神的本事,师爷凭什么坐绺子里第二把交椅?」
我这一听,眼睛就亮了,死活缠着老核桃,要跟他学盘山鹰的本事。
其实,我那个时候还真没想太多,也就是个孩子心气,遇上觉得好玩的事情,就想跟着学。
「你想给我当徒弟?」老核桃看了我半天,才点了点头:「还行,有胆子、有义气,命也够硬,还没什么牵挂,做我徒弟倒是不错。可是,我有仇人,将来要是遇上了……」
老核桃想了半天,最后咧嘴一笑:「现在哪儿还有胡子了,拿江湖道道吓唬你干啥?我这点本事,要是带棺材里了,还真有点儿可惜……走,我带你去拜山。」
老核桃从家里翻出一捆子黄香、黄纸、一壶酒,又弄了只活鸡,就带着我往村头那边儿走。
我走了两步才问老核桃:「咱们这是去哪儿?」
老核桃头都没回:「去砍头坡。」
我让老核桃吓了一跳——那可是一个闹邪门儿的地方!
砍头坡,不是真用来砍人脑袋的地方。起这个名儿,全是因为坡下面有块石头,那块石头就像是一个被倒捆着双手、跪在地上往前栽倒的人;人脖子的位置正好搭在河边上,河水正好在石头前面推出来一个坑。怎么看都像是一个被拉到河边砍了脑袋的尸体。
更怪的是,不管下多大的雪,都埋不住那块石头的「后脊梁」。大雪天去看石头,就跟让雪埋了半截的尸体似的,还腾腾冒白气儿。
当地人宁可多走二里地出去,也从来不顺着砍头坡上山下山。他们都说,要是踩了那块「没脑袋」的石头,一准撞邪。
老核桃领着我去那儿干嘛?
等到了地方,老核桃才把东西对着死人石摆到地上:「一会儿,你就给那石头磕头,我不说停,你就别停。」
我一下愣了:「咱们不是得拜祖师爷吗?」
「盘山鹰,不拜祖师爷,就拜断头台。」
胡子不是没有祖师爷,东北胡子拜的祖师爷是达摩老祖。这事儿听起来挺奇怪,但确实是真事儿。达摩老祖是十八罗汉之一,十八罗汉劫富济贫,胡子为了标榜自己是义匪,才拜的达摩老祖。
老核桃絮絮叨叨的道:「干胡子的,十有八九逃不过脑袋上那一刀,不是被官府剁了,就是死在别人手里,拜断头台才是正经事儿。」
「这里有个现成的砍头坡,那是好事儿。要是没有,咱们就得砍颗树,放倒了之后,把树冠砍下来,当没脑袋的死人用。」
老核桃点了香,自己拎着公鸡站到了死人石后面:「跪下磕头。」
我刚一跪下,老核桃就把公鸡的脑袋给拧了下来,手一松,把没了脑袋的公鸡扔在了死人石上。
我也不敢多看,赶紧低下脑袋磕头。等我第一次起身的时候,正好看见,没了脑袋的公鸡顺着死人石往前跑,腔子里的血喷得满地都是。
我刚磕了三个头,就听老核桃喊了一声:「行了!」
等我抬头看时,那只鸡已经趴在死人石上面,鸡脖子正好压在石头的断口上,鸡血顺着石头一直往下淌;离老远一看,真跟刚被砍了脑袋的人一样。
老核桃踩在石头上,一脚把公鸡给踢进了河里,隔着河沟蹦到我前面:「你天生就是做盘山鹰的材料!咱们回家!」
老核桃告诉我,让公鸡跑断头台就是看祖师爷收不收我。公鸡像刚才那样停在石头正当中的,就代表石头替我挡了一条命,将来我肯定能躲过一次断头之祸。
公鸡没停正中间,他也一样收我,但是将来遇上大祸的时候,可就没有那么好运道了,不死也得落个残疾。
公鸡跑偏了,从石头上掉下来,那就是祖师爷不收我,老核桃说什么也不能传我本事。
可拜师没几天,我就后悔了……盘山鹰那套功夫简直就不是人练的!术门的功夫得学,杀人的功夫也得学,江湖规矩得学,就连木匠、炉匠这样的小手艺,他也教我。
我问过老核桃,怎么学这么多?
他说了,谁让盘山鹰是胡子呢?
要是光吃大仙儿这碗饭,学个请神看事儿什么的就够了。但是,当胡子不行!
胡子得有拔刀立腕的本事。真要上了阵,谁管你是不是师爷,见着了抡刀就砍、拔枪就崩;指着别人过来救你,脑袋都得让人拎走当尿壶。功夫就是保命用的。
「教你小手艺,那是盘山鹰的规矩。谁也当不了一辈子胡子,早晚有金盆洗手的时候。胡子不知道存钱,不在绺子里了,早晚得饿死,小手艺是为你安身立命用的。有时候踩盘子也能用上,好好学。」
我不好好学行么?
老核桃教人比鬼还狠,学不好就真踹人,我差点儿没让他踹死。一开始我天天哭,时间长了,也就不觉得累了。
我总问他,我什么时候能不学?
老核桃告诉我,他什么时候在我胸口上纹上一只鹰,我什么时候就能出师。
胡子纹身有讲究——胡子纹身只有龙、虎、鹰、狼。
只有掌柜的,才有资格纹龙、纹虎;绺子里最能打的纹狼;师爷只能纹鹰。一般绺子里的师爷,还没资格纹鹰。瞎往身上画花的,让人看见了,把你人皮揭下来一块都算是轻的,弄不好就得没命。
我知道老核桃也就是这么一说,他心里想让我继续上学,不会真给我纹身。那东西一上身,将来哪个大学敢收我?
我跟老核桃在一起住了十七八年,他除了不告诉我绺子里的事儿,一身本事一点儿没落的让我学了个遍。
本来的日子也就这么一天天的过去了,直到那年我高考完……
我刚从考场出来的那天晚上就接到村里的电话,说是老核桃要不行了。
我脑袋里顿时嗡的一声,连招呼都没跟别人打,就一路往回跑。老核桃都已经九十多岁的人了,年轻时还受过暗伤,我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撑到再见我一面,路上一点儿没敢耽搁。等我到家时,天也快亮了。
我一进家门,就看见老核桃穿着一身寿衣,盘着腿坐在炕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的看着门口,像是专门在等我。
「你不是快……」我想杀人的心思都有了!谁他么没事儿跟我开这种玩笑?
老核桃慢慢悠悠地开口道:「我昨晚上就死啦,你这是在跟死人说话呢。」
我当时就一个激灵。老核桃要是不想走,确实有拖上一天半天再走的本事。他说的不能是真的吧?
老核桃开口道:「我等你回来,就是怕你把我给烧了。记得,给我弄口棺材,亲手把我埋了,明白不?」
我刚一点头,老核桃立刻直挺挺地倒在炕上,没气儿了。
我没想到,老核桃怎么会说走就走,就这么没了,趴在他身上哭了个昏天黑地。哭归哭,他交代下来的事情还得办哪!
我不得不说,他给我出了一个难题,那个时候实行强制火葬,大白天抬棺材肯定进不了山,我被警察抓起来关几天是小,老核桃的遗愿完不成,我一辈子都不安心。
我守在老核桃身边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来。
我先用家里的木方子,像是做拼插积木似的,弄出来六块板子,到了地方只要先后一插就是一副棺材。抬板子山上,目标肯定能小不少,不容易被人发现。
接下来就是怎么上山,白天抬肯定不行,怎么走都能被人看见,我想来想去,最后偷摸给县里狗子打了电话,只说让他带几个信得过的哥们儿回来,帮我个忙。
狗子是我同学,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他念完初中之后就在社会上混,我们也就不常联系了。但是以前的情分还在,我的事儿,他不会不帮忙。
我在家等到天黑,狗子才带着四个人赶了过来,我在家的时候已经做好了一副担架,把老核桃放在担架上,用棉被盖了,我和狗子抬着担架,另外几个人背着木板,连手电都没敢开就悄悄出了村子。
进山的大路,在村子正面旁边有护林站的人,我们从那过去肯定得让人看见,干脆就转了个圈,从砍头坡方向上了山。
我前脚刚趟过河沟还没等踩着死人石,就听身后咔嚓一声,担架的两根棍子就全都断了,老核桃一下翻进了河里,我赶紧把老核桃从水里拽了出来,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眼泪也跟着流了下来。
坐在地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按理说,抬人的时候,杠子断哪儿,就该在哪儿下葬,那是死人自己选的地方,可我总不能把老核桃给埋河沟子里吧?死人石那里就更不行了,那块石头足有五六顿的分量,凭我们几个还能把石头掀开去埋老核桃?
狗子在边上看了好半天,才开口道:「要不,你把人背上,咱们继续往上走?」
事到如今,也只能这么办了,而且除了我,也没人敢去背死人。
我擦干了眼泪,把老核桃用孝带子绑在身上,背上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山上去,那时候,正好是深秋,蚊子成群成群的在草稞子里钻,没走多远我身上就被叮的全都是包,胳膊上钻心的刺挠,想挠还挠不着,就只能这么硬挺着。
死人身上本来就凉,加上被水给浸过,一溜溜的凉水顺着我脊梁直往下淌,冻得我连着打了几个哆嗦:「蚊子真他么多,狗子,你要是刺挠就站着挠挠。」
「没事儿,蚊子没咬我。」狗子一开口,我就觉得身上更冷了,冷的就好像有人直往我身上扔冰渣子。
我刚想让狗子给我点根烟驱驱蚊子,却发现狗子他们连个手电都没开:「你们怎么不开手电?」
狗子走在前头连头都没回:「我们能看着?」
「能看着?」我当时就觉得不对了,这深更半夜,荒山野岭的,就算是我这样练过功夫的人,也看不出多远,他们怎么就能看着路?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你瞎扯什么呢?赶紧把手电打开,我看不清路了。」
狗子说了一句:「开就开呗,你别害怕就行?」
我还没等说话,身后就亮起来两道说点光,光柱在狗子身上一晃,我才看见,他脑袋顶上好像是瘪了一块儿:「狗子,你脑袋怎么啦?」
「没啥,枪打的!」
我脑袋顿时嗡的一声,我前些日子听说,县城打黑毙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还是我们村,好像叫李国强。
李国强不就是狗子大号么?我们全村都叫他狗子,一叫就是十多年,谁一下能想起来他大名叫什么?加上我那时候正在专心备考,也没用心打听。谁能想到,我还叫回来一个死人?
「你别吓唬我!」我一下停了下来。
「谁吓唬你!」狗子背对着我站在了山坡上:「武警站在我背后开枪,枪管子就差没顶我后脑勺上了。一枪下去,天灵盖能掀起来半尺多高,脑袋能不瘪么?」
狗子是死人,那他带回来那些人。
我没回头,后面就有人往前走了两步,两个人一左一右的把我给夹在了中间,我鼻子里也跟着钻进来一股土腥味,就好像是有人带着一堆刚从地里挖出来新土,站到了我边上。
狗子在前面说了一句:「你真当我们是你叫回来?我是老爷子叫来的,要不是他让我们过来帮忙,你当我们能回来。」
「老核桃?」我下意识向往后看,结果刚一回头,就跟老核桃撞了个脸对脸,老核桃的眼睛不知道什么时候睁开了,下巴颏从我脑袋后面伸了过来,侧着身子往我脸上看。
我身子一激灵,差点就要把人往外面扔,可是老核桃的两条腿,却一下把我腰给缠上。右手也跟着勾在了我脖子下面,左手从我肩膀头上伸出了出来,往前指了指:「往哪去!」
我听着那声有点不想老核桃的动静,可是他值得地方却是胡子坟。我听老核桃说过,胡子坟里埋着他以前的弟兄。
我现在就算不想走,也不行了。老核桃勒在我脖子底下的胳膊,正绷着劲儿呢,只要他使点劲就能把我勒死。我也只能当老核桃有那个跟兄弟葬在一起的心思,硬着头皮往前走。
谁曾想我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前身后同时咔嚓响了一声,低头一看,狗子他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把四块棺材板给插在一块儿了,我正好被他们围在了中间。
那四个死人,一人抬着没底儿没盖儿的棺材一角,像是抬棺材一样把我围在中间,一步步推着往前走。狗子身前不知道怎么就冒出来一团绿光,从我这边看就像是他在前面挑了一盏绿色的灯笼。才方圆五六米给照得惨绿惨绿的一片。
老核桃把我脖子给勒的死死的,我现在别说是喊,就连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他说那,我就往哪儿走。
老核桃带着我从胡子坟边上绕了过去,一直走到一个山沟子里面,我才看见,那里有个不小的院子。院墙都已经塌了半边,站在墙外就能看见里面半间屋子。
「别是鬼宅吧!」我头皮顿时一麻。
李村一直都有人说,挨着村的山里有那么一个鬼宅,平时进山看不着,只有下雨阴天的时候才出来,谁要是一脚踩进去,就别想再出来了。
我脚步刚停了一下,就被死人用棺材拽进了院子,直到这时候,我才看见,那半间屋子其实就是一个小庙儿,庙里神龛上除了一个黄布蒲团什么都没有。
「过去,过去……」老核桃连着退了我两下:「过去跪供桌下面,一会儿,我踩着你上神位的时候,你千万别动,你一动,我可就得魂飞魄散了。赶紧走哇!」
老核桃踩着我上神龛?
他可跟我说过,除非脑袋让人给剁了扔地上,要不然咱们这颗脑袋活人不能踩,死人更不能踩。活人踩你脑袋,你这辈子没法抬头做人,死人要是踩你脑袋,等于踩灭了你头上的顶天火。变成鬼都得比别人矮半头!
可他现在要踩我?他到底是不是老核桃?
我背着老核桃一步一步往前走,眼看快到神龛的时候,忽然听见有人在我们后面喊了一嗓子:「不许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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