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誕生的七個階段
作者：趙荔紅
司湯達自撰墓志銘：
「米蘭人，活過、愛過、寫過。」
他對義大利有特殊感情：母親是義大利人後裔，自己又在米蘭讀書、旅行，生活過一段時間；他熱愛義大利藝術，撰寫過《義大利繪畫史》、《羅西尼傳》、《羅馬、那不勒斯、佛羅倫薩》，《義大利遺事》是根據一個義大利抄本故事編寫的，《帕爾馬修道院》又是以義大利生活為背景的；
除此之外，就是他終生都對一個義大利女子，瑪蒂爾德·鄧波夫斯基，充滿愛戀與深情。
Antico Caff Greco 司湯達經常在此寫作
瑪蒂爾德是一位義大利民族革命組織燒炭黨人，富有愛國心，受良好教育；19世紀初一批義大利知識分子致力於反抗奧地利統治，瑪蒂爾德是其中熱情的一員。
司湯達當時在米蘭，1818年遇見瑪蒂爾德並迅速愛上了她。但瑪蒂爾德始終不接受司湯達的愛情。這段不成功的戀情影響了司湯達的一生。
受自己戀情磨折，又想探究愛情到底是什麼，試圖了解一個高傲、敏感而富有才華和激情的女性的內心世界，司湯達因此撰寫了大量隨筆，這就是他的這本《論愛情》。
我讀的是劉陽譯本，江蘇人民出版社版，書名改為《十九世紀的愛情》。
這段戀情令司湯達又幸福又痛苦，但出於對瑪蒂爾德的敬意，他在書中從未直接流露瑪蒂爾德的名字，當不得不描述戀人的言談舉止或性情時，他常常將瑪蒂爾德化身為很多女子。
加上自己經常性的情感衝動，內心矛盾而糾纏，在義大利的處境（他甚至被認為是法國間諜）使他習慣於躲躲閃閃，這些使得這本書的結構、敘述看上去有點混亂，有些闡述不夠透徹，有些相當主觀，甚至前後矛盾。
但司湯達關於愛情相當敏銳深刻細緻的理解，對他以後小說中人物情感心理的寫作有重要影響。
《紅與黑》劇照
比如《紅與黑》中的於連、德·瑞那夫人，《帕爾馬修道院》中的法布利斯、克萊莉婭等主要人物身上，都可以看到司湯達及其戀人的影子。
尤其是，《紅與黑》中的德·瑞那夫人，名字就叫瑪蒂爾德，一個高傲貞潔的貴婦，兩個孩子的母親，與現實生活中的瑪蒂爾德一樣，不能不說是個巧合。
在這本《十九世紀的愛情》中，司湯達將愛情叫做「結晶」，他將愛情分為四種：激情之愛、虛榮之愛、肉體之愛、趣味之愛。
如果一定要這樣劃分，我認為於連對德·瑞那夫人的愛，包括了這四種的全部。
他還提出愛情誕生的七個階段，雖然他僅僅簡單列出七階段提綱，但非常切合陷入愛情的人們。
由於司湯達所描述的愛情觀，如他說的「薩爾茨堡的樹枝」，上面布滿了閃閃發光的結晶，讓人分辨不出樹枝了，所以本文只想從一個女子的視角（與司湯達男性視角反向行之），去詳細闡釋、體會他所說的愛情誕生的七個階段。
1·驚 嘆 ·
陷於愛情的女子是盲目的。
她可能傲慢、聰慧，出身良好，舉手投足都是優雅，對圍繞身邊的男子全都不屑一顧，甚至嘲笑那些陷於情感的人，雖然閱讀小說和故事，也會被愛情感動得淚流滿面。
可是，只要她命定的主神降臨，這個人，也許在旁人看來，平庸，甚至輕浮，渾身是缺點，不知如何偏就捕捉了她。她匍匐在他腳下，奉他為神明，一舉手一投足都牽動她的心思。
我想，這就是《小王子》中狐狸說的，她碰到了屬於自己的一朵「玫瑰花」。
在她眼中，他如此與眾不同，他的剛愎被驚嘆為「自信」「自傲」，他的固執，被驚嘆為「執著」，他的多疑與反覆無常，被認為是「思慮細密」，他的笨拙，被當作「樸質」。
她不許旁人說他半點不好，只要有人提出異議，她馬上以其全部智慧反唇相譏，甚至認為別人是「居心叵測」。
女子的天性是，她全部的生活都是以情感為重心，這就註定了一個陷入愛情的女子，會以她的幻想，無限地放大她的愛人的所有優點。
一個女子，
如果說愛上一個人，
不如說，她愛上的是她的想像。
2·多 么 幸 福 ，等 等 ·
司湯達說，從第一階段「驚嘆」到第二階段「多麼幸福」，大概間隔一年。
一個19世紀的男子大概需要一年，但那個時代的一個女子愛上某位男子，情況就更糟，我們常在小說中讀到某女情感無法慰籍，鬱鬱而終，魂魄飄零。
男子會製造各種機會接近女子，比如渥龍斯基之於安娜，於連對德·瑞那夫人，他們總是主動的。
19世紀受過良好教育的女子，羞於表露自己內心。她只能期盼那個男子偶然的垂青。
一次偶遇，眼神的偶然交匯，一場舞會的短暫拉手，一封信的幾個動人語詞，一次交談的親切語氣，馬上會令她感覺「多麼幸福」。
即便是現代社會貌似積極主動的女子，也依然羞於啟齒自己的愛，「想到我被那麼迅速/那麼強烈地吸引到他跟前，我不禁感到羞恥」，19世紀一個貴婦向女友這樣嘆息道，對現代女子也適用。
女子性別決定了她是被追逐、被左右、被愛著的。
一個陷入愛情的女子，她的內心如此敏感，這時候，不僅僅是她的戀人的顧盼會讓她產生「多麼幸福」的感覺，美麗的花，迷人的影象，小說里的愛情故事，一段纏綿悱惻的旋律，都會令她感到「多麼幸福」而經常性地熱淚盈眶，因為，愛和美是如此相像，全都讓內心情感豐沛而充滿感動。
3·希 望·
一旦感到了幸福的可能，就開始萌生希望。司湯達說，間隔一個月。其實或者更短、同時。
希望有更多的觸碰，更親密、更深切的心靈交流，與眾不同的眼神，獨屬於他和她的小秘密，心照不宣的感覺，由最早很單純的思念，演變為更多更渴望的肉體糾纏，從僅僅是呆在一塊，到希望拉手，到擁抱、接吻，到更長時間的廝守，這些希望，都是逐步增強的。
男子可能從眼神糾纏到擁抱接吻，中間沒有過度，而女子，將更多的想像停留在語詞、眼神、內心、情感上，她們有時候甚至害怕直接的肉體接觸，生怕那種不潔感會摧毀內心的想像。
但是火焰總是越煽越高，最後達到高潮。一旦希望得不到滿足，摧毀性的絕望也就迅速降臨。
希望和絕望幾乎是相互依賴、反覆出現，希望、絕望，恢復希望，再次絕望，而每一個小小的細節錯失，一次偶然的言語誤會，一個不合宜的動作，都可能導致戀愛中人的巨大絕望：「我永遠失去他了，我再也不可能和他在一起了。」
她大聲哭泣，自己折磨自己，自怨自艾，這種情形，一直要等到希望重新萌發，她就轉眼破涕為笑了。
4·愛 情 誕 生 了·
司湯達說，從希望到愛情誕生只是一瞬。決定性的一瞬，必須以什麼途徑完成呢？
可能是一次眼神的交匯，可能一個微笑，也可能就是直接的親吻，突如其來的擁抱。我想，愛情，絕對不可能只停留在語詞與幻想之上。
像柴可夫斯基與梅塔夫人那種，依靠書信往來，絕不見面的一輩子的愛情，那不是真的，是想像的，迴避一種實質性的愛。
真正的愛，激情之愛的同時，必定伴隨相當程度的虛榮（征服與被征服）、肉體（將精神之愛落實和維繫下來）、趣味（有共同的審美旨趣、語言，交流的可能）。
激情之愛如火花閃現，而後面的那些，則相當具體與綿長，司湯達將他們割裂，顯然不現實。
5·第 一 次 結 晶·
在司湯達這裡，結晶就是愛情。他說這兩個階段沒有間隔。他說的其實是一個階段。
結晶，更近於因愛情發生的肉體行為。愛情可能導致肉體行為。
對男子來講，毫無疑問，肉體行為不等於愛；但對於年輕女子而言，只有愛情才能伴隨肉體行為。
甘願將自己肉體奉獻給心愛的人，是一種勇敢的行為。尤其處女，第一次的奉獻，伴隨的是巨大的恐懼與絕望，對自我消失、由少女變成一個婦人的絕望。
其實對於成熟婦人，在肉體上的不自信，猶疑不決，恐懼感，也與少女一樣，她不能保證發生肉體行為之後，愛情是否還存在。所以她們同樣需要勇氣，來完成愛的結晶。
6·懷 疑 出 現 ·
由於愛情誕生只是一瞬間，這個瞬間會反覆出現。
愛著，懷疑，確認，
愛著，再懷疑，再確認。
尤其是女孩，當她陷入愛戀，她總是不自覺拿幻想中的那個人，去與現實的「他」比對，當真正接觸到他時，一些小舉動，一個小事故，與想像中略略偏差，她的懷疑就出現了。
而後，她會晃動她那羚羊般的小腦袋，在離開他的時間裡，反覆回想每個細節，因合乎內心幻想的他而微笑，因出現偏差而皺眉，女孩子們往往嘆息：天哪，你永遠不要接近你愛的那個人，你就讓他呆在遠方，你只要遠遠地看著他就夠了。一挨近，你就會失望。
7· 第 二 次 結 晶 ·
這種懷疑，一旦被合理解釋後，幸福又降臨了。
戀人間類似的反覆無常經常發生。為一些小事彆扭、生悶氣，幾天之後，又幸福地在一起有說有笑，這種事情難道會少嗎？
第二次會被認為比前一次情愛更濃，每一次相互懷疑後的再次聚合，都被戀人們認為是最幸福、最讓人又哭又笑的和好。
每一次
都是最難忘最深刻的愛戀，
都是最幸福的結晶。
直至將自己的熱情全部耗盡。
但有時候，不能成功地結晶愛情，反倒成為最深情的愛戀。終生難忘，耿耿於懷。
這似乎又與我說的第四階段，即 愛情誕生必須落實在具體行動相矛盾。
是的，我依舊認為，這種不成功的愛情，即便深切，也依然停頓在想像上。
想像的力量有時（並不多）具有神奇的穿透力，對藝術家和文學家尤其如此。
司湯達離開米蘭後四年，1825年，瑪蒂爾德就逝世了。
司湯達悲痛之極，他在自己這本書的一個抄本上寫了「作者逝世」，表示自己的心已隨瑪蒂爾德逝去，他還畫了一把手槍，表示自殺的意願。
他沒有死，卻將對瑪蒂爾德的深情融入到眾多的文學形象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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