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西抗戰史研究，他一個農民在最前面衝鋒陷陣

段培東（1935-2016）

農民作家、滇緬戰爭史研究者

滇西抗戰史研究第一人

文|戈叔亞

（滇緬戰爭史研究者）

幾乎每一個人，在接觸到滇西抗戰歷史的同時，就會知道段培東。上世紀90年代起，他陸續出版抗戰紀實三部曲《劍掃烽煙》《松山大戰》《怒山風雷》，把這段歷史帶到人們面前。

《騰衝抗戰紀實:劍掃風煙》

段培東 著

雲南人民出版社

1991年12月

段培東出生於1935年，日本軍隊衝進騰衝時，他已七歲。他親眼見過日本兵，親身經歷過騰衝戰役；在當今研究這段歷史的學者中，有這樣經歷的人鳳毛麟角，這是他最可貴之處。

在他開始研究的年代，國家尚未改革開放，這段國民黨正面戰場的歷史常被避而不談。他一個農民，沒受過學術訓練，沒有可靠的文獻資料佐證，更無法從國外獲得外文材料，就這樣走鄉串寨，跟當地的老兵、老百姓們聊天，再回到自家簡陋的窯洞里一一整理。這對於搶救已經快要失傳的歷史，意義特別重大。現在，有成百上千的關愛老兵志願者在做這樣的工作，但可以說，段培東是研究騰衝和滇西抗戰歷史、記錄口述歷史的第一人。

1942年5月，隨著中國入緬甸作戰遠征軍的全線敗退，日軍突入雲南，騰衝淪陷。

我1983年自雲南大學歷史系畢業，次年到騰衝，無意間了解到滇緬戰場的往事，觸動很大，於是開始了對這段歷史的研究，算來也三十多年了。許多人說我是研究這段歷史的老資格，但我認為不是，因為有段培東。他在我面前，如同一座山。

那時我看到騰衝國殤墓園的殘垣斷壁，從老百姓嘴裡聽到了一些零碎的故事，回家迫不急待地尋找資料。找到的第一本介紹騰衝抗戰的書，就是段培東的《劍掃烽煙》。但無數次去騰衝，我都出於敬畏不敢去自報家門。

雲南騰衝國殤墓園

很多年後，我才跟著騰衝抗戰學者李根志，第一次去拜訪他。段培東的家在騰衝北郊的油燈街，除了一間頗有點像樣的書房，和那個當年他曾奮筆疾書的窯洞，其餘和普通農家並無兩樣。六十多歲的段老扛著鋤頭剛剛從田間勞作回來，一身汗，一腳泥，也和普通農民並無兩樣。他對我們的到來喜出望外，趕緊上前握手擁抱，使忐忑不安的我一下子倍感親切。從此，我和他見面就多了一個禮儀：擁抱。

段培東家裡至今還保存著這間寫就《抗戰三部曲》的窯洞

每次和段培東交流都獲益匪淺。實際上，他知道的事情，遠比他寫出來的要多得多。對於他知道的一切，他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任何一個來訪者。

有些學者對段培東的研究方法頗有微詞，認為不夠嚴謹，但在我看來，他畢竟是在社會幾乎完全不了解、甚至不認可國軍抗戰的年代就摸黑工作的第一人。聽說他那時頂著很大壓力，曾遭遇非難，但他自己不太願提起這段經歷。在那個年代，這種歷史研究工作是要冒一些危險的，他遭受了什麼困難可想而知。因此，我對他多一份敬意。

一些人對他研究歷史的方法有不同看法，段培東是知道的，這對他是壓力，也是鞭策他改進的動力。第一次和他交談時，他就說，「你不欺負我，有些人欺負我。」他說這些話使我羞愧萬分。因為在這方面，我對他也有一個認識的過程。

踏踏實實的記錄口述歷史，看起來很簡單，但要長年累月堅持，就是一項不得了的工作。這和那些坐在家裡拍腦袋編故事、把抗戰吹得神乎其神的「抗戰神劇」大不相同——他們毫不費力寫出這些垃圾，是會誤導民意國策、禍國殃民的。

如今滇西抗戰研究結出了豐碩成果，與段培東在最前面衝鋒陷陣有直接關係。他調查的部分資料，已成為騰衝抗戰的標識性歷史章節，比如遠征軍進攻、成群結隊的老百姓觀看助威、老百姓如何保護失散遠征軍士兵等；他記錄的老兵，也最早得到志願者關愛和當地政府認可。

老兵陸朝儒原是遠征軍第54軍預備2師第6團士兵

2016年7月31日，段培東去世，享年82歲。許多人表達了對他的敬意。軍史學者、《國家記憶》和《父親的戰場》作者章東磐說，段培東「為這個國家推開了一扇洞見歷史的窗戶」。做過很多抗戰老兵口述的方軍說，「從書上知道他，就給老段一信，希望採訪。他回信：『歡迎』。就這樣，朋友至今。他走了，我很懷念他。」甚至七十多歲的雲南滇西抗戰研究會會長傅士敏說，他最早了解這段歷史也是通過讀段老的書。王選、余戈等抗戰學者，都感恩他對抗戰史的重大貢獻。

實際上，在騰衝，關愛老兵的老百姓何止他一人，成百上千的騰衝人從一開始就關心愛護老兵們，這才鑄造了段培東。反過來，正因為段培東帶頭，在滇西騰衝，很早就走出了一批潛身研究抗戰的人，有了當地政府對老兵的關懷，也才有了騰衝抗戰文化走在全國前面的可喜局面。

如今段老的頭銜和稱呼都很多，在我看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和「農民作家」，是對他最高的讚譽。

刊於《財新周刊》2016年第3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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