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武帝與巫蠱之禍:蠱在人心(下)|文史宴
大司馬亂入:丞相公孫賀之死,引發了人人自危的巫蠱之禍。然而長安城的腥風血雨之中,發起人江充的終極目標卻是宮中的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這原來是一起牽連極廣的政治陰謀。
文史宴公眾號特邀漢史達人菜園子發文,為大家揭示巫蠱之禍背後那隱秘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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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變生肘腋
漢武帝對神仙和長生不死之術的狂熱追求,在歷史上赫赫有名,在這點上他和始皇帝嬴政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
太史公《史記·孝武本紀》一開篇就明確指出,「孝武皇帝初即位,尤敬鬼神之祀」,其後更是通篇記載了武帝與方士交往、求仙問道的各種事迹,而對其畢生文治武功卻幾乎不著一字,其背後用意,頗令人玩味。
作為自然界的生物,人對死亡有著本能的恐懼心理。作為君臨天下唯我獨尊、擁有幾乎不受限制的權力和資源的君王,卻要和普通人一樣面對死神的終極裁決,這讓他們在考慮自身的生死問題時更加容易滋生出無力感和虛弱感——朕可以掌控天下,為何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死?
——這種感覺促使他們不顧一切地追求所謂的不死秘術,即使他們十分清楚這種追求如鏡花水月,也要像將溺死之人緊緊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永不言棄。
征和二年,武帝已進入人生的黃昏。多年來,在以超出常人的精力治理國家、布國威於四方的同時,他始終沒有停下追逐長生的腳步。他相信仙人的存在,也相信只要有一顆虔誠的心,只要付出足夠的努力,自己一定會得到仙人垂青,實現長生的夢想。
可是隨著年歲增長,身體還是不可抑制地一天天虛弱下去,傳說中的仙人還只是傳說。
多年來勞而無功,武帝十分憤怒,憤怒的情緒加上日漸衰弱的精神,使他產生了奇怪的想法:有人想要害他。這種被害妄想症時時糾纏著他,讓他一刻不得安寧。
與此同時,在武帝迷信思想的影響下,京師長安的氛圍也發生著十分微妙的變化,各式各樣的騙子、賭徒、神棍、政治投機分子紛紛向長安聚集。
他們聲稱自己見過神仙,或者擁有長生不死的仙方,或者有役使神鬼的力量,一時之間,長安城中神巫遍地走,方士不如狗,這些旁門左道之士裝神弄鬼,把京師搞得混亂不堪,妖氣衝天。
宮裡也不是世外桃源。武帝後宮人數龐大,婕妤、昭容、美人……諸般妃嬪為了得到武帝的寵愛明爭暗鬥。這些年輕的女孩子們根本不知道三十多年前的陳年往事,他們毫無顧忌地和女巫勾結,在屋中埋入人偶祭祀,所行的正是最為惡毒的巫蠱之術。
這無疑觸動了武帝敏感的神經,在被害妄想症的同時作用下,他大袖一揮,數百顆人頭紛紛落地。
在這種十分惡劣的生態環境里,武帝心緒不寧、神思恍惚。有一天,他在午睡的時候夢見有數千木人圍繞著他,這些木人手中握著棍子,高高舉起,一齊向他打來。他驚懼而起,竟生起病來。
作為一個年近七十歲的老年人,生病是很正常的事情,然而在某些陰謀家的眼裡,疾病也可以成為用來攻擊他人的武器。菜園子在本文一開頭就提到、且用了兩小節篇幅來介紹的江充大人這時跳了出來,他向武帝進言:
陛下之疾,在巫蠱。
這一招十分大膽,也十分陰險。
如果武帝還有年輕時的明辨是非、英武決斷之力,自然能看出江充所說的是一派胡言,那麼隨便給他治一個妄言欺君之罪,江充難逃一死。
既然「巫蠱」是武帝心中最為禁忌的部分,那麼江充硬要把巫蠱和武帝所患的疾病聯繫在一起,用心就顯得極其之險惡了。難道他不知道在「巫蠱」的罪名之下,會有多少人頭落地,橫遭屠戮?
江充的這一舉動再次證明了他是一個極瘋狂的冒險家和政治賭徒,這樣的人一旦掌權得勢,將會給整個社會帶來巨大的危害。
十分可惜的是,江充又一次賭贏了。
他這樣做的動機是什麼呢?
史書記載,江充眼見武帝年老,害怕武帝去世、太子劉據登基為帝之後會對他不利,所以提前採取行動,故意把禍水引向太子,讓太子失去繼承帝位的機會,以保證自身安全。後世也有人分析,江充此舉就是為了復仇,是平民階級向貴族階級的復仇。
第一種是傳統的史家觀點,也符合人的一般心理狀態,第二種則把江充看做一個具有悲劇氣質的英雄人物,充滿了理想主義的文學色彩。
所以菜園子還是傾向於傳統觀點。
這裡要簡單介紹一下武帝和太子、江充和太子之間的關係,這有助於理解他們此後各自的行為動機。
太子劉據元朔元年(前128年)出生,到征和二年已經三十七歲。他是武帝的嫡長子,出生以後,武帝對他十分喜愛,為他遍請飽學鴻儒,悉心教育。太子二十歲行冠禮之後,武帝為太子專門修建博望苑,「使通賓客」,一直把他當做未來的接班人來培養。
太子長大以後,性格仁恕溫謹,與武帝相差很大,再加上這時後宮嬪妃又為武帝生下了四個兒子,皇后衛子夫色衰愛弛,武帝對太子的愛意無形之中降低了不少,皇后和太子經常有不自安之意。
圍繞著武帝和太子,分別形成了兩個不同的官僚集團。武帝用法嚴苛,太子為人寬厚,因此「群臣寬厚長者皆附太子,而深酷用法者皆毀之」,縱使父子之情仍在,兩個集團政見的不同必然引起集團成員之間的相互攻訐。
武帝年老之後,獨居甘泉宮,與皇后、太子絕少相見,客觀上也為部分別有用心之人離間父子關係創造了很多機會。不過總的來說,武帝對太子還是信任的,也沒有產生易儲的想法。
因此在巫蠱之禍發生之前,武帝和太子的關係,談不上有多親密無間,但也還相安無事。
江充和太子之間的關係,就十分緊張了。江充擔任繡衣使者時,執法嚴格,不畏權貴(當然我們知道江充這所謂的剛正不阿其實也是他做給武帝看的,因為武帝喜歡嘛,以江充的情商智商,做起來自然得很)。
有一次江充發現太子家人乘坐馬車在皇帝專用的馳道上行駛,當場將其拿下,並將車馬充公。
太子知道後,派人專門找到江充求情,希望他能網開一面:「我並非珍惜車馬,而是實在不想讓父皇知道此事,認為我御下無方,請江君您寬大為懷!」沒想到江充油鹽不進,連太子的面子都不給,仍據實上稟武帝,受到了武帝的褒獎:「做大臣的就該如此!」
由此,江充和太子結下了梁子。
閑話少說。江充向武帝進言之後,武帝果然信以為真,他立即下令組成聯合調查組,對巫蠱之事進行徹底調查。調查組的組長為江充,成員為按道侯韓說、御史章贛,黃門(閹人)蘇文,另外還有胡巫若干,兵士若干。
江充是一個傑出的戰術家。他明明要去陷害太子,卻不直接向太子開刀,而是先從外圍開始操作,這樣既可以掩蓋自己的真實意圖,避免引起武帝的疑心,又能夠為後面的大戲做好鋪墊,顯得一切都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他帶領調查組成員,在長安城中掘地三尺、處處開花,挖出了不少人偶,再將相應人犯抓捕歸案,有拒不認罪的,則以燒鐵鉗灼,施以酷刑,屈打成招。
他故意把聲勢做得極為浩大,因為聲勢越大,他針對太子的真實目的就隱藏得越好。他發動老百姓相互告狀揭發,使得城內的白色恐怖氣氛臻於極致,人們的恐慌情緒被推向高潮,為了不被他人誣陷告發,只能先去誣陷告發他人。
於是,每天都有人偶被挖出,有巫蠱祝詛者被誅殺,因此而死的,前後竟然達到數萬人之多!
江充為禍之烈,為害之甚,可見一斑。為了一己之私利而陷數萬百姓於死地,江充可謂民賊。
在江充的計劃里,這只是開始,還遠遠沒到結束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盯著宮裡。
很快,他向武帝彙報了調查組的調查結果和輝煌戰績:巫蠱之事的確存在,臣先前所言非虛。而且,根據臣屬下望氣之人的報告,宮中亦有蠱氣!望陛下允許臣等追查到底,以絕後患!
武帝袍袖一揮,照準。
於是,聯合調查組正式進駐皇宮,武帝則在長安城外的甘泉宮中,密切關注著事態發展。
工作組在宮中遍地掘蠱,甚至連武帝的寶座都挖壞了。後宮希幸夫人第一個中招,在她居住的宮室之中挖出了人偶。
外圍清理乾淨以後,江充把矛頭對準皇后衛子夫和太子劉據,倚仗著有武帝的支持,他們肆無忌憚地在皇后和太子宮中到處開挖,挖得溝壑縱橫,皇后、太子連放床的地方都沒有。
這哪裡是調查,這特么是土撥鼠再世啊!
面對如此羞辱,衛子夫和劉據的惱怒憤恨之情可想而知。可是江充的後台實在是太硬,而自己目前的地位和處境早非當年可比,明明知道這幫人就是沖著自己來的,偏偏無計可施,一點辦法沒有。
如果我兄長衛青在世,這等宵小之徒豈敢如此猖狂?
所謂世態炎涼,人心如蠱,大抵如此吧。
難道三十多年前陳皇后舊事,又要在我衛子夫身上重演一遍嗎?
面對著一片狼藉的宮室,皇后心頭,已被一片無邊無際的陰霾所包圍。
五、長安大戰
事情走到了這一步,江充已經無法回頭。
他用數萬百姓的生命,鋪就了通向皇宮的道路,又用希幸夫人的生命,鋪就了通向皇后、太子寢宮的道路。
現在,皇后和太子宮中有沒有埋著人偶,其實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江充,終於以一個裁決者的姿態,站在了皇后和太子面前。
「在太子宮中,發掘出很多人偶,又發現了記載著大逆不道言論的帛書。應當將此事據實上報陛下。」他志得意滿地對調查組其他成員道。
其他人沉默無語。當初受陛下委派參加調查組,以為不過是一件尋常的差事,沒料到事情居然會鬧得這麼大,如今騎虎難下,只能硬著頭皮往前走,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全部交給江充。
至於那些沾滿了泥土的桐木人偶,誰還會關心那到底真的是太子埋下,還是江充栽贓陷害呢?現在看來,江充早就計劃好了每一步,此人用意之險惡,心機之深刻,計劃之周詳,手段之殘忍,步驟之繁複,實在遠非常人所能想像。
「幸好我不是他的敵人。」大家都這樣想。
現在,證據確鑿,皇后、太子行巫蠱之術,詛咒皇帝陛下,大逆無道。只需將此調查結論上奏天聽,皇后和太子就永世不得翻身了。
到目前為止,一切都完美地按照計劃在進行,只差最後一步,江充就可以完成他人生中的最大事業:一個草根平民,只要努力奮鬥,也可以把天潢貴胄拉下馬!
然而,江充千算萬算,終於還是少算了一點。
這一點,就是人心。
人心是會變的。
是的,太子劉據為人寬厚,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深宮之中,七歲被立為太子之後,在武帝的關愛和衛氏家族的護佑之下,太子之位十分鞏固。後來即便是衛青、霍去病紛紛去世、皇后寵浸衰,畢竟衛氏餘威仍在,武帝也還顧念著往日情分,故而在繼承帝位的問題上還沒有碰到太大的危機。
因此,劉據一直沒有見識過大風大浪,沒有體驗過驚心動魄的政治鬥爭,無論在膽識、謀略、氣魄和鬥爭手段上都還不成熟。江充也正是通過這點料定太子在他面前只會乖乖束手就擒。
可是狗急了還會跳牆,何況是人?人心,大概是這個世界上最複雜、最多變、最難以預料的東西了。
劉據一開始確實被聯合工作組的氣勢給嚇住了,尤其是自己的寢宮中莫名其妙的挖出一堆桐木人偶之後,他更是方寸大亂。情急之下,他找來自己平時最親近的人——少傅石德,商量對策。
石德卻給劉據出了個餿主意。他是這樣說的:
「今年年初,前丞相公孫賀父子因巫蠱之事,被陛下誅殺,陽石公主、諸邑公主和您的表兄衛伉也受牽連而死。今天,工作組在您的寢宮裡挖出了人偶,到底是他們故意栽贓陷害您,還是您自己埋的,您已經百口莫辯,說不清楚了。
依老臣之意,您不妨以皇帝陛下的名義,把這幫人抓起來,先斬後奏。況且,陛下如今身患疾病,且在甘泉宮中,皇后幾次寄去問安的書信都沒有得到回復,陛下此時是不是還在人世,都難說得很,如今奸臣橫行,太子您難道不想想扶蘇的事情嗎?」
公子扶蘇是秦始皇長子,秦始皇去世後被二世、趙高矯詔逼令自殺。
這個主意確實很餿。江充等人,再怎麼說也是武帝派出的欽差大臣,奉詔行事,代表著武帝的權威,具有政治上的合法性和正當性。
在漢律中,矯詔是十分罪大惡極的行為,即便是太子亦不能例外,劉據如果假借武帝的名義將江充等人誅殺,即使能夠躲過眼前的危機,事後也必定會受到武帝嚴厲的懲治——冒充皇帝的詔諭,無異於謀反。
所以,劉據不同意石德的意見。他說:「為人子者,怎麼可以隨便誅殺父皇派出的大臣!不如到父皇面前謝罪,說不定還可以倖免。」他想去甘泉宮面見武帝說明情況,卻發現宮門已被工作組控制,出宮的路已被堵死。
此時形勢已經十萬火急,再等下去恐怕真的只有死路一條了,不得已,只得接受石德計策,拼吧!
此時是征和二年七月壬午。
太子劉據派心腹假傳詔諭,抓捕江充等一眾調查組成員。
事變猝然,調查組一干人等都沒有料到平日里寬厚溫順的太子行動如此迅速,因此沒有任何防備。
按道侯韓說懷疑詔諭有假,不肯受詔,被當場格殺;御史章贛、黃門蘇文趁混亂逃回甘泉宮;江充作為謀主,受到太子人馬嚴密盯防,被捕。
開弓沒有回頭箭,閘門一旦放開,水勢就再也不可控制。母后衛子夫失寵之後,劉據一直謹小慎微、戰戰兢兢,在武帝面前不敢有任何逾越的行為,這才保得太子之位不失,沒想到今天忍無可忍之下,直接就觸犯了漢律中最為大逆不道的罪行
——既然已經觸犯,那便不需要再有任何忌諱了,一條死罪是死,再多一條,也不會壞到哪裡去。
太子下令打開宮中武庫,取出兵器分發給守衛宮殿的士卒,組織起了一隻規模不大的部隊,然後告示百官:江充意圖謀反。
當衛兵將江充押解到劉據面前的時候,太子心中的怒火不可遏制地燃燒起來。
這個人如此奸詐惡毒,離間自己和父皇之間的關係,把自己推向萬劫不復的深淵。父皇春秋已高,如果不是江充設下陰謀詭計,自己只需要再等待數年,也許數年都不用,等父皇晏駕,自己就可以登上帝位,將這狗賊碎屍萬段,三族全誅。
如今,這一切都不可能了,矯詔之罪,擅發宮衛之罪,斬殺父皇使臣之罪,與謀反無異,父皇是不會放過自己的。做太子做了三十年,苦苦等待了三十年,最後居然是如此結果……想到這裡,他抽出腰間長劍,指著江充怒罵:「趙虜!你陷害了你趙國國王父子還不夠,還要來陷害我們父子!」
江充反而出奇的平靜。事已至此,結局已經註定,自己不會再有任何生還的希望了。政治鬥爭本來就是一場零和遊戲,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一個賭徒,不太可能一直擁有好運氣,自己已經贏過好多次,這次輸了,也不是太令人意外的事情。
況且,太子的下場也不會比自己好多少,這樣看來,也不能算全輸了吧。稍微有些可惜的是,不能看到自己所布之局的最終成果。他眯著眼睛看了看眼前這個衣著高貴卻孱弱不堪、身子因憤怒而微微顫抖的太子殿下,微笑著搖了搖頭。
這個人啊,從來都不知道人世間的艱難和險惡,這次讓你經歷一下,就當是給你補上一課吧,我的頸血,就當做給你送行的鮮花好了。
蘇文逃回甘泉宮,在武帝面前涕淚橫流,添油加醋地一番述說。武帝開始並不相信太子謀反,他分析說:「太子看到調查組進宮,心中肯定害怕,再加上憤恨江充等人,所以才發生如此變故。」
英明如武帝,沒有去過現場,竟然如親眼所見事情前後經過一般,實在是令人嘆服,然而,在他內心深處,難道就沒有故意縱容江充等人如此行事的念頭么?
自從太始三年,鉤弋夫人生下幼子劉弗陵之日起,他難道就沒有廢除劉據的太子之位,立劉弗陵為太子的想法么?否則,何以把鉤弋夫人所居宮室之門命名為「堯母門」呢?
可是,多年前衛子夫端莊嫻靜的笑容,小據兒嬌憨可愛的神態還會時不時地浮現在眼前,那時他才二十九歲,他是何等愛戀這個侍女出身的皇后,何等喜愛剛出生的長子啊。
在十分矛盾的心情之下,他向長安再次派出使者,召太子前來問話。
沒想到這使者卻是個膽小鬼,他手持皇帝符節,在長安城外逡巡不敢進城,轉了一大圈以後回到甘泉宮向武帝稟報:太子確實謀反,要斬臣,臣匆忙逃出,這才保住性命。
這個無恥的謊言終於讓武帝相信太子謀反,最後一絲和解的機會徹底消失。大怒之下,他下詔,命令丞相劉屈氂(lí)率兵平叛。
劉屈氂,中山靖王劉勝之子,貳師將軍李廣利的兒女親家,一個能力平庸、膽小如鼠之人,接替公孫賀成為新一任丞相。
劉據初起兵時,劉屈氂在長安城中,驚嚇不已,挺身逃命,連皇帝頒發的丞相印綬都弄丟了。
武帝對這個宗室子弟又氣又怒,他從甘泉宮來到緊鄰長安的建章宮坐鎮指揮,親自製定了平叛方略,下詔切責劉屈氂,命令他發動三輔地區(即京畿地區)軍隊向太子進攻。
劉據這邊也是一刻也沒閑著。他先是向百官發布公告:陛下在甘泉宮,因病受困,懷疑有奸臣意圖作亂。我當舉兵,以清君側。
然而守衛宮城的衛士數量太少,劉據假借皇帝命令,釋放長安監獄中的囚徒,把他們武裝起來,又派遣一個名叫如侯的囚徒帶著太子符節徵發長水、宣曲的胡人騎兵相助,因侍郎莽通阻撓未果。
這時,太子想起了駐紮在城中的精銳部隊:北軍,他親自乘車到北軍駐地南門外,宣召北軍使者任安,並授予符節,命令他發兵,然而任安接受符節之後,閉門不出。劉據無計可施,只好帶領手中不多的軍隊,驅趕四市百姓數萬人,來到長樂宮西闕下。
在這裡,兩軍相遇了,一場同室操戈,避無可避。
任何語言也無法描述這場慘絕人寰的廝殺。大漢的軍隊和大漢的百姓,他們在當權者的驅使之下,如螻蟻一般相互殺戮啃咬,卻不知道殺戮啃咬的目的是什麼。
他們喪失了自我的意志,手中的刀劍無意識地舉起,無意識地放下,麻木地收割著一條條性命。殺人,或者被別人所殺,這是他們僅有的選擇。
天子之怒,伏屍百萬,流血漂櫓,人命賤如草芥。
《漢書·劉屈氂傳》記載,
合戰五日,死者數萬人,血流入溝中。
六、無人生還
戰爭,無疑是人類所能夠創造出來的最為慘烈的互相殺戮方式。《左傳》中說,「國之大事,在祀與戎」,人類的歷史幾乎就是一部戰爭史。
戰爭只是一種手段,其目的是通過贏得戰爭的勝利而實現己方戰略目標。但是,戰爭的雙方,無論誰勝誰負,都不可避免的要付出十分慘重的代價。
秦趙長平之戰,勝利的秦國坑殺了趙國四十萬降卒,自己在戰爭中也元氣大傷,「秦卒死者過半,國內空」。
武帝和親生兒子劉據的這場內戰,由巫蠱之禍引發,其性質是一場空前殘酷的國內政治鬥爭,死去的都是大漢健兒,損耗的是大漢的元氣和實力。在長樂宮前堆積如山的屍體和粘稠如漿的鮮血背後,沒有人可以真正笑到最後。
稍微考察一下參與這場政治鬥爭、或者有意無意被捲入其中的諸多人物的命運,我們可以很自然地得出這個結論。
長樂宮之戰,太子一方只有極少數的正規軍加上刑徒、長安市民,而丞相劉屈氂則有著強大的漢軍精銳,戰鬥的結果可想而知。在劉屈氂一方對劉據一方完成絕殺之後,劉據帶領少數侍衛從長安城南門——覆盎門逃離。
守衛覆盎門的是司直田仁所部,田仁原為衛青部屬,為人正直有幹才,出於對太子的同情、不忍見武帝和太子骨肉相殘,田仁打開城門,放太子離去。
劉屈氂欲斬田仁,御史大夫暴勝之(此人也是一員幹吏,曾被武帝任命為繡衣使者,巡視天下郡國,打擊豪強姦猾,名震天下)勸誡說:「司直也是朝廷二千石的大吏,您要處置他,恐怕得先向陛下稟報才對。」劉屈氂於是釋放田仁。
武帝知道之後大怒,派使者責問暴勝之道:「司直放縱謀反之人,丞相斬之是按照律令行事,你為何阻攔?」暴勝之驚懼惶恐之下,自殺而死。
北軍使者任安,收受太子符節後閉門不出,雖然沒有為太子提供軍事支持,然而也被武帝斥責為首鼠兩端,與田仁一起,俱受腰斬之刑。
田仁和任安,都是當時朝廷中為數不多的人才,出身貧寒,能力出眾,兩人也是十分要好的朋友。《史記》中記載:
有詔召見衛將軍舍人,此二人前見,詔問能略相推第也。田仁對曰:「提桴鼓立軍門,使士大夫樂死戰鬥,仁不及任安。」任安對曰:「夫決嫌疑、定是非、辯治官,使百姓無怨心,安不及仁也。」武帝大笑曰:「善。」
兩人都不願意捲入這次政治鬥爭,最後卻又身不由己被裹挾其中,令人扼腕嘆息。
這裡要多說一句的是,他們倆都是太史公司馬遷的好友,司馬遷流傳千古的《報任安書》,就是寫給這位北軍使者的。
太子劉據,出逃至湖縣泉鳩里,不久即被官府發現,派兵圍捕,劉據上吊自殺而死,兩個兒子被官兵所殺。太子門下賓客,都被誅殺,其中跟著太子起兵的,全族被誅。
皇后衛子夫,早在長安城兵敗之時,就在宮中自殺。
率兵鎮壓太子的劉屈氂,和貳師將軍李廣利密謀擁立李夫人之子昌邑王劉髆為太子,事發,又被內者令郭穰告發以巫蠱祝詛皇帝,以大逆不道之罪被處死,劉屈氂腰斬,其妻梟首,李廣利之妻也連坐而死。
當時李廣利正在出征匈奴,聽聞消息之後即向匈奴投降,李氏宗族遂全部覆滅。
巫蠱之禍後數年,武帝終於認識到犯下的錯誤,了解太子當時只是害怕惶恐,並沒有謀反之心,心中悔恨,於是開始大面積清算:江充全家被族滅,黃門蘇文在橫橋上受火刑而死,在泉鳩里加兵刃於太子的,剛開始被封為北地太守,後來也被族滅全家。
在平叛中有功的侍郎莽通,在江充全家被族後擔心自己遭受同樣命運,於後元元年(前88年)和哥哥莽何羅一起行刺武帝,被發覺後處死。同樣立有功勞的大鴻臚商丘成,同年被指詛咒武帝而自殺。
這正是: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武帝在長安城內建「思子宮」,在劉據自殺處建「歸來望思台」,以紀念太子,「天下聞而悲之」。我們無從推知,這是他真的後悔自己當年的行為,還是為了掩飾自己做給天下人看看而已?
後元二年(前87年)二月丁卯,武帝崩於五柞宮,時年七十歲。繼承帝位的是武帝幼子、鉤弋夫人所生的劉弗陵,是為漢昭帝,他繼位時年僅八歲,霍光受武帝遺詔為輔政大臣,「行周公事」。
這位霍光大人,是霍去病的同父異母弟弟,算起來也是衛氏外戚集團的成員。
歷史的車輪滾滾向前,曾經叱吒風雲的人物都沒入黃土,當朝陽從白鹿原上噴薄而起的時候,新的一天,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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