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蠱之禍:蠱在人心(上)|文史宴
大司馬亂入:漢武帝晚年的巫蠱之禍,導致皇室動蕩,武帝朝本已十分惡劣的政治生態進一步惡化,已成熟的太子劉據之死,更間接導致了西漢晚期外戚對政局的主導。巫蠱之禍及其發起者江充,其實植根於深厚的政治背景和社會傳統之中。
文史宴公眾號特邀漢史達人菜園子發文,講述巫蠱之禍的來龍去脈,請大家欣賞。
漢武帝劉徹,是中國歷史上一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他年輕時英武進取,文治武功都達到了巔峰,可稱得上是前無古人。《漢書》的作者班固評價他說:
孝武初立,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遂疇咨海內,舉其俊茂,與之立功;興太修學,修郊祀,改正朔,定曆數,協音律,作詩樂,建封禪,禮百神,紹周后,號令文章,煥焉可述,後嗣得遵洪業而有三代之風。
然而,在這位雄主的身上,缺點與優點顯得同樣突出。司馬光在《資治通鑒》中就十分深刻地指出:
孝武窮奢極欲,繁刑重斂,內侈宮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遊無度,使百姓疲敝,起為盜賊,其所以異於秦始皇者無幾矣。
把他犯的錯誤和秦始皇相提並論。作為國家至高無上的君主,在權力這個倍增器的作用之下,其個人的一言一行會被無限放大,從而對整個國家產生或正面、或負面的巨大影響,所謂「一言以興邦,一言以喪邦」,說的就是這個意思。
這種「倍增器」的效應,在漢武帝身上體現得尤為明顯,從後世的眼光來看,漢武帝固然帶來了一個強盛的時代,卻也為西漢後期的衰亡埋下了種子。
巫蠱之禍,就是武帝在晚年時期犯下的一個巨大錯誤,其對歷史走向的影響,可謂十分深遠。而要講好這個故事,我們得先從一個小人物開始。
這個小人物,名叫江充。
一、江充出世
江充,本名江齊,是趙國邯鄲人氏。
這個趙國,雖然地理空間和戰國七雄之一的趙國處於同一位置,但是政治意義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它是漢朝天子分封給劉姓皇族的封國。
秦始皇統一中國以後,廢除了周朝的封建制,在全國範圍內建立了郡縣制,軍政大權統一掌握在朝廷手中,「天下之事無小大,皆決於上」,進一步加強了中央集權,在中國歷史上開一代先河,並延續長達兩千多年。
漢高祖劉邦推翻秦朝統治建立漢朝以後,分封劉姓子弟親戚為諸侯王以拱衛中央,部分恢復了周朝舊制。
江齊出身草根,卻和《紅與黑》里的於連一樣,懷揣著躋身上流社會、坐擁榮華富貴的夢想。有這樣的夢想沒有錯,才學之士通過自身努力,也完全可以謀得一官半職、從而進入統治階層。
比如和江充同時代的朱買臣,出身貧寒,在能力和機遇的雙重作用下得到武帝賞識,位列九卿,就是一個充滿了正能量的勵志故事。
江齊和朱買臣相比,追求富貴的野心相同,道路選擇卻完全不同,朱買臣的道路叫「攀登」,他選擇的道路,叫「攀附」。
看似柔弱無力的藤蔓,一旦纏上了高大挺拔的樹木,就會展現出自己猙獰的一面。它緊緊貼住對方,用盡氣力向上攀爬。
樹木的枝椏伸向哪裡,它就纏向哪裡,它把自己的身家性命和樹木緊緊捆在一起,同進不同退,共榮不共枯,它不斷從樹木中吸取養分,阻斷樹木經脈,當樹木不堪重負被糾纏至死時,它的觸鬚,又悄悄地伸向另一棵樹木。
攀附者的心理,是一種典型的實用主義和功利主義心理。在他看來,任何人都可以簡單的區分為「有用」和「無用」兩種,有用者,或者是他的幫凶爪牙,或者是他晉身的階梯,無用者,在他眼中沒有立錐之地。
而所謂的有用和無用也並非一成不變,隨著形勢的變化,有用可能淪為無用,無用也未必不能轉化為有用。總之,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工具。
江齊胃口很大,心情也十分迫切,他不滿足於一步步慢慢來,這樣太耗費時間了,他等不起,所以一出手就瞄準了趙國的最高統治者:趙王劉彭祖及其太子劉丹。
江齊本人高大魁梧,長得也是一表人才,氣質上佳,從外表上來看儼然是一個濁世翩翩佳公子,他更有一個妹妹,容貌姿色十分出眾,兼之能歌善舞,被劉丹收作夫人。
江齊妹妹怎樣嫁入豪門,史書中並無明確記載,但是從江齊本人的行事做派來看,我們有理由相信他在其中起了相當的作用,甚至可以大膽猜測,就是他把妹妹推薦給劉丹的。
縱觀整個漢代,靠裙帶關係上位的例子不勝枚舉,遠的不說,宮廷樂師李延年就是因為把親妹妹李夫人推薦給武帝,從而整個家族一步登天,由倡優而成豪族,其兄長李廣利更成為權傾一時的「貳師將軍」,真可謂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
江齊看在眼裡,不知道有多少羨慕嫉妒恨,既然家裡有一個不遜色於李夫人的妹妹,條件如此得天獨厚,不好好利用,豈非可惜?
靠著妹妹的關係,江齊一躍而成為趙王劉彭祖眼中的大紅人、座上賓。
劉彭祖是漢景帝第八子、漢武帝的同父異母哥哥。這人人品十分卑劣,為人奸詐,巧言令色,陽奉陰違,兩面三刀。
武帝時代,諸侯王的權力已受到極大的限制,身邊的相國和二千石級別的官員,都由中央政府委派任命,以對諸侯王起到監視和牽製作用。
根據史料記載,每當有新的相國和二千石級別的官員到趙國上任,劉彭祖就身著黑衣扮作奴僕,親自出迎,先用花言巧語贏得對方信任,又設置各種圈套引誘對方上當,如果對方言語失當或者觸犯了朝廷禁忌,劉彭祖就將此人言行記錄下來,作為要挾對方的籌碼:
要麼你跟我一起幹壞事,要麼你就坐牢去吧。此人心思狠毒,可見一斑。
而江齊居然能夠成為此人的心腹,一方面說明了他為人行事八面玲瓏,到什麼山唱什麼歌,看什麼菜吃什麼飯,的確有兩把刷子,另一方面也證明了我們先前的判斷,他把自己的妹妹當做攀附豪門的工具,實在也不是什麼善類。
攀附上趙王,只是江齊計劃中的第一步,他的理想和抱負遠遠不止如此。
在和劉彭祖、劉丹的交往過程中,他從厚黑學大師劉彭祖身上學到了坑蒙拐騙等各種鮮活生動的險惡手段,又通過各種或公開或隱秘的渠道逐漸掌握了王府中大量的陰私秘密,這些陰私秘密被他牢牢地抓在手中,引而不發,只待合適的時機點燃。
不過,劉丹也不是什麼省油的燈,時間一長,他心裡就怎麼想怎麼不對勁:這位大舅哥知道我這麼多秘密,不會哪天就把我給出賣了吧?人心隔肚皮,這年頭,誰能信得過誰呢?要確保自己做的那些不法之事不泄露出去,萬無一失的做法就是先下手為強。思前想後,他決定對江齊動手。
自信滿滿的江齊沒有想到紈絝子弟劉丹竟然會搶在他前面撕破臉皮採取行動,而此時他也沒有任何能力和資本與之對抗。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狡猾如狐狸的他及時嗅出了危險的氣息,在間不容髮之際逃過了劉丹的追捕,隱入人海,消失得無影無蹤。
劉丹內心的憤怒可想而知。他精心籌劃,周密布置,本以為小小一個草民,定然是手到擒來毫不費事,沒想到此人深藏不露,居然能在他一手遮天的地方從容遁走,在這趙國境內,還有他抓不到的人,辦不到的事!對江齊個人的憤怒化為對他整個家族的報復,他下令,將江充全家滿門抄斬。
權力使人瘋狂,絕對的權力使人陷入絕對的瘋狂。利令智昏之下,劉丹做出了非理性的選擇,把自己徹底推向了江齊的對立面,事實證明,他將為這一選擇付出慘痛的代價。
江齊也充滿了憤怒。他小心翼翼隱匿行跡,一路向西,目標長安。從這天開始,他不再是江齊,而是江充。
二、朝廷心腹
棄市,是一個十分生動形象的詞。在鬧市將犯人處死並暴屍街頭,「刑人於市,與眾棄之」,可對普通民眾產生巨大的震懾作用,所以從商周開始,棄市之刑一直都是統治階級「死刑工具箱」里最重要的選項之一。
劉丹追捕江充不得,將其父兄棄市,說明他對江充的憤恨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同時也暴露出他心底無以名狀的巨大恐慌。
就算是皇帝殺人,也總要找個由頭的,江充即便掌握了劉丹的秘密,畢竟此時還沒有發動,正如唐僧所言,「悟空他要吃我,只不過是一個構思,還沒有成為事實,你又沒有證據,他又何罪之有呢?」
抓不到江充,殺父兄泄憤,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是明智的選擇,甚至可算是極為失敗的決策。
在向長安逃亡的路途上,江充的心情想必十分複雜。西去長安,進入最高權力中心,是他長久以來的夢想,只不過在他的原計劃里,西行之路不該如此倉皇和突然。
回過頭看看,成敗得失,居然都在轉瞬之間,在等級、身份、權力所形成的巨大鴻溝之下,他的命運只能任憑別人主宰,這一切歸根結底都是因為他的手中沒有權力。這個世界上,一切俱是虛妄無常,只有權力永恆!
西出函谷關後,他改名江充,「充,滿也」(《廣雅》),充滿全身的,是復仇的火焰,高漲的鬥志,還有對權力的渴望。
進入長安以後,他片刻不停,直接「詣闕」,向漢武帝告御狀。
從表面上看,他這樣做的風險極大。畢竟,劉丹是武帝的親侄子,所謂的皇親國戚,弄個不好,江充告狀不成,反而引火燒身,正如後世明朝初年葉伯巨向朱元璋上書力陳分封之危害,被老朱以「離間骨肉」的罪名下獄處死一樣。
而實際上,江充對當時的政治生態和武帝的心理狀態把握得十分精準到位,他的出手,既是在成熟考慮之後的慎重決策,也是在當時情形之下的唯一選擇。至於風險,不能說完全沒有,然而要獲得功名利祿,要為父兄妹妹報仇,又豈能一點風險都不冒?
他狀告劉丹的罪名有三條:
第一,和「同產姊」,即親姐姐通姦亂倫;
第二,在趙王劉彭祖後宮淫亂;
第三,與封國中的豪強之徒來往密切,狼狽為奸,無人能夠禁止。
第一、第二條倒也罷了,劉姓皇族之中,風流成性的遍地都是,敗壞綱常的也不是沒有,這種罪名充其量只能算是道德上的瑕疵,根本不會被武帝看在眼裡。
第三條就不一樣了。作為趙國的太子,你在封國里不好好做一個安靜的美男子,卻和本國內的豪強大族交通往來,是何居心用意?難道是要造反么?
作為一代雄主,武帝生平最不能容忍的事情有兩件,一是挑戰他的權威,二是危害他的統治。江充的告狀信點到即止,卻正好擊中了猜忌心極強的武帝心中那決不允許任何人觸碰的禁地。
《韓非子·說難》有言:
夫龍之為蟲也,可擾押而騎也。然其喉下有逆鱗徑尺,人有攖之,則必殺人。人主亦有逆鱗,說之者能無攖人主之逆鱗,則幾矣。
果不其然,武帝見信大怒,當即下詔派兵,將劉丹抓捕入獄,本來要處以死刑,在劉彭祖的百般哀求之下,廢去其太子之位,永世不得翻身。
江充賭贏了。
武帝也對告御狀的江充產生了興趣,他下詔,在犬台宮召見江充。
江充明白,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他靠著劉丹這棵樹向上攀附,雖然中間遇到波折,畢竟笑到了最後。現在,另一棵比劉丹粗壯百倍的大樹在向他招手,只要攀附上這棵大樹,緊緊地將其纏牢,那些功名、富貴、權勢,尤其是權勢,不過是囊中之物而已。
《漢書·江充傳》中詳細記錄了這次召對的情形:
江充向武帝提出,希望身著日常所穿戴的衣服帽子覲見,武帝心情很好,「許之」。江充「衣紗縠禪衣,曲裾後垂交輸,冠禪纚步搖冠,飛翮之纓」,武帝見江充高大魁梧、相貌堂堂,不禁暗暗稱奇,對左右說道:「燕趙之地,真是多奇人異士啊。」召江充上前,和他討論天下大事,江充應對得體有方,武帝十分高興。
江充自請出使匈奴,武帝問他出使後有何方略,江充回答:「因變制宜,以敵為師,事不可豫圖。」
真是一次教科書式、堪稱完美的面試!
面試之前提出不尋常的要求,引起面試官的興趣;面試之初以服裝和相貌先聲奪人,吸引面試官的眼球;面試過程中憑藉本身的才學贏得面試官的欣賞;面試的最後,主動請纓為面試官解決當下最為棘手的難題,使得面試官產生強烈的心理認同感——
展現在武帝面前的,是一個風度翩翩、儀錶端莊、頭腦冷靜、思路清晰、才學淵博、敢於擔當的頂尖人才,是武帝最需要的國之干城!
武帝當即任命江充為出使匈奴的使者。
江充也順利完成了任務。回京之後,他被任命為直指繡衣使者。
直指繡衣使者,平時身穿繡衣,直接受皇帝派遣,向皇帝負責,奉行「捕盜」、「治獄」等特殊使命,同時負責監察官員和王公貴戚的違制行為,又有調動軍隊的權力,可以誅殺各地官員,其職能頗類似於後世明朝的錦衣衛北鎮撫司,級別不高,權力極大。
江充終於登上了他夢寐以求的政治舞台。
他成為了朝廷心腹。
三、巫蠱之源
中國巫術源遠流長。商代的甲骨,就是巫師占卜所使用的工具,殷墟出土甲骨十多萬片,充分說明了我國先民們對巫術的崇拜。那時,巫師和巫術作為與上天溝通的唯一橋樑,地位十分崇高。
秦漢以後,巫師地位不斷下降。尤其是從武帝時代開始,由於採納了董仲舒的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巫從國家祭祀活動中被排擠出來,徹底淪落為民間的鬼神信仰。但
是,在民間肥沃的土壤上,巫術反而茁壯成長,竟然發展出了一片廣闊的天地,巫祝成為一種職業,巫術也變成了謀生的手段。西漢《鹽鐵論》一書中記載,「街巷有巫,閭里有祝」,是對當時巫術應用範圍之廣的生動描述。
而我們要說的「巫蠱」,則是巫術之中最為惡毒陰險的一種黑巫術,是巫師用邪術加害於人的一種手段。具體來說,是用桐木削成仇人的形象(人偶),然後在桐木人上插鐵針,埋入地下,以惡語詛咒,據說可以起到傷害仇人的作用。對此,著名歷史學家呂思勉先生有一段十分深刻的論述:
蓋物之敗壞曰蠱,人之惑亂亦曰蠱。物之敗壞,蟲實使之,人之惑亂,甚至喪亡,亦必有使之然者,故巫以術賊害人亦曰蠱。
所謂「必有使之然者」,並非在巫蠱之術本身,而在於人心不古,民風喪亂,是非顛倒,人與人之間失去了最基本的信任,相互攻訐構陷,無時無刻不處於惶恐不安之中,所謂的巫蠱,實則是莫測的人心所開出的惡之花。
文帝、景帝喜用黃老之術,推崇無為而治,輕徭薄役,與民生息,對匈奴主要採取和親政策,班固對此評價道:
五六十載之間,至於移風易俗,黎民醇厚。周雲成、康,漢言文、景,美矣!
這雖然帶有一定的誇張成分,但是這一時期經濟得到發展,整個社會基本處於和諧穩定的狀態,則是可以肯定的。
武帝時期,連年對匈奴用兵,消耗了巨大的社會財富,無數漢家子弟沙場捐軀,「一將功成萬骨枯」,客觀上使得社會矛盾不斷激化;武帝本人晚年迷信神仙方士,且專斷獨行、剛愎自用、喜怒無常,對待臣下法度嚴苛,動輒殺人,朝廷上下惶惶然不可終日。
多種因素相互交織,使得社會風氣急速轉變,各地盜賊蜂起,整個社會處於大動蕩的前夜。《資治通鑒》天漢二年條記載:
上以法制御下,好尊用酷吏,而郡、國二千石為治者大抵多酷暴,吏民益輕犯法;東方盜賊滋起,大群至數千人,攻城邑,取庫兵,釋死罪,縛辱郡太守、都尉,殺二千石;小群以百數掠鹵鄉里者,不可勝數。道路不通。
這種情形,在文景時期是不可想像的。
在這種社會大背景之下,巫蠱之禍的發生,也就是遲早的事情了。
武帝元光五年(公元前130年),這一年武帝二十七歲,他和皇后陳氏(武帝姑姑館陶長公主之女,亦即傳說中「金屋藏嬌」的女主陳阿嬌)的婚姻也走到了第十一年。
武帝和陳氏的結合本來就是一樁政治婚姻,再加上陳皇后性格驕橫善妒、沒有子嗣,武帝對她也越來越沒有感覺。
此時,在武帝跟前最受寵愛的是衛子夫,陳皇后長時間受到冷落,又見衛子夫專寵於前,心裡自然打翻了醋瓶子,直溜溜地冒酸水。為了奪回屬於自己的男人,她情急之下居然請來女巫楚服,悄悄在宮中行巫蠱之術,武帝發覺後大怒,命令酷吏張湯處理此案,《漢書·外戚傳》載,
上遂窮治之,女子楚服等坐皇后巫蠱祠祭祝詛,大逆無道,相連及誅者三百餘人,楚服梟首於市。
陳氏被廢掉皇后之位,退居長門宮,數年之後,怏怏而逝。
這是巫蠱之禍在歷史上的第一次亮相。在這次亮相中,武帝劉徹以他的雷霆之怒和殺伐果斷的處置方式,向世人展示了他對巫蠱的「零容忍」態度。
當然,也有人說巫蠱只不過是一個借口,武帝的真實用意是打擊以竇太主(即館陶長公主,景帝的姐姐、陳皇后的母親、武帝的姑母劉嫖)為核心的外戚集團。
在早年的宮廷鬥爭中,武帝雖然依仗劉嫖的大力支持而登上了帝位,但是其執政以後對外戚勢力始終抱有警戒之心,一直採取「胡蘿蔔加大棒」的政策,一面籠絡一面抑制,抑制的力度大於籠絡和利用的力度。所謂陳皇后的巫蠱之禍,不過是他抑制外戚的帝王之術而已。
歷史的真相,早就淹沒在兩千多年的煙塵之中,後人只能根據史書記載的一鱗半爪,妄自揣測。
世事變幻,如白雲蒼狗。
陳氏被廢,衛子夫立為皇后,她為武帝所生的長子劉據在元狩元年(前122年)立為太子,衛子夫同母異父的弟弟衛青因為征伐匈奴有功,官至大司馬、大將軍,封長平候,衛青三個兒子在襁褓中就封為侯爵;衛子夫大姐衛君孺的丈夫公孫賀是武帝第十一任丞相,兒子公孫敬聲為太僕;衛子夫二姐衛少兒,有一個兒子叫做霍去病,霍去病跟隨舅舅衛青征伐匈奴,官至大司馬、驃騎將軍,封冠軍侯。衛氏一族權傾朝野。
光陰荏苒,轉眼間到了征和元年(前92年),少年子弟江湖老,紅顏少女的鬢邊終於也見到了白髮。
廢后陳氏在霸陵邊的陵墓,墓木如拱。
此時,衛青、霍去病已去世多年,衛子夫年老色衰,在武帝心中的地位日漸衰退,衛氏家族的權勢大不如前。武帝步入老年,對周圍人的猜忌一日多過一日。到了這一年的冬天,一樁潑天的禍事降臨到了衛子夫的姐夫、太子劉據的姨夫、丞相公孫賀頭上。
公孫賀原來是一員武將,數次立有軍功。武帝還是太子的時候,公孫賀就擔任太子舍人一職,應該說是武帝的心腹之人,武帝即位以後,他升任太僕,位列九卿。
公孫賀的妻子衛君孺,是皇后衛子夫的大姐,這樣算起來,他和武帝還是連襟,靠著這層關係,武帝對他信任有加,十分器重。公孫賀曾經多次跟隨衛青出征,到太初二年(前103年),時任丞相的石慶去世,武帝任命公孫賀接替石慶登上相位,由此達到個人職業生涯的頂峰。
武帝時期,丞相是一個高風險崗位。公孫賀之前有十人曾經擔任過丞相一職,其中竇嬰棄市,田蚡暴斃,李蔡、庄青翟、趙周自殺,非正常死亡率高達50%,石慶一生謹小慎微,雖然得以善終,但也經常受到武帝的責備。
公孫賀政治敏銳性很強,對武帝、對自己有著十分清醒的認識。伴君如伴虎,天威難測,這是千古不易的真理。武帝現在是很信任自己,可是之前非正常死亡的五位丞相,哪個剛開始的時候沒有受到武帝的信任呢?
他只是一個武人,沒有經世治國之才,也不想捲入到複雜的政治漩渦之中,可是此時已經是身不由己了。
接到任命詔書的時候,公孫賀堅決不肯接受丞相印綬,他五體投地痛哭流涕,連連磕頭頓首,哀聲對武帝說:「微臣本來是鄉下來的小子,沒有什麼本事,靠著有些騎馬射箭的本領,蒙陛下不棄才擔任官職,哪裡能夠承擔丞相的重任!」
然而詔書已下,又豈能隨意撤回?況且在武帝看來,公孫賀此舉只不過是在表現人臣的謙退之禮而已,他心裡默默讚歎愛卿果然有古大臣之風,卻哪裡明白對方心裡的難言之隱。
無奈之下,公孫賀只得接過詔書。出得門來,他又是擔憂、又是感慨地對左右說:「主上英明神武,我的能力太差,恐怕擔負不起如此重大的責任,以後看來要危險了啊。」
一語成讖。
唯物辯證法告訴我們,矛盾在一定條件下是可以相互轉化的,所謂「重陰必陽,重陽必陰」,盛到極致處,則必轉為衰亡。公孫賀在武帝格外照顧之下,安安穩穩地做了十餘年太平宰相,他的兒子公孫敬聲則接替了他原來太僕的職位,父子並居公卿,可謂是榮寵已極。
公孫賀自認為吸取了前任幾位丞相的教訓,一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總算沒有犯太大的過錯,沒想到兒子不爭氣,仗著自己是皇后的外甥,胡作非為膽大包天,竟然挪用了北軍軍費一千九百萬錢。
一千九百萬錢是個什麼概念?我們姑且以黃金價格進行換算。需要說明的是,這種換算也是十分粗略的,僅僅是為了讓大家有一個概念上的了解。
歷史學家陳直在《居延漢簡研究》中得出結論,漢代邊郡黃金,每兩合1347錢,漢代一兩相當於現代的15.6克,也就是說漢代每克黃金是86.3錢,而目前黃金價格大約為每克300元人民幣左右,也就是說漢代的一錢,約合人民幣3.5元左右,那麼一千九百萬錢,也就約合人民幣6650萬元。
多乎哉?對普通老百姓來說,這無疑是一個天文數字,不過和今天的某些巨貪相比,實在不能算多。然而,挪用軍費畢竟是重罪,事情敗露之後,公孫敬聲當即被捕下獄。
兒女是爹娘的心頭肉,公孫敬聲坐進了班房,當丞相的老爹心急如焚。兒子雖然幹了不法之事,可總不能見死不救吧?可是挪用軍費證據確鑿,公孫賀臉皮再厚,也不敢到武帝跟前求情。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公孫賀忽然想到了一個將功贖罪的辦法。
原來,朝廷當時正在通緝一個名叫朱安世的人。這朱安世號稱「大俠」,從其言行舉止來看,最多也就是黑社會頭子的水平,離郭解、朱家等「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諾必誠,不愛其軀,赴士之厄困」入太史公《遊俠列傳》的當世俠者相去不可以道里計。
史書里沒有記載朝廷追捕朱安世的原因,但是從連武帝都欲除之而後快的情況來看,其違法犯罪的性質必然十分嚴重。公孫賀於是向武帝毛遂自薦,願意親自抓捕朱安世,以替公孫敬聲贖罪。
看在連襟的份上,武帝同意了公孫賀的請求,而公孫賀不知道用了什麼奇招,竟然真的將朱安世抓捕歸案了。公孫賀躊躇滿志,以為這下子安全了,沒想到這位朱大俠也不是好惹的,他雖然只是一介平民,卻不怎麼把公孫賀放在眼裡,被捕之後好整以暇地笑道:「丞相大人,您可要禍及全族了啊。」
公孫賀看著朱安世,心中沒來由地感到一陣莫名的恐慌,他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
果然,朱安世在監獄裡向武帝寫了一封告狀信。
又是告狀信。讓趙國太子劉丹身敗名裂的,正是江充的一封告狀信。
這封告狀信里主要講了兩個內容:第一,公孫敬聲和陽石公主私通;第二,公孫敬聲使人行巫蠱之術,趁武帝前往甘泉宮的時候,在皇帝專用的馳道邊埋下偶人,用惡語詛咒武帝。
武帝手持朱安世的告狀信,不由得渾身顫抖,怒火不可抑制地升騰。他講竹簡重重地拋在地下,咆哮聲在空曠的殿堂里迴響。
朕對你公孫家不薄,賜予你們榮華富貴,將你們視作最親近之人,你們為什麼要以如此惡毒的手法來詛咒朕?天下人皆可負朕,只有你公孫家不可以!
你們難道忘記三十九年前廢后陳氏的下場了嗎?
震怒之下,武帝下詔將公孫父子一起下獄,在征和二年(前91年)正月長安城滴水成冰的寒冷天氣里,公孫賀、公孫敬聲死於獄中,公孫氏全家族滅。
閏正月,受到牽連的諸邑公主、陽石公主和衛青長子、襲爵長平侯的衛伉也被誅殺(衛伉本來受封宜春侯,後來因事失去爵位,衛青去世之後,他承襲了衛青的長平侯爵位)。
歷史上著名的巫蠱之禍,由此拉開大幕。
其實細細考究,此案有幾個地方十分可疑。
第一,公孫敬聲與陽石公主私通,這等宮闈秘事,作為一介平民的朱安世是如何得知的?如果說是因為公主周圍的宮人泄密,那麼為何其他人都不知道,獨獨朱安世知道?
第二,公孫賀是武帝舊人,他應當十分清楚陳皇后因巫蠱案被廢一事,也應當知道行巫蠱之術可能帶來的後果,在明知會帶來滔天大禍的情況之下,他們為什麼還會去做如此愚蠢之事?
第三,朱安世在獄中,是如何得到書寫工具的?他的告狀信又是如何輾轉騰挪到武帝手中的?
最重要的一點是,行巫蠱之術的動機是什麼?能夠為公孫一族帶來什麼好處?
因此,菜園子高度懷疑,此案系有人栽贓陷害,而陷害的動機,則是爭奪儲位。
彤雲密布的長安城,殺機四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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