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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可:可憐天下教書人








我從不以正人君子自居,即便睡著了,也未夢見過自己是柳下惠。在這個不要臉的時代里,我也概莫能外。聊以自慰者,我不會刻意掩飾人生的齷齪,有勇氣承認自己是如何不要臉的。


 


面對曾經教我育我的老師,我內心的體會更是如此。至少因為他們的教誨,我不要臉的程度減輕了很多。在並不怎麼體面的人生中,我時常想起他們,包括對他們的敬意,以及我心底揮之不去的懺悔。

 


我想不出,世界上還有另一種職業,比教書育人更值得尊重。父母給了我們生命,那只是生物意義上的,是老師幫我們成為社會意義上的人,讓生命得以完整。他給予我們的如此寶貴,但越是寶貴的東西,越容易被我們忽略,甚至不屑一顧。


 


這大概是人性使然吧,至少在我,就是如此。我用了四十多年的光陰,才明白這個人世間最樸素的道理。當我們遭遇挫折,或取得一點點成績,落井下石者有之,錦上添花者有之,可除了父母和老師,有幾個人會真正為我們感到高興或難過?然而,我們又做了些什麼?


 

很多年前,我回故鄉探親,順便去看望小學老師。當年意氣風發的青年已兩鬢白髮,拉著我的手直抹眼淚。也許在他心中,我依然是那個不小心把屎拉到褲襠里的頑劣少年。他清晰地記著與我有關的過往歲月的每一個細節,而我竟然已想不起他的名字!


 


儘管我虛偽地說,我經常想念他,事實上小學畢業後,我從來都沒有想起他,甚至提起過他的名字。即便睡著了,有時候夢見玉皇大帝或麥當娜,也沒有見過他,以及他給予我的,少年時代的美好段落。





 


很多年後,每每想起這一幕,我都很難過,覺著自己像個,不,應該就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跟六星級名校相比,我的母校算不了什麼,雖自詡為重點大學,大概也就是自詡而已。可在我看來,她比那些六星級名校並不遜色,為何?如果在中國行走,即便在大西北略顯荒涼的鄉村中學,也能發現她培養的學子的身影。他們雖默默無聞,卻從事著一份了不起的工作。跟六星級名校培養的某些精緻的、禍國殃民的王八蛋相比,不是更值得世人尊敬嗎?

 


時常看見一些文章,對教師這種職業極盡污名化之能事,我以為這是不公正的。跟社會上一樣,學校里的確有不少王八蛋,但做王八蛋得有資格,輪不到大部分教書人。就算要開房,那也要混到校長再說。如果手上沒有足夠的資源,想在學校里耍流氓,可能嗎?所謂的學校去行政化,也是去流氓化,讓那些只懂得上跳下竄的流氓滾蛋,把學校真正還給教書人。


 


中國人喜歡講名實相符,而真正橫行在中國的則是另一套。也許沒有一種職業,像教師一樣,被扣上如此多的高帽子,而性價比又是如此之低。可憐天下教書人,過去是這樣,今天更是這樣。


 


教師被稱作人類靈魂的工程師,不可謂不高大上。發帽子的人是斯大林,可發完帽子,就把他們送進了集中營。也許在所有的獨裁者眼中,凡從事與人類靈魂相關工作的人,都是危險的。發生在中國上世紀中葉的故事,何嘗不是如此?


 


在有些人眼中,中國不需要那麼多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有一個湖南農民做我們的偉大導師,足矣。四個偉大,他唯獨鍾情於此,為何?在他看來,孔老師風光了2000年,以後就由他一個人過癮了!偉大的Teacher,真夠搞笑的。


 


教師也常被盛讚為「春蠶」、「紅燭」等等,看上去的確很美,但仔細想想,似乎並不是那麼回事。「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高尚則高尚矣,但下場都不怎麼樣!






 


為照亮世界,讓別人錦衣玉食,不惜把自己玩成灰,說起來很高尚,可除了聖賢,估計沒幾個人心甘情願。退一步講,既然教師這個職業如此高尚,為何那些達官貴人的老婆孩子甚至小姨子,不願化作「春蠶」、「紅燭」,高尚一回呢?


 


在中國,有個很操蛋的邏輯。凡是高尚的事,達官貴人都無私地讓給了普通百姓,他們則一心一意蠅營狗苟、花天酒地。簡言之,老百姓專門負責高尚,他們專門負責墮落!


 


事實不言而喻,在他們眼中,教書並不是多麼體面的職業,至少不會躺著就能飛黃騰達、光宗耀祖。扳著指頭算算,達官貴人的公子小姐,有幾個教書呢?全義無反顧衝進了各種衙門和金融機構,把高尚的機會毫無保留地禮讓給窮人家的孩子。這大概就是他們宣揚的所謂XX主義精神吧。能不能別總是委屈你們,讓我們也為XX主義理想犧牲一下,墮落一回呢?


 


我始終堅持,學校當以教師為主體,那是他們的一畝三分田,就應該他們說了算,這是個常識。不落實這個問題,天天宣揚尊師重教就是裝逼,而且裝得很不入流。其他國家在這方面差強人意,中國則反其道行之。特色無處不在,學校豈能例外?


 


在原本屬於教師的一畝三分地里,真正當家作主的,是各種型號的老爺。他們受命於朝廷,壟斷各種資源,有的甚至像土皇帝、閻王爺。白髮蒼蒼的老教授對著小科長點頭哈腰,這大概是中國才有的奇觀吧。普通教師事實上被邊緣化,要麼跟他們同流合污,要麼被曬到一邊,斯文掃地,不堪如此。


 


教育管理部門,從教育部到教育局,理應為教育服務、維護教師的權益,可事實正好相反。除了秉承上意、機關算盡整教師,就是想法設法扒他們的皮。在很多地方,教師不過是大小官員施展淫威或搏取經濟利益的工具。天天折騰來折騰去,不就是成心整人嗎?不要罵晚清政府、北洋軍閥,你或者你們真得不配。






 


所謂去行政化,究其本質,就是去官僚化、去衙門化。關掉那些完全與教育工作無關的黨政機構,讓那些玩弄權術、整老師的老爺們滾蛋,不就行了嗎?把學校還給教師,它不是也不應該是衙門。事實證明,那些所謂的學者型官僚,既要過老爺的癮,又要玩文化人的斯文,隨時變換著陰陽臉,比普通官僚更壞更無恥。


 


聽領導不斷傳送的喜報,現在教師的地位提高了,而且在年年提高。事實果真如此嗎,那為何達官貴人的老婆孩子小姨子寧願去衙門、企業里墮落,不願干這個高大上的營生?


 


在高度庸俗化的中國,一個人的社會地位早被異化為交換價值。誰牛逼不牛逼,關鍵是有多少資源跟人交換。僅此而言,試問一個普通教師甚至大學教授,豈能跟派出所長、村主任相提並論?沒有交換價值,何有社會地位可言,這就是橫行在中國的流氓邏輯。


 


看看所謂校慶,主席台上都是什麼品種的神仙,就一目了然了。白髮蒼蒼的老師蹲在下面任風吹日晒,自己的學生,因為當個官或有幾個臭錢,就可以堂而皇之坐在主席台上過癮。何謂校慶,就是我們回去,向那些培養我們的人表示感謝,而在中國,則成了校領導拍馬溜須、學生藉機炫耀的嘉年華會。就算你出將入相,回到母校,在自己老師面前,你也沒資格坐在主席台上耀武揚威。


 


有一年我去南開大學,死活沒找到張伯苓先生的塑像,倒是一個學生在那裡昂然矗立。就算這個學生如何牛逼,可沒有張伯苓先生,哪有南開這一畝三分地?在張先生開出的這一畝三分地上,最該享受香火的,輪不到別人。北大老是吹噓培養了多少領導,但對老校長鬍適之先生避而不提。事實上沒有這些牛逼烘烘的領導,北大還是北大,可沒有這些了不起的老師,北大就是個屁,甚至屁也不是。


 


隨便轉轉,哪一所大學不是如此?我們就這樣庸俗不堪,就這樣沒有良知,就這樣不要臉,還恬不知恥、口口聲聲「尊師重教」!


 


有人說,現在教師的收入不低啊,甚至相當於公務員了。如果跟普通公務員比,似乎說得過去,可跟掌握著公權力的那幫傢伙比呢?他們通過權力資源獲取的見不得人的利益,豈教書匠能望其項背?老爺們不用掏腰包就能花天酒地,教書匠做得到嗎?何況在不少地方,連這點微薄的工資,還不能按時發放呢。


 


在教師群體中,不乏掌握大量資源或腰纏萬貫者,但那是極少數,就概率而言,教師依然是被邊緣化的職業。他們為這個社會付出的,與他們的所得(包括收入與社會地位)並不成比例。可一個毋庸置疑的事實是,沒有大小型號的老爺,地球照樣轉,沒有教書匠,我們的後代就要變成野蠻人,重新回到樹上去。






 


為什麼有些學生家長無理取鬧,對老師很不客氣?原因很簡單,教師沒有所謂的社會背景、交換價值。中國人的邏輯是,惹不起老子認慫,惹得起就肆無忌憚。顯然,教書匠就是屬於他們惹得起的弱勢群體。儘管大部分家長是好的,但在某些人身上,確實折射出這個功利社會的庸俗不堪。就像他們在機場等公共場所做的那樣。當個破官、有點臭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


 


老爺和家長們應該明白,學校的主體是教師,就算你看不起這份職業,但也不應該在別人的一畝三分地上撒野。如果您的孩子也這樣干,很難想像,他會從一個自己看不起的人那裡學到什麼。至少以我的經驗,就是如此。


 


我這樣講,並非賣弄自己是個好學生,事實正好相反。我秉性頑劣,大流氓不敢小流氓不斷,之所以能讀到大學,實在要感謝老師們的「不殺之恩」。在人世上混得灰頭土臉後,我漸漸明白,即便老師有錯,或者水平不如人意,總還是希望自己的學生好。平心而論,在現實生活中,有幾個人真得會這樣想這樣做。


 


在很多人身上,還有一種惡習,喜歡自詡為某某大人物的學生,其實跟人家沒幾根毛的關係。比如有些人總習慣性吹噓自己是某名牌學者的學生,可人家根本不知道你,類似駕校的校友,不過在培訓班聽過一兩次課而已。


 


自號為學者型領導的門下走狗者,就更多了。與其說是師徒,倒不如說是主奴關係更準確一些。人世間最可貴的師生之情、朋友之誼,已異化為赤裸裸地利益交換。至於有些人動輒就開門弟子、關門弟子,其醜態,想起來便讓人啼笑皆非。一個真正體面的人或牛逼的人,根本不需要這些東西為自己塗脂抹粉。類似自詡為季羨林先生關門弟子者,考究其學識其形狀,我真替季先生感到害臊。


 


這種惡習也不是新社會的專利,乃是我們偉大的傳統,幾千年一以貫之。翻開各色人物留下的文字,談及老師,大概都是些了不起的大人物,很少人提起他的蒙師。事實上沒有蒙師指教,閣下何有今天?所謂門生,更是「依附名勢者而已」。謝靈運門生數百,風騷一世無雙。那些口口聲聲「我的老師謝靈運」的勢利之徒,有幾個受學其門下?中國人玩功利主義走火入魔,由此可見一斑。






 


胡適先生火的時候,滿世界都是我的朋友胡適之,陳寅恪先生走紅的時候,滿世界都是我的老師陳寅恪,如此等等。可等胡老師、陳老師倒霉了,指桑罵槐的、落井下石的、要殺要剮的,莫不是這些所謂的朋友、所謂的學生!今天打著孔老師招牌行走江湖的所謂國學大師,難道不是當年扒孔老師祖墳的紅衛兵及徒子徒孫嗎?嗚呼哀哉,不說也罷。


 


到底誰是我們的老師?在我以為,大概不應該是那些能帶給我們虛榮,給我們臉上貼金的人,而是跌倒了扶起我們的人,教給我們一加一等於二的人,幫我們完成學業的人,引導我們認識自己和世界的人……儘管他們不能給我們名利富貴,但幫助我們長大,讓我們擁有更多機會,去追逐個人的幸福。如果沒有他們,我們的人生將全然不同。


 


我們可以不做博士,但我們不能不識字;我們沒機會成為李嘉誠,但我們不能不學會算數;我們不用成名成家,但我們不能不懂得基本的道理。捫心自問,在不算短暫的一生中,誰幫助我們擁有了人世間最平常、最寶貴的東西,而我們回報他們的,也不過是遺忘或忽略罷了。


 


寫這些文字時,我傷感不已。總想起陪我長大但背影已模糊的我的老師,比如大學恩師李亞平先生。當年我在他家混飯時,他也不過是我現在的年齡!可多年後重逢,他已是半個老頭了。想起在陝北窯洞里我二百五的勁頭,心頭何止是千言萬語。落在陝北窯洞里的夢大概還在吧,只是做夢的年輕人,已在黑白紅塵中,面目全非了。讀書學劍兩無成,半生渾渾噩噩,沒有人辜負我,我辜負了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


 


人生如此無常,歲月如此無情,不要像我一樣無聊,在寂寞的春天,躲在北京二環邊這間小屋裡,宣洩如此這般冰涼的感慨。有空的時候,去看看自己的老師吧。他為你保存了足夠多的、也許你已經遺忘了的美好記憶,他永遠都在等著你,拿回去。


 


辛可於北京


 


轉載自辛可微信公眾號 ID:xinke91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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