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自由的名义，宣示爱

《千与千寻》剧照

文｜李 舫

宫崎骏不是日本的画家和导演，他的魅力跨越时空、跨越国，他属于全世界。他用他的一系列动画电影宣示他鲜明的政治立场、文化理想、生活主张，直面人类发展困境，并坚定地以自己的责任和判断造福世界。

大雪下了整整半个月，凛冽的寒风，在栉比鳞次的高楼间咆哮着，盘旋着，像一条凶猛的巨龙，以掀翻天地的气势拔地而起，又陡然坠落。这是日本岛罕见的寒冬，气温骤然掉到零度以下，近处的霓虹灯和远处的雪山都白茫茫一片，以轻盈的白，袒呈于无可躲藏的浓重的白里。

这是十六年前的一天，千禧之年就这样在万众瞩目中拉开了帷幕，然而，让人悲喜交集的是，没有末日，没有救世，所有的预案都未启用，所有的救赎都未得偿。以决绝神情站在新世纪门槛的人们，向未来伸出期盼的双臂。

这些人中间，有一个须发皆白、戴着一副黑框大眼镜的老者，他的名字叫做宫崎骏，他伫立的地方，叫做吉卜力工作室。

宫崎骏

次年的7月20日，日本东京银座，宫崎骏执导、编剧，吉卜力工作室制作的动画电影《千与千寻》正式上映。宫崎骏以奇伟的想象、诡谲的技艺再现了他在工作室神游新世纪的绝美景象，讲述了少女千寻意外来到神灵异世界后发生的灵异故事。

《千与千寻》中的「油屋」

年仅10岁的荻野千寻是一个单纯快乐、普普通通的四年级小学生。一天，她随父母搬家来到一个陌生的城镇，准备开始全新的生活。然而，因为误入歧途，她和父母误闯入了一个人类不应该进入的神秘世界——灵异小镇。小镇的主管是当地一家叫「油屋」的澡堂的巫婆：汤婆婆；而「油屋」则是服侍日本八百万天神洗澡的地方。日本是崇拜自然神道的国家，山川草木皆有神，八百万位天神在这里只是一个虚数，族类繁多，形形色色。千寻的父母由于贪吃，未经过店员允许就随便触碰食物，而遭到惩罚变成了两只肥硕的大猪。为了拯救父母，千寻只好留在「油屋」。

《千与千寻》剧照台词：「不能吃太胖哦，会被杀掉的！」

危难中，千寻遇到汤婆婆的助手小白龙，他告诉她，镇上有一条规定：在镇上凡是没有工作的人，都要被变成猪被吃掉，然而，「在这个地方，只要你有工作，汤婆婆就永远拿你没办法。」

千寻在白龙的帮助下，进入澡堂，遭遇了种种匪夷所思的事情，终于成功获得了一份工作。作为代价，她被汤婆婆夺走了名字，成了「千」，没有了过去。在澡堂工作的过程中，千从一个娇生惯养，什么活都不会做的小女孩，逐渐成长，变得越来越坚强能干；同时，她善良的品格也开始得到了澡堂中其他人的尊重，而她和白龙之间也萌生出一段纯真的感情。千帮助白龙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同时也在白龙的帮助下，克服各种困难，冲破种种危险，救出了父母，找回了自己的名字和生活。

《千与千寻》剧照

宫崎骏1941年出生于日本东京，1983年在东京近郊创立吉卜力工作室。正是在这家小小的工作室里，宫崎骏创作了《天空之城》、《龙猫》、《幽灵公主》、《千与千寻》、《哈尔的移动城堡》等一系列震惊世界的动画电影巨作，他用动画宣示他鲜明的政治立场、文化理想、生活主张。

《千与千寻》剧照

宫崎骏的电影，充溢了太多太多神秘的隐喻。这些隐喻，是他给孩子们步入这个世界的礼物，也是给成人们在这个世界安身立命的褒奖。在孩子们看来，他是那个画出了千与千寻、龙猫、小魔女琪琪、金鱼姬波妞的老爷爷；在反战人士眼中，他是一名坚定的反核主义者；在日本极端右翼分子看来，他是日本的「卖国贼」；而在世界上一切心存良善、热爱和平的人们心中，他是一位有思想、有良知的动画大师。

《千与千寻》是2001年宫崎骏在他60岁创作的作品，无论是画面的精良唯美还是故事的流畅深刻，这部作品都堪称其巅峰之作。这部动画电影荣获2003年奥斯卡最佳长篇动画，同时也是历史上第一部至今也是唯一一部以电影身份获得欧洲三大电影节柏林金熊的动画作品。

《千与千寻》剧照

宫崎骏的作品有一个特点，他的故事里没有绝对的坏人，与此同时总有一种温暖的力量存在。他说：「我想告诉孩子们，这个世界值得我们活下去。我一直是这么想的。」在他所有的作品中，故事的结局往往不是正义战胜邪恶，而是正义在邪恶中得以存留。这是真正的人世间，更是以自由的名义捍卫爱、守护着理想的人世间。

宫崎骏的电影，有很多耐人寻味的读解。比如，他在电影中埋伏的关于名字的隐喻。在很多民族的民间信仰合同图腾里，人的名字，是对一个人的束缚；一个人，从拥有他的名字开始，名字便成为他的符号，也成为他的符咒。如果一个人能叫出另一个人的「真名」，他就可以操控对方。《千与千寻》千寻和小白龙中的名字，都是他们找回自己的途径。他们失去了名字，就失去了自己，成为汤婆婆的傀儡。找到或者想起自己的名字，就找到了自己。千寻一度丢失了名字，成为「千」；小白龙在千寻的帮助下想起了自己的名字，回归「琥珀川」。他们找到的，不仅是名字，更是自我。

《千与千寻》剧照

千寻年纪小，力气轻，她在完全陌生的「油屋」所能做的，就是比别人更尽力更尽心。腐烂大人来洗澡，别人闻到恶臭远远地躲开，千寻却强忍着站在旁边侍候。腐烂大人递过钱，钱与又粘又滑的泥浆一起落到她的手上。为了给客人冲凉，千寻在没膝的泥浆里艰难地挪着腿，客人嘴里的臭气扑来，她还是拼命伸手够着拉下了开关，却不小心跌进了浴池。千寻无意中发现客人身上插着一根刺，她钻进水里把绳子系上，让大家一起拉。吆喝中，破旧的自行车拉出来了，乱七八糟的垃圾拉出来了，大堆的泥浆拉出来了，腐烂大人恢复了洁净，大家才明白这位客人原来是河神，被人类污染成了这般腐烂的模样。宫崎骏的诙谐里，讲述了只有我们这个时代才有的童话，埋藏着对我们这个时代的深刻反思。

《千与千寻》剧照

为了报答千寻，河神送给千寻一粒药丸，用来搭救她的父母。然而，白龙跌入地洞里的深渊，锅炉爷爷说他快要死了，千寻将河神药丸分了一半喂给白龙，救活了白龙，这是对朋友的情谊。无脸人是这部电影中最成功的角色之一，他一身漆黑，没有脸，没有表情。他孤单地站在雨里，正在擦地的千寻发现了他，说：「站在那里不怕被淋湿吗？我把这扇门开着。」无脸人走进「油屋」，他像一个任性的孩子，却把「油屋」搞得天翻地覆，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家，忘记了自己的父母，无处可去，甚至连自己的声音都丢失了。可是，他有会变金子的本事，「油屋」的人见到他都趋之若鹜，他却将这些贪婪的人都吞噬到肚子里。她将剩下的半粒河神药丸塞进了他的口中。半粒药丸，这是救父母最后的希望，千寻给出的，是充满大爱的救赎。无脸人开始大吐，吐出了山珍海味，吐出了吃进去的人，吐出了讨好、拜金、虚荣这些现代社会的通病，他也终于找到了自己。

影片的结尾令人感动。宫崎骏原本是想安排白龙、千寻同无脸男大战一场作为结局，但是觉得不妥，最后改成了一场旅行。幸好他改了，否则这部经典的动画巨作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完美。

《千与千寻》剧照

于是，千寻与无脸怪乘上那班有去无回的列车，他们的旅行是令人至为感动的一幕，恰如宫崎骏自己所说，所有的成长到最后都是一次旅行。千寻遵从自己内心的自由意志，不再听从他人的指令，尽管周遭无处不充满危机、布满陷阱，尽管周围乘客无一不面目模糊，尽管千寻此行依然吉凶未卜、不知所终，但她毅然决然地出发了，火车沿着浩瀚无际的海面行驶，大海波光淋漓，远山苍翠绵延，灿烂的霞光映照着遥远的地平线。其实，沿着千寻的单程之旅，我们不难发现，这并非是一次陌生的旅行，相反，更像是一次灵魂的还乡，挣脱了「油屋」中满负的重荷，千寻拥有了成长的力量。当然，在某个十字路口，命运可能再度将她推入泥沼，但是，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千寻已经长大了。

人生终究是一程没有归途的远航，成长才是远航的第一要义。

《千与千寻》剧照

《千与千寻》的结尾颇耐人寻味，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开始，千寻紧紧挽着妈妈的手臂，走出黑黢黢的隧道，就像她紧紧地挽着妈妈的手臂，走进黑黢黢的隧道，恍惚之间，此前的经历如同一场梦。然而，那些闪烁在心底的光芒，却在提醒我们已经发生的那些不可辩驳的故事。这也许就是「成长」该有样子——它总是来得如此缓慢而微弱，以至于让你无法觉察它的到来，又无法洞悉它的离去，但辽阔的未来里，总有某时某刻，你会豁然开朗，无比真切地感知它曾经的存在。

作者：李舫 《人民日报》文艺部副主任，高级记者，中国人民大学文艺学博士。